第35章 不信 “我要用你换来的命,当直冲霄汉……
圣人咳磕症在身,闻不得异味,为了不使殿内气味凝滞,不仅隔一个时辰就要开了门窗通气,还令工匠专门打了透气不走风的窗,皇后进殿之前恰好到了开窗的时候,她站在门前看了片刻,让内官将窗外的纱笼罩得更仔细一些。
“我看九州池上还有柳絮在飘,花也开得盛,你们陪圣人在那走的时候也小心一些,更别把柳絮花粉粘在身上,不然圣人一犯咳症太医都找不到病因。”
“是,皇后娘娘。”
一概都嘱咐完了,皇后才进了殿里,圣人看见她就笑了。
笑着对定远公说:“阿臻,我这里里外外,阿薇都为我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不贤’二字,实在是无从说起啊。”
“不贤?幸得我久在深宫,不然定远公是不是也要给我安一个通敌的罪名?”坐在榻上,卫薇看着自己的姐姐,脸上是一丝冷笑,“前朝也就罢了,没想到定远公还要将手伸到后宫里来,可见在明堂上当众剃了尚书令胡子在定远公心里还不够威风,让圣人废了我才能显出定远公的本事呢。”
赵启恩安抚地拍了拍自己皇后的手:“阿薇,不要说这等气话。阿臻是你姐姐,她说这等话何尝不是忧心于你?”
在这对姐妹面前,赵启恩一贯是个极通情达理的人君、人夫,看定远公站着不动,他越发苦口婆心起来:“阿臻,阿薇在你眼里大概一直只是年幼时那小姑娘,可她自从嫁与朕,就一直过得谨慎小心,无论是照顾我,还是奉玺观政,从没有半分懈怠,纵然有些不妥当,心总是好的。”
卫臻摇了摇头,深深行了一礼,道:“圣人,皇后乃是圣人之妻,绵延皇嗣才是要务,臣说此话非是要干涉圣人家事,可如今圣人登基也已七年……圣人也说过我是皇后亲姊,有些事我说出来,总好过让别人说出来,至少我身后没有什么亲女儿亲侄女要送进宫里。”
卫薇的眉头动了一下,她何尝不知此事,数月前她趁着半月一次的朔望大朝议使禁军将世家女子一并抢进了上阳宫,除了因为要立威震慑朝堂,也是因为一众世家在重提皇嗣与充实后宫之事,她从侧妃做起,熬死了圣人的原配,终于成了这皇后,又岂容那些身后都有世家支撑的如花女子再进到宫里来?
此时卫蔷竟然在圣人面前旧事重提,她竟有几分摸不准其中意思。
卫薇笑了一下:“巧了,那些世家身后也没有能做妃嫔的女儿侄女了,只有一众在上阳宫里为圣人祈福的女官。”
“是么?”
卫蔷也笑了。
“皇后娘娘,你以为把她们关进上阳宫,就可高枕无忧么?”
直到定远公走了,卫薇还想着这句话,赵启恩也在想。
“皇后,你明日找人去上阳宫盯着那些世家女子,别让世家再借她们惹出乱子。”
面前没了旁人,他也不叫“阿薇”了。
卫蔷走了,卫薇早已从榻上站了起来,低头道:“是,圣人的。”
赵启恩点点头:“没事你就下去吧,传信给姜清玄,定远公世子一事朕要一个结果,还有,卫燕歌既然是女子……参定远公以女子为官的奏章一概留中不下,以后有用。”
“是,圣人。”
看着卫薇低着头的样子,赵启恩笑了一下,道:“定远公想吃下世家投在北疆的财货,可朕实在不想她与世家走得太近。”
微微抬头,一双微圆的眼睛看向圣人,卫薇低声道:
“圣人放心。”
“皇后做事,朕一贯是放心的。”
这话说得有几分情真意切,已经相伴十年的两人,心里都各自清楚。
窗扉轻动,又过了一个时辰,到了该开窗的时候。
待开窗的內侍都退下了,卫薇瞥见窗外的西沉的太阳,面上渐渐染了微霞,再看一眼她的丈夫,她俏声道:“前几日圣人喜好了紫纱,妾命人做了一件紫裙……”
话到此处,意思已然分明。
圣人此时却又侧躺在了榻上,拿起了放在一旁的书。
