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燕歌低头看了一眼,又望向杜明辛,终于说道:
“这是我自身之故,与骑射无关。”
终于穿戴整齐,卫燕歌走到房门出,杜明辛抬手便挂在了她的肩上。
“少将军,再与我多玩一会儿,自你家国公归朝我便日日等在北门,此等深情厚谊,你怎忍心辜负啊?”
卫燕歌把他的手臂从自己身上搬下来,见杜明辛又牵住了自己的衣袖,一脸的依依不舍,便说:
“我要去北市买些东西,还能陪你吃顿早食。”
堂堂杜少卿为这一点小事立时又笑了起来。
卫燕歌回到定远公府时太阳已行至南天。
她往卫蔷的书房走去,先遇到了卫行歌。
“户部侍郎伍显文在跟元帅论及边市税额之事。”
卫燕歌点了点头,说道:
“昨日抓回来那只鸿鹄已经审出了些东西,在元帅南下前一个月有一鸟来到了大梁,亲自安排了在河中府刺杀元帅一事,元帅入东都之时,他们也图谋当众刺杀,可不知为何,那人在将行事之前却突然又不肯做,与元帅所言皆可对上。因不留行接连受挫之事,东都的白鹭已被那鸟杀了顶罪,鸿鹄他们已足有半月不知南吴传来的消息,枭唯那人之命是从,从南市茶肆挑动国子监学生到当街意图将之刺杀应是那鸟与枭联手为之。”
正说话间一淡眉长脸双目无神之人从院中走了出来,正是户部侍郎伍显文。
小眼睛从两人身上扫过,面无表情的伍侍郎在心中暗暗点头,承影将军容貌瑰丽,虽有些怪异,也足以令人以美称之,如此美人却稳重踏实的贤妻秉性,何其难得,这二人如此和美不正是贤妻娇妾?
只可惜,承影将军出身太差,只能为妾,不能为妻子。
唉,定远公一伟英雄,身边美人无数,群美云集却总有不堪为妻之处。
可叹可叹。
看着伍显文的背影,“娇妾”卫行歌道:“伍侍郎看似迂腐,实则颇有气量,他们兄妹二人与吏部侍郎裴道真都是元帅为北疆网罗的人才。“
“嗯。”卫燕歌点了点头,抬脚往书房院落走去,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伍侍郎方才的眼神有些怪异。
书房里,卫蔷听着卫燕歌细细讲了昨夜所得,点了点头道:
“那只鸟先杀了白鹭,又掌握了枭,也难怪剩下那鸿鹄愿对我们和盘托出,他也知道,就算逃出了东都,那鸟也不会放过他。”
“我已让鱼肠部众人抓紧审问抓来的麻雀与乌鸦,看看其中是否有那鸟的线索。”
“嗯,那鸟要抓,顺藤摸瓜找出朝中与南吴勾结之人,也是要紧事。”
听此言,卫燕歌抬头看了自家元帅一眼。
“元帅,我们找到了那些内奸如何处置?”
总不能绑去刑部说这是定远军鱼肠部在朝中找出的南吴奸细吧?
那第一个要被围攻的就是卫蔷这个定远军主帅了。
卫蔷看看卫燕歌的表情,笑了:“我自然能找人出手处置。”
面上在笑,卫蔷在心中叹了一声。
先帝去后,那每年大张旗鼓送去北疆的五万贯军费便没了,朝中自然有人为省了这一笔而欢欣,可多年没有钱粮支应,朝廷在北疆早已民心尽失,这是先帝所惧之事,当今圣人却不懂。
虽然,这也是她与人谋划多年而得成之事……可若大梁朝堂上没有党同伐异至此,两代圣人多上两分仁君之心,也不会有今日之果。
她转头看向窗外,院中的树枝繁叶茂,树影揉碎了天光,
“对了,明日,光禄寺卿于崇家中饮宴,他请我去,多是为了在丰州多安插些人手,你与我同去。”
“是。”
卫蔷突然有些得意,她拍了拍卫燕歌的肩膀,笑着问:
“我昨夜已让清歌去库房找了一圈,找了一条罗裙与你眼睛颜色相同,明日你就穿它,可好?”
