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就遇到了这档子事儿,她被禁军当郑家女儿抓了,她大姨母一句话也未说。
“去年冬天伯娘就随着大伯去了宥州巡边,大概还不知道我来了洛阳,要不是来了定远公府,怕是都没人知道我在上阳宫里每日吃斋念佛拜菩萨,幸好有阿盈一直在陪我,好歹守到今日能吃了两口有肉的汤饼。”
很惨的一件事到了薛洗月的嘴里语气倒还挺轻快,卫蔷挺喜欢这种疏阔性子,笑着说:
“幸好是你来了我这,我得写封信给那薛大傻,不然依他那性子,将来少不了一个冒犯宫禁的罪名。”
薛洗月嘴上说得诙谐,其实一直小心站着,看着随意笑谈的定远公,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只说写信,没说送人,看来这北疆她是必要去的了。
不只是她,微微转头看向一旁的裴盈,薛洗月心里也明白,吏部侍郎的女儿,真要卖人情送回去,现在已经在收拾行李了,定远公会这般照顾这姑娘,可也只是照顾,十二岁的女孩儿去北疆做官,这等旁人眼里的千古荒唐事已然成了定局。
裴盈也确实是个极聪明的小姑娘,听这位素未谋面的定远公说起自己父亲,她也没问自己几时能回家,乖乖站在洗月姐姐的身边,仿佛就是个腼腆的孩子。
卫蔷一眼就看出来这是被薛洗月仔细教过的,她也不在意这等小心思,或者说,她喜欢这等小心思。
“你们来之前,我还在想你们沐浴之事,也没想过府上会一下来几十个姑娘,已经让人出去买了沐桶回来,七八个沐桶,一日洗两拨,四五日能轮上一次。”
听见堂堂国公在为自己洗澡的事儿发愁,薛洗月心中实在惊奇,她从伯娘和堂兄口里知道了不少定远公的行事为人,说的不是她少年时勇猛凶悍就是她在北疆逼退蛮人的运筹帷幄,倒没想到真见了面,还没说几句话这国公就成了个精打细算的管家姑娘。
薛洗月看着她是真想到了自己操持一家开支时候的样子。
“国公大人,与其买浴桶,不如给我们一个通水出来的澡间,给我们几桶热水,总能将身上擦洗干净,在上阳宫里没有浴桶,我们都是如此结伴洗的,比起用水填浴桶要省柴,还省人力。”
说完,她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还没害怕,就看见国公大人看着自己在笑。
一双雪捏出来的耳朵顿时红成了樱桃色。
卫蔷不懂小姑娘心中如何周折,只觉得高兴,薛大傻的堂妹竟然是个能在细处用心的实干材料,可比只知道冲锋的薛大傻强多了。
“挺好,这也是个办法,燕歌,你从你带的人里找个懂营造的来看看,我记得后院应该有这样的地方。”
“是。”
天光大亮,裴道真连个名帖都没送就上门了,卫蔷看他急得眉毛都要烧起来还要跟自己客套,心都觉得累,摆摆手让他自去与自家女儿说话。
“裴大人只管去和裴助教说话,我也去看看其他北疆官吏。”
“谢……助教?”
裴道真怎么也想不到自家小女儿刚到了定远公府一晚上,竟然就已有了职衔。
“国公大人,这助教是从何而来?”
卫蔷大袖一甩正要带着薛洗月去后院,闻言,停下了脚步:
“云州有一州学,州学下还有一童学,裴助教虽然官同丰州督府长史,可毕竟年纪还小,且在童学当一教习书写的助教,也能被州学里的教授教些诗书,也算两全其美。”
裴道真一听,倒是比他从前打算的还要好一些,定远公爱才,在州学童学这样的地方自然是吃不了什么苦的。
“多谢国公大人!”裴道真深深行了一个大礼,不止是为了定远公为自家女儿打算周全,旁人怕是只以为这是世家与皇后一党又斗了一场,他却知道,为了这些谁都没看进眼里的姑娘,定远公耗费了旁人难以估量的心力。
他服了,他裴道真彻底心服口服,三顾茅庐,以人为镜,主臣相得……那些书上斯文写尽,又有几人能为所求之人做到她卫蔷为他裴道真所做的?