清风微光透窗而来,卫薇的脸上明了又灭,过了片刻,她含羞忍耻地说:
“妾告退。”
圣人“嗯”了一声。
卫薇攥紧了衣袖,走出了大德殿,步子越迈越快。
坐上轿子一路往东几乎要回到飞香殿,她又叫了停。
“我想去看鱼。”
轿子无声无息地换了方向。
飞香殿后面的池子里养了通身银白头上一抹红的锦鲤。
养了一池。
坐在亭上,看着那些鱼,卫薇脸上的神色渐渐柔缓。
她身边有一女官叫琴心,年有三十出头,让其他宫人都退开,琴心走到了她的身边。
“她果然想要那些女官,也不知道北疆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她什么人都想往那里面拉。”
“我一番算计反倒便宜了她,世间哪有这般做阿姊的?你总说要我信她,她信我么?她若是真信我,就该把她的谋划都告诉我,自有我替她皆做了,而不是自己从北疆回来,当年我们可是千辛万苦才让她回了北疆,如今她轻易就回来了。”
“她弄了个可以让女子当官的地方,那卫燕歌我见过,英武非常,没想到竟然是个女将军,凭你的才学见识,去了北疆大概能当个军师之类,到时人们再唤你一声女诸葛。”
卫薇嘴里的话一句接着一句,鱼食投进水里引得银条翻滚红痕如流,她的一双杏眼盯着那些鱼。
琴心站在一旁,任谁来看,都以为是皇后在对着贴身宫女抱怨。
谁也想不到,大梁的皇后,在对着那些鱼说话。
“她从来是看不起我的,所以她不肯信我,也罢了……”
一把鱼食扬进池子里,又是一群鱼在争抢,卫薇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也不能信她。”
“她在北疆这些年究竟是怎么养兵,怎么敛财,她是绝不肯告诉我的,我也不会告诉她我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
卫家嫡枝在这世上仅剩的一对姐妹,早在彼此不可相望的岁月里各自生出了不同的枝蔓,开出了不同的花。
也正因为不同,她们才能都活到今天。
手指拈碎了掺着油料的鱼食,卫薇的脸上渐渐生出了笑:
“你说得对,一朵冲霄汉,一朵戏风尘,一朵……花无名,永睡山涧中,这果然是最好的。”
“我要用你换来的命,当直冲霄汉的那一朵蔷薇。”
鱼食终于散尽,皇后缓缓起身,她走出亭子,对着外面静立的宫人说:
“这一池鱼端午时送给各家命妇,换一池新的。”
“是,皇后娘娘。”
一众宫人都知道皇后是在拿鱼出气,一下也不敢妄动。
外公是百官之首的尚书令,亲姊是统御北疆的定远公,自己又是当朝皇后,还领皇命奉玺听政,这般荣宠,这般家世,宫外的人都以为皇后定然是受尽了万般宠爱,也只有这些侍奉她的宫人知道,圣人对皇后的宠就像是浮在水面上的落叶,拿起来一看,下面什么都没有。
看似有宠有权,可事实上无子也无宠,年纪轻轻已饱受闺怨之苦,积了满腔郁郁之气也只敢趁着赏鱼的时候对着自己的大宫女诉说。
何等凄惨。
坐着轿子回了飞香殿,还没等她更衣坐稳,有宫人急急地从外面进来,道:
“皇后娘娘,上阳宫管事胡好女使人来报,女官郑兰娘心意至诚,其所跪的蒲团上竟然生出了一颗灵芝。”
“灵芝?”
卫薇站了起来。
“那灵芝在何处?”
“胡管事已将灵芝交给了石将军,想来此刻已呈到了御前。”
石承恩乃是圣人身边的大太监,四年前洛阳逆王之乱,石承恩护驾有功,不仅被圣人亲自改了名字,还被封了个三品左监门将军,宫中便多以“将军”称之。
“灵芝……祥瑞,生生跪出了祥瑞,他们可真敢想,郑兰娘是郑家的女儿?”