卫燕歌怔了一下,才回答道:
“是。”


第31章 竟是 “不是扮作,我从未说过自己是男……
时进五月,牡丹盛花期已过,天也热了起来,于崇还是借着赏花的名目开了宴,不过这次他并非是请人看自家的牡丹,而是高价从南吴买来的两盆兰花。
既然是赏兰,自然不能如赏牡丹一般富贵招摇,要的是清淡雅致,红绸紫绢之类一概不用,于崇也颇有些想法,将宴设在水廊之上,池中荷叶自然成景,再以藕色的绡包裹廊柱,清风一过,从屋檐垂下的绡纱就如轻烟一般浮动而起。
再让婢女一概换上素衣木屐,行走于水廊之上,一池碧绿相映,别有一番雅致韵味。
坐在主位上,于崇看着内外美轮美奂的布置,心中却并无得意之情。
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曾发誓,若是再请那卫臻来他于府饮宴,他就不姓于。
好在此事并无旁人知道,不然他少不得借了自家堂弟的园子来宴请定远公,毕竟是关通商之事,脸面可以不要,金饼总得握在手中。
如此想着,他看了看面前。
此次他请的人也比平时少了许多,此乃他有意为之,今日他所求的不再是在世家中一呼百应的威风,而是实实在在的谈钱说利,在座自然多是利益相关之人。
除了他身为谏议大夫的堂弟之外,礼部侍郎郑裘自然是要请的,此外还有占了地利之便的并州陆家,不仅占了地利还私营铁矿家资丰厚的绥州韩家,与于家世代联络有亲的齐州吕氏,如此一算,两京十三世家中也不过请了四家。
裴道真于崇自然是想请的,毕竟他身为吏部侍郎,又被指派了丰州督府的副都督,不管世家想在边市中做些什么,他已然是绕不开的人物。可惜,他自从那次在定远公府大闹一场之后便非公事不肯出门,更别说见那定远公卫臻了。
十三世家之外的人,有些财力的自然是各有打算各自抱团,没有门路只能来于府宴上见一见定远公的,于崇也没放在心上。
“于大卿寻来这两株兰花实在是生得极妙,亭亭玉立,飘逸如仙,实在是世间难寻的珍品。”
裴道真不在,郑裘便坐在了于崇左下的位置,将离定远公更近的位置让给了于岌,不爱牡丹之后,他也觉得兰花极好,清淡雅致,绝不会让人想起卫臻那等粗野好武的人物。
于崇对自己这两盆兰花也甚为满意,看了两眼,他说道:
“今日无论定远公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也不过是给我等一些下马威罢了,反过来想,若不是要与我们共谋,她也不会给我们脸色看,所以,无论发生何事你们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郑裘与于岌俱点了点头。
不管那定远公如何放诞,他们身为世家,须以为家族谋利为先,家族未来数十年大计在前,他们眼下必须与定远公卫臻交好。
让她相信自家的诚意。
摸了一下怀中的乌护金饼于岌想到如今其余家还不知道北疆已然与乌护通商之事,便端起茶盏笑着说道:“大兄,你也太小看我等了,那日定远公穿着罗裙来此,我们也给足了颜面,她今日又能做些什么呢?多穿一条裙子不成?”