纵有万千算计又怎样?
他裴道真多少允诺在前,到底是未哭未求,未将身家性命尽数压上,却得了一诺,千金万金难抵其重!
直起身,裴道真又行了一礼:“卫家侄女高义,裴世叔无以为报,只一副半老骸骨,望不见弃。”
风吹到脸上,青袍微动,太阳给了世间无数斜影,卫蔷给了裴道真展颜一笑,一旁看着的薛洗月看到了,她没想到自一生也没忘了这笑。
这个笑让她渐渐明白自己不再只属于某个小小的宅院,她看见了她从未想过的风景,吹到了她从未想过自己也能去吹的风。
那风中有无数细沙磨砺,薛洗月用心头牢记的一笑作盾作枪,也笑着振袖挥沙。
此时,大梁同光七年的五月初六巳时初刻,卫蔷不过是笑着说:“世叔不必行此大礼,北疆路遥,丰州事多,还要你我二人勠力同心。”
转身见薛大傻的堂妹直愣愣看着自己,她还觉得有些可爱,抬手敲了一下小姑娘的脑门,道:
“别看了,你跟着裴助教来找我,是有事要求我吧?说吧,是出了什么事?”
薛洗月回过神来,被人看穿了心思应该是惶恐的,不知为何,她却只觉松了一口气,一边往住处走,一边对卫蔷说:
“国公大人,我有一个表姐两个表妹都和我一起被带进了上阳宫,其中一个表姐小字兰娘,她……”只犹豫了一瞬,薛洗月决定和盘托出,“我觉得我们能被送来定远公府,大概与兰娘有关。”
到此时,回想起昨日,薛洗月都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噩梦,自从进了上阳宫,郑家姐妹大概是怕她心中含怨,总离她远远的,她并非出身两京世家,身上也没有爷娘塞在身上的金玉银钱,可这般也让她早早早绝了还能出宫的心思,无论内官和姑姑们说什么,她都一一照做,很快就和其他几个姑娘得了内官的几分信任,连“立规矩”也只受了几次,也正因如此,她还有余裕照看才十二岁的裴盈,她也没想到裴盈得家中挂念,一直被内官小心照应,到最后也不知道算是谁得了谁的好处。
和她不同,郑家姐妹,尤其是郑兰娘从一开始就自恃家世惹了姑姑生气,连着被上了三日“规矩”,上阳宫里磋磨人的东西多不胜数,郑兰娘吃了许久的苦,脾性也没被磋磨下多少,后来被封了女官,少说二十年不能离宫,一群姑娘都灰了心,却也有人动了其他心思。
郑兰娘便是其中之一,她做起了姑娘家说不得的梦,还小心打探过什么时候圣人能来上阳宫。
昨日午后,大家都各自回屋小憩只等下午接着跪菩萨,唯有郑兰娘说要去多跪一会儿。
她去了没多久姑姑们就冲进她们各自房间抄检了起来,面上和气的姑姑们一下全变了脸色,凶神恶煞一般把郑家还在屋里的几个姑娘都捂着嘴拖去了别处,其余人也都被扒了外衣站在院中不许动弹。
总是眉目里带着笑的□□管也来了一圈,也不说话,只一个一个地看过去,最后又拖走了几个姑娘。
从午后一直站到夜里风起,整个上阳宫里都是暗的,水可以喝,可不许如厕,有姑娘憋不住,腥臊气里有人小声地哭了。
薛洗月猜是郑兰娘为了入宫使了手段,结果惹恼皇后牵累了她们所有人,她是真的以为她们都要死了。
那时,薛洗月只在心里想着一件事,绞杀毒杀也就算了,要是刀劈火烧,她就将裴盈抱在怀里,才十二,好歹来日爹娘能寻个全尸。
至于自己,她只能说自己是命该如此。
也许她死了,娘能没了牵挂,不再想什么回东都,也忘了大姨母,就在灵州好好当她的大将军亲弟遗孀。
又不知等了多久,一豆灯光渐渐飘近,有人低语,接着,有宫人来说给她们一刻收拾行装换衣服。
薛洗月连忙拽着裴盈进了屋里,所有人惊慌失措地收拾着东西,甚至都忘了点开灯,黑暗中有人嚎啕大哭,哭声是闷着的,是把被子塞到嘴里的哭。
她也想哭,可她忍住了。
最后上车的时候,她看见郑家姐妹和其他被带走的姑娘被人拖着塞进了最后一辆车,好歹都还活着。
到了今日,昨日其余被带走的人只略是有些萎靡之色,郑兰娘却发起了热,还一直不肯说话。