“回娘娘,郑兰娘是礼部侍郎郑裘之女。”
皇后冷笑了一声道:“我要去见圣人。”
郑兰娘所跪蒲团上生出的灵芝此刻已经被人取了下来,太医院两个医士甚至将蒲团都整个剪开,细看了几遍,才道:
“启禀圣人,此灵芝确实是蒲团上所生,并非被人粘黏所成。”
一个自以为机灵的医士还笑着说:“为圣人祈福而生灵芝,可见诚意动天,圣人之福……”
听了这些奉承之言,赵启恩的脸上毫无喜色。
这是福气?这分明是世家的手段!他们今日能让上阳宫的蒲团上生出灵芝,明日就能让紫微宫的水池里飞出金龙,后日!后日!
皇后匆匆赶来,只看见圣人脸色铁青,医士内官都退了下去,圣人看着皇后,狠狠道:
“你连一个上阳宫都看不住!”
“圣人!此事必是那些世家做了手脚……”
“不用你说朕也知道!你前脚将那些世家女都弄为女官,他们后脚就要在宫里想办法让她们成为朕的宫妃。”
赵启恩深吸了两口气,面色依然难看到了极点,几乎连话都要说不出来。
看着他的样子,卫薇大胆地走到榻边,抱住了他。
“七郎,七郎,不要与那些小人生气,你是当朝圣人,是天下第一人。”
将额头顶在卫薇的腰腹上,好一会儿,赵启恩闷声道:
“必须要在消息传开之前将那些世家女都处置了,不然那些人定要把她们都塞到朕的身边来。”
“是,圣人,交给我去做,我这就将她们都送去皇陵。”
皇陵?
赵启恩坐正了身子,摇头道:“皇陵不可……他们敢在我面前玩弄祥瑞,将那些女子送去了皇陵,焉知他们不会偷龙转凤将那些女子都换回家中?”
“那,妾就将她们都送去西京旧宫,命旧宫的老太嫔严加看守。”
“不。旧宫如同冷宫,那些世家出身的御史定会又说什么不仁。”
圣人还是不满意。
他扶着卫薇站起身,慢慢走了几步,突然转身道:
“你下一道旨,就说,你允了定远公所求,将一众世家出身的女官都送去北疆为官,任期五年。”
卫薇惊讶地瞪大了眼:“圣人?如何能让那些女子去为官啊?”
“如何不能?北疆不是有女官么?将她们这些女官送去,不过是调任罢了。”赵启恩越想越觉得此法甚是可行,“世家要往丰州送人,这些女子也可以啊,你只管说是允了定远公的所求,那些世家自然能想清楚此事乃是她卫臻一力所为,一面与世家要人,一面把世家养在深闺的女子都带去了北疆,五年之后婚嫁都成了难事,朕就不信他们还能心无芥蒂地与定远公亲近。”
卫薇看着圣人的背影,轻声道:
“是,妾立刻去下旨。”
“要快,赶在这‘祥瑞’的消息传开之前,旨意要送到各家手中,那灵芝,也是你有此想之后才生出的,可见是天意佑我北疆战事。”
“是。”
暮色四合,宵禁已起,一众飞马自紫微宫中奔出。
“……上阳宫女官裴盈俭良柔婉,精于文书,在上阳宫中祈福甚恭,今准定远公兼领丰州都督卫臻所奏,擢其为五品女官,同督府长史,往丰州督府效力……”


第36章 塞人 “洗月姐姐,她,她是不是看了我……
“绕了如此一个大圈子,这些人可算是到了我手中。”
将接到的令旨放在一旁,卫蔷快步走回书房,让卫清歌拿出了那张地图。
“既然有了人,麟州、云州两地书院今秋就升为州学,幼学堂也要多建两所。这些女子送回北疆和那些想在北疆做官的文士们一样,每人先给五亩带粟地,再教着纺棉,总得先明白到底是给什么人干活,才能明白到底要干什么……住的地方都建好了吧?”