这话中颇有些甚至调笑意味,对身为女子的定远公颇为不敬,在座之人却都笑了起来。
想想姜清玄落在明堂大殿上的胡子,那卫臻穿条裙子来对世家已经算是不错了。
郑裘也在笑,一边笑一边抬起手摸了下自己的颈项,摸了两下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又匆匆将手放了下去。
又有一人举起酒杯道:“其实总觉那丰州督府不该给定远公,她虽然身为国公,可她毕竟是女子,或是这打仗上有些许武将遗风,可治理边市收敛钱财……她未必担得起,真不如找一个精通此道的夫君,将丰州都督一职让出去,这样一来整个北疆也还是她定远公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在座已经有人开始想起了自家的年轻后生,刚过弱冠的少年自然拿捏不住声名赫赫的定远公,那,鳏夫又如何?这事说白了就是入赘北疆,嫡枝血脉自然有重重顾虑,可世家绝少不了旁系,用心寻觅,总能找到合适的人选。
“嗤——‘今世之嗜取者,遇货不避,以厚其室,不知为己累也,唯恐其不积。*’柳河东只见小虫背物,哪想到会有人图利,竟会一面盼人与之共谋,一面盼那人家业终身尽数落在自己掌中,可见小虫终归是小虫,比不过满座衣冠豺狼,图其利,贪其肉,嗜其血,还要旁人谢之从之敬之,以堂皇之名论之。”
说话之人坐在角落里,连讥带讽夹枪带棒,说完之后还举起酒壶往喉中自斟,仿佛嫌脏了嘴一般。
喝完了酒,他斜斜一靠,笑着道:
“各位怎么不想想,北疆之重,尔等背得起么?”
方才说定远公不该兼领丰州都督的那人站了起来,大声道:
“杜少卿,我方才不过是担忧国事,你……”
大理寺少卿杜明辛咧嘴一笑,一张清俊脸庞上满是讥讽之意:“你自可再冠冕堂皇几分,绣面堂的戏都没有你这脸色精彩,哈哈哈哈哈。”
那人离座走向杜明辛,要与他理论,被左右之人奋力拦了下来。
“够了。”
一声重喝从主座上传来,似乎是眼见水廊之上原本缥缈出尘之气荡然无存,于崇的脸色也难看了起来。
“诸位可还记得自己身份?此处乃是于府,我要宴请之人乃是镇国定远公,何时国公家事也成了我于府花宴上的谈资?何时我于府成了毫无风度公然讥嘲他人之地?”
那人悻悻坐了回去,杜明辛还是在笑,仰头酒又喝了一壶酒。
于崇看了杜明辛一眼,又移开了眼。
京兆杜氏可上溯至汉一朝,西晋时镇南大将军杜预声名赫赫,到前唐时更是出了凌烟阁功臣杜如晦,乃是天下皆知的仕宦世家,可惜唐亡之后藩镇乱战数十年,偌大中原你方唱罢我登场,杜家子弟因家族声名被迫与各路乱军周旋,终究还是受了牵累,开国时修订《大梁世家名录》未将京兆杜氏列入其中,即使又有杜悰、杜让能接连官拜相,京兆杜氏也终究再未回世家名录之上。
当初戾太子谋反,着时任中书省丞相杜让能写即位诏书,杜让能坚持要发兵救回先帝,弃笔摔砚不肯从逆,与其弟时任户部尚书杜宏徽一同被斩,先帝归朝,追赠其为太师。
这在他面前出言不逊的杜明辛,就是杜让能长子杜光义的独子。
于崇早年深受杜让能之恩,每有宴饮都送请柬给杜家,杜光义好佛喜静,只有杜明辛这出名的浪荡子十次里来一次喝些于崇找来的新酒,偶尔兴致来了就写诗作赋。
没想到今日这小酒虫开了口,还是为了定远公之事,于崇却并不气他孟浪,让一女子嫁一丈夫再交出家业,这等谋绝户的手段竟想到了卫臻的身上,卫臻又是他每日思来想去的对手,让于崇只觉自己也被看低了。
又过了一刻,有素衣小婢踩着一串木屐打地之声走到了于崇身侧。
“大人,定远公与承影将军已来了。”
水廊尽头,已显出两个人影,看着那二人逐渐走近,于崇转头看向了自己的堂弟。
他刚刚是说过吧,定远公卫臻总不能多穿一条裙子?她怎么不能穿?她、她就这般让另一个人也穿了裙子呀!
此时,于崇还以为定远公身后那穿着黑衣蓝裙的是她家婢女。
“当啷”一声,有酒壶落在了地上。
杜明辛已经看见了那双蓝色的眼。
喝了几壶酒,他没觉得自己醉了,此时却觉得自己大概是喝醉了做了一大梦,不然怎么看见自家少将军竟然穿了裙子?