“兰娘她虽然有些骄纵傲气,可、可……我外祖曾任司天台博士,大姨母柳氏闺中时极有才名,不仅通律法,知天文,还在算术上颇有见地,兰娘被她娇宠至此,正是因为才气上不弱于其母。”
薛洗月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全身灵窍通畅,只下意识觉得自己这么说更能保住兰娘。
果然,定远公的神色可谓是明光普照。
“这事好办,本就是我借她设了一局才换来你们来此,解铃还须系铃人,交给我便是。”
什么解铃系铃?!薛洗月察觉自己听到了了不得的话,一时连脚都抬不起来了。
……
卫燕歌奉命去南市找林家商铺有事相商,出来时天色还早,她骑着马轻步缓骑,在南市酒肆里看见了杜明辛。
“少将军。”轻衣缓带的杜少卿也看见了她,笑着抬起酒杯,道,“可有暇与区区在下喝一杯?”
蓝眸卷发的承影将军坐在马上微微颔首,翻身下马,片刻后就坐在了酒肆二楼。
她落座时杜明辛抽了一下鼻子。
“少将军竟用了香粉?”
卫燕歌想起了那让自己头大的一院娇女儿,无奈道:
“是家中有客来。”
想起小姑娘不过摸了一下自己,她脸就先红了,承影将军脸上微带笑意,道:
“你总说东都女儿是娇花黄鹂,果然如此。”
杜明辛倒酒的手顿了一下。


第38章 好逑 “痴心妄动,我本有愧。”……
酒肆里有店家上上下下招呼客人。
杜少卿的心思一时间也跟着上上下下。
“听说蛮族有一鹰,通体白羽却甚是凶猛。”
看着杜明辛倒给自己的酒,卫燕歌道:“你说的是海东青,产自海东国东北,自国主大玄锡去世,又恰逢蛮族南下,渤海国与大梁就算是断了联系,你若是想要,我……”
“不必!”拒绝之后,杜明辛反而不自在了起来,若是从前,他家少将军说要给他什么,他都是欢喜受了,朋友通财天经地义,他也巴不得请他家少将军喝一辈子的酒,可如今……
“本该是飞在天上的鹰,也不必为我屈就东都。”脱口而出的话又仿佛有别的意思,相交多年来,面对卫燕歌杜明辛从来不吝惜缱绻言辞,真是从未有过如此干涩难言左右支绌的时候。
只又喃喃补了一句:“少将军送我我定然欢喜。”
罢了,他闭上嘴,倒了一杯酒涮嗓子。
卫燕歌看着他,勾了一下唇角,也将杜明辛倒给自己的满盏酒一饮而尽。
酒水下了肚,杜明辛的脑子仿佛也通透起来:“听说昨夜定远公府娇客临门,想来定远公必委派了少将军不少差事。”
“事情不多,只是少与这般女子打交道。”说罢,卫燕歌又想起了薛洗月,那些小姑娘显然也未见过她这样的人,倒是两边都有几分稀奇。
见卫燕歌竟又笑了,杜明辛低头给她杯盏添酒,他本是有些怜香惜玉的人物,却不肯再提那些坎坷颠簸的女子,转而说道:
“听说皇后娘娘决意送女官入北疆,以显朝中对丰州边市一事的看重,上阳宫内立刻生出了灵芝,满洛阳都在说有如此祥瑞,丰州之事定然顺利。倒是那些好不容易从砖缝里扫了些人出来想塞去丰州的人家,怕是又要难受了。”
卫燕歌轻轻点头:“真有心要来,无论如何也来了,心意不诚,其才可用,倒也值得被人用几番心思,无心又无才,不来也罢。”
“说得好,敬少将军一杯。”
杜少卿端起酒杯,对着卫燕歌一示意,举杯喝了下去。
卫燕歌也是再次一饮而尽。
推杯换盏,不多时,杜明辛的脸上就有了几分微醺之色,卫燕歌抬头看一眼天色,道:
“今日喝得差不多,你也该早些回去休息了。”
“不。”杜明辛摇摇头,“我是有东西要给少将军。”
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信封。
“此物我昨夜写好了,总想哪日能碰到少将军,我就给你。”
他单手支在案上,左手递信,一双眼看着卫燕歌,其中微有些迷离之色,唇角也带着笑,颈项脸颊都泛着浅红,像是被桃花亲过了一般。
卫燕歌抬手去拿那封信。
杜明辛又将信收了回去。
“我家少将军,你再近一些。”
卫燕歌的眉头挑了一下,她站起身,坐到了杜明辛身侧。
杜明辛顿时欢喜起来,将信乖乖放在了她的面前。
“契书?”