卫燕歌道:“建好了,明日传信回去,三五日内连衣被帘帐都能准备周全。”
“好!”卫蔷满意地点点头。
她又看向铺在案上的地图,一只手举着灯。
“州学之事一定,接着就是各州的吏员试……还有选官……”
她的手指在蓟州处划了一下,道:“蓟州吏员选官已经试行了两年,今年秋天应该就有个结果。若是可行,我们就算是在北疆有了一套自己的选官之法。”
看完了东边,她又转向了西边。
“我入东都要做的三件事,如今就剩了西北四州。”
手指在四州之上依次点过,卫蔷说道:“薛大将军忠义稳健,国之柱石,朝中一直说无钱,他就只能干看着西北四州的羌人越来越乱,想要西北四州真正动起来,恐怕只能让朝中上下觉得他在西北挡住了他们的路,又或者说,让那些人发现,那些羌人挡住了他们的路。”
说完,她摇了摇头,又笑了笑。
正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吵嚷之声,卫蔷将灯放下,卫清歌小心地收拾起了地图,卫燕歌双手握住背后的刀柄,已经站在了门口。
卫行歌快步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又带着国公府的管事走了进来。
“元帅,上阳宫派人将那些女官都送来了国公府!”
灯光映在脸上,卫蔷挑了一下眉头。
“定远公府。”
自从被带到上阳宫,下到八岁,上到及笄,所有少女都身桌青色的襦裙,头上也只梳着简单的发髻,从马车上下来,犹如一团团青色的云,在夜里流淌到了定远公府的门前。
一少女抬头,看清了门匾上的字,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洗月姐姐。”
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女子连忙转身,将一个只有十一二岁的女孩儿拉住。
“阿盈,别怕。”
小女孩儿也抬头看着门匾,小声说:“定远公不是在北疆么?”
她们在上阳宫中被关了数月,绝难与宫外通消息,本又是一些被养在深闺里的姑娘,又怎会知道定远公归朝一事?
被叫洗月的姑娘拍了拍小女孩儿的肩膀,素白的脸上微微有了两分笑意:“阿盈,来定远公府,总比在宫里好。”
七八个姑娘塞在一个马车里,足足七十四名姑娘,十辆马车一并被装了来,现在终于都聚到了定远公府门口。
有一姑娘笑着说:“我知道,此处是旌善坊,离我家已经很近啦,明日就能回去。”
“住声!”
内官一把将那笑着的女子拉了出来。
“皇后娘娘允了定远公所奏,将你等送去北疆为官,既然是北疆官员,自然要听定远公之命,回家不回家,又哪是你能说的算的?”
前一刻还一脸欢欣,此刻那姑娘已经低头发抖。
这些日子她们在上阳宫每日就是跪着祈福,上午一个时辰,下午一个时辰,每隔十日晚上还要跪在菩萨面前两个时辰,宫里惩戒人的法子多得数不胜数,再有性子的姑娘,只要被施展了几分手段也都吓坏了。
那内官皮笑肉不笑地说:“各位女官于国有功,才被皇后娘娘赏了在北疆的前程,可不要忘了在上阳宫里学来的规矩,勤谨俭慎四个字,算是杂家送各位的。”
他话还未说完,定远公府的大门徐徐打开。
一众仆从提着灯笼,有一个穿着黑色衣袍束着长发的女子快步走了出来。
“各位便是此次要赴北疆的女官?皇后仁德,各位忠勇,在下定远公卫臻,此义铭记在心。”
从她身后,数十腰间挎着刀的兵卒鱼贯而出。
袖子之下,裴盈紧紧地握住了薛洗月的手。
“洗月姐姐,她,她是不是看了我一眼!”
“别怕。”
一名内官赔着笑走到台阶前,弯腰道:“国公大人,杂家是上阳宫尚书院副管事胡阿才,奉皇后娘娘之命护送七十四位女官到定远公府,此为名册。”
卫蔷没说话,卫清歌从他手里把名册接了过来。
“夜已深了,各位先进府休息。”
那内官看着定远军的人将女孩儿们都“护送”进国公府中,笑着说道:
“皇后娘娘知道定远公府上勤俭,让杂家将姑娘们的铺盖也都带了过来。”
送了铺盖还要单独说一声,皇后这是在与国公大人置气,自接了这差事内官就在心里暗暗叫苦,生怕这喜怒不定的国公大人也一刀划过来,他自己虽然已是上下干净,可小小一个内官,被剃了脑袋去也并非不能啊。
“是么?多谢了。”听内官这么说,卫蔷心里有些高兴,“我正怕安置不下这些女官,有了铺盖真是为我解了大难处,多谢胡管事了,回了上阳宫,还请替我问候一声胡总管。”
胡有才坐上马车回了上阳宫,都已经过了三更天了,他还是没想明白定远公在高兴什么。
总不会真为了那几套被褥吧?