卫蔷今日也穿了罗裙,依然是三品以上才可穿的紫,做成了大袖衫,只下裙换了绣金的香色,头上仍是简单的发髻,毫无修饰的脸,还有腰间那把长刀。
看向那些缠绕在廊柱上甚至直接垂如了水里的绡纱,她的嘴角有两分笑意。
水廊之上清风阵阵,吹得绡纱飞扬,也吹动了卫燕歌的裙角。
她的步子迈得很大。
没有人告诉过她穿着裙子就不能迈开自己的步子。
就像没人告诉她穿了裙子就不可再背刀一样。
她弯曲的发被清歌奋力地试图做成发髻,可她军屯的时候头发裹了泥,她嫌麻烦,用刀削掉了肩膀以下的头发,最后只能将头发勉强梳成辫子挽成小髻。
再次看见定远公作女子装扮,水廊中众人身上又有了上次那种浑身的不适,却都说不出所以然,越来越多的人看见了定远公身后那蓝眼的女子。
于岌站了起来,道:“定远公好罗裙,竟然让自己手下将军也强作了女子打扮,实在是……”
还没等他想出一调侃而不失礼的词,定远公已经一把拉住了自己身后那人的臂膀。
“于大夫是说承影将军?哈哈,于大夫你酒意上头?承影将军卫燕歌一直是女子,怎么你都忘了?”
女子?!
县公陆蔚家曾与卫氏同为国公,直到嫡系凋零陆蔚旁系袭爵,不仅降为了县公,连兵权也失了。
陆蔚祖母便是胡姬,因此一事,他纵然成了县公也常被人看不起,想要效仿先祖以军功重振家声也处处受阻,所以,他待承影将军也比别人亲近两分,偶尔承影将军要在东都过年节,他也不会忘了让家人多备份礼。
她竟是女子?!
也有人看着承影将军那比定远公还要高出寸余的身高,那手,那……那……那走路的样子,穿着罗裙都难掩勇毅威猛。
这般人竟然是女子?!
于崇家酒宴请的多是一些急功近利想要一层体面皮囊又满心满眼都是民脂民膏的狗苟蝇营之辈,在此处揭开燕歌是女子,果然很精彩。
这也算是跟所有人都打完了招呼,卫蔷笑着让卫燕歌坐在席座上,她此次赴宴之目的已经成了七成。
卫燕歌找到位置立刻盘腿而坐。
她临近座位要么捂住了脸,要么避开了眼。
只有一人,不捂不避还拎着酒壶走到了卫燕歌的身侧。
杜明辛想要如往常一样靠着自家少将军的肩膀坐下,可看着那黑色纱衣,他最后只是晃了晃身子,弯下腰小心说道:
“是不是你家女国公又要做些搅弄风雨之事?让少将军你扮作女子戏耍这满座庸碌之人。”
卫燕歌抬起头,看向杜明辛。
“戏耍,有。”
杜明辛长出了一口气,却又听到自家少将军说:
“不是扮作,我从未说过自己是男子。”
“咳。”杜少卿被自己的气给呛到了。
今日于家的酒有些烈。
风也太大。
绡纱乱舞易迷人眼。
荷叶也太绿了,刺得人难过。
杜明辛的眼睛出了泪,咳呛一番几乎要栽倒在地,又被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
这只手,真的是他家少将军。
坐在主座上漫不经心地听着于崇说些绕来绕去的逢迎之言,卫蔷转头看到了卫燕歌那的热闹。
仿照晋时风度穿着白色衣袍的年轻人眼睛里像是被人蒙了一层红色的纱,直愣愣地看着她家的燕歌。燕歌还抓着人家的手臂。
哟!