“我昨晚查了一夜,自,自乾宁十三年以来京兆杜氏在长安洛阳两地共新获土地两千顷,其中八百顷是前定远侯府卫氏的,这八百顷地,算是我杜明辛欠了定远公的,此为字据。”
鼻尖萦绕着微微的酒气,卫燕歌慢慢道:“你不必如此。”
“我必要如此。”夹着背双手反撑在地上,杜明辛笑着看向她,“我必要如此,总不能对我家少将军问心有愧。”
轻轻,懒懒,散散。
却是这人心中磐石之意。
卫燕歌将那薄薄纸张收在袖中,她高鼻深目,眼睛虽蓝,却又与真正蓝眼异族不同,眼睛略长,羽睫低垂时候就有影嵌在澄蓝的湖水之上,那湖一下变得极深。
杜明辛侧头望着,生出一阵眩晕之感。
不是醉了,也是醉了。
就在他抬起手,自己也不知想做什么之时,那湖却波光流转,遮蔽尽去,浅浅映在他心上。
“阿拙,你无须对我问心无愧。”
卫燕歌低低唤了声杜明辛的小名,轻声道:
“痴心妄动,我本有愧。”
溺着杜明辛的那湖水似是被烈日晒热了。
如一气豪饮二十坛美酒,杜明辛手臂一软,整个人几乎要仰倒出去,有一只手在他的身后扶了一下,他心知是谁,也不知怎的竟侧了下身子,还抬手去扶要倒的杯盏。
杯盏也被人先一步扶住了。
“呵……”他强笑了一声,又不知作何言语,一双眼看来看去,再不敢看那湖水,平湖秋月,月出镜湖,放浪江湖……湖……
仿佛耳中有何物在渐渐鼓噪起来,他能觉一股热意冲向头顶。
他怕是十年八年见不得湖了!
杜少卿心中江河湖海一通奔腾似乎过了许久,其实不过瞬息之间,这瞬间,已足够卫燕歌离了他身边。
“府中还有事,这一桌酒我请你。”
一声轻响,有东西落在案上,杜明辛抬头看去,只见卫燕歌扶着酒肆二楼栏杆直接翻身而下。
他扶着栏杆看出去,只见卫燕歌在旁人惊异的目光中解开了马缰绳。
看她上马,看她骑马离开,一切举止如行云流水,自始至终,杜少卿没看见承影将军抬头。
“客官,此物小店可不敢收。”
杜明辛回过头,看见店家手里捧着一块白色的牙齿样的东西,上面还镶了蓝色的宝石,正是刚刚卫燕歌留下的。
他抬手接过,细细打量了一番,忽然一笑:
“你想收,在下还舍不得给呢。”
“客官?您可还好?”
“嗯?”
“您脸……”
杜明辛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这才察觉一阵热意在头上。
好端端一杜少卿,千杯不醉如玉似的人物,今日脸颊耳朵都红了个彻底。
“痴心妄动,也不知到底动了谁的心。”
掏了钱让店家退下,杜明辛仍觉一心鼓噪难消,握着手中镶金带宝的狼牙,掌心又烫又凉。
只是如何也不肯松开。
卫燕歌骑马回了定远公府,一进门就看着卫清歌带人抱着几只小羊羔。
卫清歌也看见了她,抱着只羊羔哒哒哒跑过来,小羊羔脑袋蹭在女孩儿怀里细细地“咩”了一声。
“燕歌,家主要让那些小孩儿在府中养羊!”