卫蔷是必要吃了药准时睡的,天塌下来卫燕歌几人也不能让这些琐事扰了自家家主的安眠,只将一干事情都担了下来,将国公府一众仆从指挥得犹如行军打仗。
定远公府后院原是女眷所住,原本一直空着,索性就将那些女子们都安置了进去,床上躺两个,榻上躺一个,仆从婢女们睡的也能睡下好几个,安置起来也不管什么出身家世,年纪大了的让着年纪小的,就这么勉勉强强安置了一夜,卫清歌抱着剑指使仆从和她们一起将床铺了,她虽然年纪不大,冷着脸也够唬住这些惊惶的姑娘们的。
卫行歌则带着一干兵卒守着后院的门,沿着院墙巡逻了一圈又一圈。
第二日一早,卫行歌打着哈欠,被卫蔷将一封信递到了面前。
“将这信送给河中府陈家的崔夫人。”
陈重远跟在卫行歌的身后,他昨日也被安排了巡逻,反倒因为对守夜这事新奇,不仅毫不困顿,看着竟然比平日还精神几分。
卫清歌见了,还嘟囔了一句“猫猫果然是猫猫,晚上都不用睡觉”。
“阿蔷姐姐,你写信给我阿娘,我能也写一封一并寄去吗?”
听听,才来了一段时日,写信回家在他口中已然成了“寄去”。
“当然可以。”卫蔷笑着说,“狸奴你写写昨日后院如何兵荒马乱,所有人对这几十名娇客束手无策,连你这客居国公府的陈五郎都要熬夜巡逻,多写点儿。”
陈重远在定远公府呆了这许久,除了武艺之外也多生了许多心眼,一听就明白了卫蔷的意思。
“阿蔷姐姐是要我阿娘来东都?”他眼睛都亮了,“我家姐妹都极爱我阿娘,她一来定能将后宅那些女官都管束好。”
看着陈猫猫早饭也不吃先去写信,卫蔷苦笑了一声:“昨夜看着那些女孩儿在我面前站成一团,我立时想起从前,莺歌、雪歌、雅歌,她们到我面前的时候,先给一口粮,她们便能听了我说话,这些姑娘用粮食可管不住,怕她们不够聪明,又怕她们太聪明……她们早饭吃了吗?”
卫燕歌一直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此时低声说道:“厨房做了汤饼,应是已经吃了。”
“将裴家姑娘请过来吧,她爹为了她身家性命几乎都要抛下,咱们对她也得好点儿,你去看看她们住的地方,若有不妥,就让她先和你睡一院。”
“是。”
事情都交代完了,卫蔷让自己暂时忘了后院中的繁花似锦,卫清歌端了一碗汤饼过来,是猪骨炖了鸡骨,鸡腿肉撕成了丝和两个鸡蛋一把青菜一并窝在上面。
“这汤饼不像是大厨娘的做法呀?”