第32章 邱氏 “这世上竟然有人一面与人求财,……
穿着女装的卫燕歌仿佛与平日处处不同,又仿佛处处依旧,她眉目坦然,一双澄蓝的眼眸像是藏了天的一角在其中。
杜明辛能从里面看见自己此时的尴尬情态。
“少……你……我……昔日太学中排戏,有人说该让你演那不借铁扇的罗刹女,偏偏我……”
“我确实演不出为一男子嗔痴恨憎之状,是你懂我,”
听卫燕歌如此说,杜明辛唇齿又凝涩在了一处。
每年孔子寿诞,太学学子都要做些戏耍,杜明辛带人排那《美猴王戏耍罗刹女》有人便说让卫燕歌来演那罗刹女,杜明辛明言反对,开口便是“我家少将军明明一堂堂伟男子,若因长相非凡就要演罗刹女,那雷公脸美猴王也演得。”
堂堂伟男子……
乾宁末年的东都太学里塞满了世家子弟,他们刚刚从被蛮族一把火烧了的长安里逃出来,是一群奔哭嚎啕的丧家之犬,杜明辛比旁人更凄惨,他自小仰望的祖父被剥去衣冠砍去头颅,被申家人挑在枪尖招摇过市,他自己被爹娘带去房州避祸,回到太学,昔日敬他是宰相亲孙的同窗纷纷冷了嘴脸。
卫燕歌与他们都不一样,她能杀蛮族,也能杀申家逆党。
她走在太学里,如孤狼路过了成群结队夹着尾巴的狗。
她是人们所唾骂的混血贱种,可她也姓卫,那时的人们见多了被打烂的膝盖,见过了向权势低头的枯瘦影子,见过了不屈者的头颅和自以为之人的血。
唯英雄少见。
唯一英雄在太学。
大概也就是如此,观品貌性情,论军功赫赫,横看竖看这许多年,杜明辛都没看出来自己口口声声叫了无数声的少将军竟然是一女子。
杜明辛看了看自己完好的衣袖,也看见了卫燕歌还扶着自己的那只手。
他突觉耳廓发烫,额头也有汗沁了出来。
主座上,卫蔷一抬手,勉强遮住了自己的笑,她看向于崇,说道:
“于大卿今日请我来,想必是能解了丰州督府人手不足之难。”
于崇端着酒盏,笑得极为爽朗:“定远公一力筹办边市通商一事,既然有难,我们这几家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将酒饮下,他招手让人拿来了一本册子。
“于氏子弟虽然没什么天纵奇才,报国之心从来不缺,此名册上是于家及冠后还未入仕的子弟,定远公只管从上面挑五个得用的。”
卫蔷看了一眼被于崇托在手上的册子,接过来放在了案上。
“于大卿高义!当日我说一个子弟折算钱五千贯,被尚书令给否了,唉,不然,我眼下就能爽快说上一句‘丰州边市竞标一事河南于氏已投两万五千贯!’岂不痛快?”
嘴里说着痛快,却是在明言不能以人折钱,于崇虽然一心让自家子弟把握丰州,并没想过算钱一事,心中也有些不痛快。
明明已经在北疆跟乌护做起了生意,怎么这定远公还是一副没见过钱的穷酸之态?
“国公大人说笑了,为国出力之事怎能算钱呢?倒是尚书令……实不相瞒,下官亦曾是户部侍郎,先帝时每年为北疆拨付军费一事也经过下官之手,可惜圣人继位就拔擢如今的尚书令为户部尚书,他新官上任就说要削减靡费,可谁也没想到他竟然对定远军军费下手,只恨那时我已被调任光禄寺卿,不在其位,也无力为国公大人做些什么。”
于崇为何对姜清玄一口一个“姜老狗”,正是因为那道貌岸然的姜老头儿夺去了他本视为囊中物的户部尚书一职。
此事,在座之人几乎尽知。
于府的酒菜一如往常般奢靡,众人面前案上摆一瓷盘,上面放着一只被炮制好的鹌鹑,肉质细嫩的鹌鹑在厨子手中活活褪去毛,用滚水烫过之后开膛破肚再用油酱涂抹,最后上火炙烤,这道菜还有个叫“箸头春”的名字,乃是前唐时的名菜。凡有钱者,好食飞禽而非走兽,凡是活的飞禽,在南市都叫价极高,像这活鹌鹑,两三只便值一贯钱,在座十数人,便是十几只鹌鹑,光这一道菜就要花费五六贯,可换米几百斗,养活一县百姓数日。
牙箸夹起一块鹌鹑腿,眼角见廊柱上绡纱轻舞,卫蔷忽而一笑:“对了,于大卿,丰州偏远,被蛮族盘踞那么多年,几乎已不剩什么,您族中人若要去,怕是要从兴建房舍做起。”
于崇心中一动,到了此时,这定远公居然还要从他身上盘剥银钱?她到底知不知道她从乌护换来的金饼已经流入了中原,她怎么总是能豁出脸面来刮世家地皮?