七十四名世家女中最大的也才十七岁,还有两个月满十八的卫清歌扬眉吐气,开口闭口叫她们“小孩儿”。
还真学了卫蔷叫她们的语气。
卫燕歌在小羊羔头上摸了一下,说:“今日府中没有人要来看她们吗?”
“有,不过除了裴大人家主都拒了,裴大人在府里吃了午食也没走,家主一直留他在书房议事。薛洗月是薛将军的堂妹,家主说她是个能干活的,我就让她去盘点库房了。”
卫燕歌点了点头,道:“我已跟霄风阁说好,他们暗中为我们护卫外围。”
她带回东都的承影部一百多人总不能全带进城中,那定远公府就更乱了,鱼肠部还要继续清剿东都城中的不留行,她家元帅也不希望鱼肠部在东都轻易暴露,那就得动用林家多年来在洛阳经营出的钉子,那些钉子分散在各家,在如今满东都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倒是很趁手。
卫清歌听了长出一口气,真要承影部一百多人也都进国公府,她光操持穿衣吃饭怕是就要累到掉光头发。
见一人怀里的羊羔在挣扎,卫燕歌接了过来,和卫清歌带着人一起去了后院。
“家主去后院看过,除了让那些姑娘养羊,可还有什么吩咐?”
“也没什么,鸡仔、小兔我们也都弄了一些,家主说后面操练场长满了草,正好让她们放羊,也活动一下筋骨,澡间的事也都做好了,今晚开始轮着洗澡,再就是衣物之类,家主说她们还没去北疆,暂且当成是书院里的学生,日常开销皆按此例……哦对,家主说崔夫人来之前让你教教她们。”
卫燕歌的脚步一停:“我教她们?我能教什么?上阵杀敌?”
卫清歌点点头说:“我也是这么问家主的,她说你教什么都行,反正就六七日光景。”
洛阳到河中府不到五百里,加上中间渡河,信使快马一日便可,只是崔夫人动身准备再加路上行程,怕是要有个五六日才够。
进了后院,只见几个年岁很小的姑娘正蹲在地上看着草笼里的小鸡,有几处窗子原本开着,一见有人进来就立刻关上了。
卫清歌将手中的羊羔放在地上,大声说:“这几只羊也是给你们养的,养大了能吃肉。”
她最后那个“肉”字着实气壮山河,小鸡小羊小姑娘都抬头看她。
卫燕歌察觉到有窗子被打开了一条缝,便蹲下对那几个看起小羊的小姑娘说:
“你们可以摸摸它。”
裴盈正在这些孩子中,大着胆子摸了一把小羊,小羊“咩”了一声,她吓了一跳,又“咯咯”笑了起来。
她胆子不小,也不怕卫燕歌的蓝眼睛,在卫燕歌旁边蹲成一小团,说:“阿姊你是不是将军呀?”
“是,我在定远军中领承影一部,专司斥候一事,你可知道什么是斥候?”
当然也有来不及传信就狂追了蛮王亲弟弟七天七夜直到把人砍死的时候,不过这事卫燕歌从未放在心上罢了。
裴盈眨了眨眼睛说:“不知道。”
卫清歌“哼”一声揭穿她:“我们家主不是吃着午食给你们讲了一个时辰的‘承影将军万里追蛮,千丈风沙狼王斩敌’嘛?你为了听故事连阿爹都不要了,怎么又说不知道!”
才十二的小姑娘实在机灵,知道卫清歌也是孩子脾性不足为惧,抓住卫燕歌的衣摆说:
“将军阿姊,阿蔷姐姐没讲完,让清歌姐姐来讲,可她讲了两句就跑了。”
还告状呢。
卫清歌叉着腰说:“我说了等燕歌回来让她给你们看那兀骨突的狼牙,燕歌燕歌,你快给她们看看!上面有蓝宝石,和燕歌眼睛颜色一样,是家主特意留给她的。”
说起此物,卫燕歌微微低下头,又抬手去摸羊。
“……已不在我身上。”
“去哪儿了?”卫清歌问道。
幼狼耿直发问,问了一个狼王答不出的难题。
狼王该如何呢?