“我给大厨娘出了主意,用咱们北疆的吃法,汤饼另煮,放进汤里,这样全府上下现吃现煮也容易。”
说话的时候卫清歌撅起了嘴:“一下多了几十张嘴,为难死人了。”
“你若是有一套好规矩,就能省了一半的心,这才是管人之法,越管事不是教过你么,想在事前事就少。”
说完,卫蔷低下头两口吃完了一颗鸡蛋。
定远公府的书房位于主院一侧,距离后院颇远,薛洗月拉着裴盈的手,一直哆哆嗦嗦对着前面那人道歉:
“卫少将军,对不住,我、我,我真的不知道你是女子。”
“无妨。”卫燕歌如此答道,“我也极少遇到此般不是女子就过不去的坎。”
身为“坎”的薛洗月一时无言。
片刻之前,卫燕歌进了后院,她高大俊美,穿着一身男子装扮,又有一双蓝眼一头卷发,一露面就如一鹰入了林,吓得百鸟惊飞,偏偏她只往裴盈处走来,薛洗月再淡定沉着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只能死死拦在裴盈面前大声喊着“定远公的德行连薛大将军都赞不绝口,怎会让你这男人进了女眷院落!”,像一只护着自家崽子的母鸡。
直到……直到卫燕歌解了衣袍,让她摸了一把。
从后院出来,薛洗月一路道歉,脸还是红的,面前这位卫燕歌她早听兄长说过,真如传闻中一般英雄气概,她实在想不到对方竟然是女子。
看看自己那只被塞入过对方里衣的手,薛洗月的耳朵又红了几分。
因这一番周折,她们到书房的时候卫蔷已经吃完了那碗汤面。
穿着一身青色大袍的卫蔷是站在书房门口看着卫燕歌领着两个小姑娘进来的。
一个十一二的姑娘长得文弱秀气,眼睛里透着聪明劲儿,一看就知道是裴道真捧在手心的小女儿。
至于另一个,面色素白,眉毛生的极黑,明眸皓齿,不知为何让她觉得有些眼熟。
“国公大人,我叫薛洗月,家父是薛辉……”小心看着定远公的脸色,她干脆舍了一众家事名号,直接说,“我堂兄是薛惊河。”
原来如此!
卫蔷笑了:“原来你是薛大傻的堂妹。我记得皇后是让两京十三世家的姑娘都进了上阳宫,你……兰陵薛氏在洛阳有宅邸吗?”
薛洗月苦笑了一声,道:“国公大人,我大姨母是嫁给了礼部侍郎郑裘郑大人,我表姐郑兰娘原本要定亲,我是奉母命来送贺礼的。”
结果就被人当成了两京十三世家的姑娘,一并被带进了宫里。
听她说完,卫蔷已然懂了。
“我和薛……你堂哥常有书信往来,他也不知你陷进了上阳宫。”
薛洗月低下头,小声说:“大概是郑侍郎也未将此事告知我家中。”


第37章 微风 “你总说东都女儿是娇花黄鹂,果……
与世代为武将的卫家不同,兰陵薛氏兴于唐末,到了大梁立朝,被写入了《大梁世家录》,可惜没过几年就衰败下去,直到太宗年间,旁支一庶子名叫薛重参军后一路凭军功晋身,上对蛮族,下战南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策勋十二转,累功至上柱国,得封三品骠骑将军,掌管洛阳禁军,在前定远公卫泫身死定远军覆灭的情况下,他在黄河沿线一力抵挡蛮军,才没有让洛阳步了长安的后尘。
先帝决意御驾亲征薛重力劝而未果,后先帝被困戾太子称伪帝,薛重被远调至淮水一线,化名“卫二郎”的卫蔷带着圣旨亲自去找他,他就带兵护卫先帝回朝,洛阳城外他与卫蔷联手使计接连斩杀了依附戾太子的叛将,勉强控制了禁军,叫开了一扇城门,才有卫蔷入城一战。
凭此功,他得封大将军,先帝本想让他戍卫洛阳,他却深知功成身退的道理,定远公退避北疆不再南下,他也去了西北镇守四周。
因薛重曾为卫泫麾下大将,他长子薛惊河可以说很是过了一段被“卫二郎”压着打,打到苦不堪言,报仇无望,诉苦无门的好日子。
薛洗月是薛重嫡出弟弟薛辉的女儿,因薛重与主枝并不亲近,薛洗月原本也难得跟薛惊河这个堂哥见上一面,直到四年前薛辉在房州任上病逝,薛重的夫人何氏怕弟妹带着女儿回了兰陵再被欺负,就派人将她们接到了灵州。
寡母是个软性子,薛洗月只能让自己坚毅起来,没事帮伯娘管管家事,或者给堂哥补衣修甲,她也没什么大志向,只想在灵州找个大伯麾下的校尉嫁了,靠着大伯至少能过二十年不怕被人欺的好日子,可惜她娘不愿意,趁着她姨母家表姐定亲,哭着闹着让她来了东都,说是送贺礼陪表姐,也是存了求大姨母在东都为她找个人家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