她站了起来,拍拍手道:“家主既然让我教她们,总该让她们知道我的本事,清歌,不带兵器,你我打一场吧。”
吓得卫清歌连忙抱着剑退出去十几步,幼狼夹着尾巴跑了,卫燕歌又蹲了下来。
裴盈看见她脸色有点微红,一双蓝眸像是被水洗过,忍不住说:
“阿姊,你的眼睛真好看。”
“你是第四个当面夸我眼睛好看的人。”
说完,卫燕歌笑了,她扑敌如狼,行走如风,此刻笑起来却像是贺兰山雪水初融流下来的溪。
裴盈还没见过贺兰山,她只觉得真好看。
深夜,上阳宫里四处都透着死寂,那些从世家来的姑娘还没被这死寂吞了便离开,也带走了上阳宫里久违的丝丝鲜活。
上阳宫总管胡好女是个极为会做人的人,这宫室空置多年,好东西还是有的,他的屋中却一件摆设也无,只一条鞭子被摆在架子上。
那是先帝御赐的。
平日收了那么多的礼,谁也不知他到底藏在了何处。
因为蒲团上生灵芝一事,圣人虽然没有明令申斥,胡好女还是自己去领了四十杖,挨了这一顿打,他回到上阳宫只能趴在床上忍着痛迷迷糊糊地睡。
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一阵恍惚。
小太监没给他将灯熄了么?
看向灯下,他猛地一惊,灯下那人笑着说:
“一别经年,阿女你风采依旧啊。”
这笑一如多年之前,胡好女长出一口气,手从枕头下抽了出来,缓声道:
“多年不见,卫小郎仍是这么爱捉弄我。”
坐在上阳宫总管房中灯下的正是卫蔷。


第39章 好女 “一场梦做了这许多年,今日见了……
卫蔷仍穿着她那深青袍子,腰间也依然挎着她那长刀,她从袖中掏出几个瓷瓶拿在手里,说道:
“北疆出的外伤药效用不错,我给你送来一点,劳你一通还连累你受伤,我当朋友的自然要来看你。”
听卫蔷说“朋友”二字,胡好女也笑了,他三十多岁,面白无须,虽然说话时柔声缓气,却不是阴柔相貌,先帝爱用的太监都带点英武之气,虽然在已在深宫荣养多年,他也是留了几分的。
他说话柔缓,字字句句仿佛都在心里转了无数个圈儿才从嘴中被挪出来,这也是在宫里被一下下打出来的。
“卫小郎还记得我这个朋友,称我一声阿女,我高兴还来不及,能让那些女子离了上阳宫,也是我在佛前积了功德。你身子可还好?我瞧你上下还算精神,面色也还好,昨日听圣人身边的石将军说你有无眠之症,太宗时的太妃也有过这毛病,我白日里让人找白发宫人将方子抄了,还以为你又要让你那小狼崽似的燕歌姑娘来呢,没想到你自己亲自来了。”
说话时他疼了一下,不经意地“嘶”了一声。
卫蔷站了起来,说:“听你说这么多话,我还以为是我受了伤呢,我先给你把药上了吧。”
“不……”胡好女连忙用手压住身上的丝被,“待你走了我叫我亲信来给我上药,不用你动手。”
“你跟我害羞什么?以前你被人打半烂的样子我也不只见过一回。”
看他挣扎扯着丝被,卫蔷几乎要笑了,她在战场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伤没见过?
“那也不用你给我上药,你我多年未见,我有的是话要与你说,别让我这伤误了咱们叙旧的兴致。”
“好吧。”将药瓶放在胡好女的枕边,卫蔷抬手试了一下胡好女的额头。
“幸好没有发热,也没有血腥气,只是皮外伤。”
胡好女也把枕头下面的药方给了卫蔷。
见卫蔷低头整袖子,就站在床边距自己只一臂之遥,胡好女把头转向正前方,盯着素青的床帐低声说道:
“七皇子善忍无谋,世家寒门都在他眼皮子底下大肆弄权,你外公借皇命为屏障,陈相公想借寒门之力剜出世家中毒瘤,七皇子就以为他们斗得死去活来,私下里想着黄雀在后的主意,每个人都机关算尽,连你也拉入了局中,只怕他们都不能如意。倒是你,做好了事情就赶紧脱身,带着那些姑娘回北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