“国公大人说得极是,兴建房舍必不可少,这样,我族中另选二十工匠送往丰州,立时开始修建房屋,至于一应花费,也由我府中承担,如何?”
一旁,郑裘一直默默听着于崇与定远公交谈,听到于崇已经说了于氏子弟任选定远公居然还开口讨要那些人的住处开销,他便有些坐不住了。
“国公大人,我有两族弟,精于《礼》,听闻定远公在北疆创下的功业,他们亦心向往之,如今丰州百废待兴,想来也需要些熟知礼法之人,他们亦可替国公大人与丰州世家联络。”
定远公还未回答,不知何时坐在了卫燕歌邻座的杜明辛已经笑出了声。
“少将军,这世上竟然有人一面与人求财,一面要教人道理,何等难堪而不自知?”
他似乎还要再嘲讽两句,看了卫燕歌一眼,又闭上了嘴。
郑裘胖手一握,心中知道今日实在不是与小辈争执之时。
“郑侍郎不必白白费心。”卫蔷喝了一口酒,笑着道,“丰州没有世家。”
郑裘愣了一下,他张了张嘴,道:
“丰州邱氏……”
“早在丰州沦陷之时被蛮人屠杀了干净。”
卫蔷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用牙箸夹了一块炙虾放入口中。
她说得极是轻易,仿佛事情本就如此,其他人的脸色却变了,他们不由得看向席末,那里坐着一穿赭绸的中年男子。
那人站了起来,道:“定远公,在下邱亨,竟不知丰州邱氏竟然已经不存于世。十三年前蛮人侵入丰州,我被家仆护送至太原,后至东都投奔族叔,从无一日忘了重振丰州邱氏门楣,可今日国公大人竟然说丰州邱氏不存,恕在下……”
“哈。”卫蔷笑了,“邱氏存不存,不就看你们这些活着的人是不是尽了力么?怎么还要我这唇齿给你们盖个印?前唐在丰州兴建石城,迁入农户,到了大梁建国,你邱家能在丰州枝繁叶茂,靠的是先辈审时度势,奉大梁为正统,靠的是定远公戍卫北疆,靠的是丰州百姓奉你们为护卫百姓的一地世家,十三年前你怎么也已成人了吧?你们丰州邱家若是抵抗至死,你在此地,我也可以赞一声英勇,可你们奉上黄金白金丝绸布匹,连自家女儿都给了蛮族,从丰州逃到长城内的百姓快把你家如何开门,如何送金,如何献女,如何跪下给的故事讲遍了……丰州邱家,丰州还认你么?时至今日,丰州有了边市之利,你倒是记起来自己家祖坟在何处了,这十几年来你哪怕入我定远军,说一句“不复丰州誓不还”,我也敬你有两分世家骨气,可你什么都没有,唯有脸皮生得比现下丰州城的城墙还厚。”
风动荷叶,绡纱飞舞,幽兰盛开,廊下冷寂。
于崇想起自己在定远公来之前说“于府不是毫无风度公然讥嘲他人之地”。
定远公还不如拔刀。
费口舌说这些做什么?她说了,自己该如何圆场?
这时,郑裘颇为费劲地站了起来。
“国公大人,各世家在各地经营多年,纵使没有功劳,也有几分劳苦,当年北疆战事一起,世家基业被毁乃是莫大惨事,既然北疆已收复,那……”
听着郑裘的话,于崇心中长叹一口气,额头突突作痛,这世上竟然有人一面与人求财,一面要教人道理,何等难堪而不自知?
噫?这话是何人所说?
郑裘话说了一半便闭上了嘴。
因为定远公站了起来。
定远公腰间横着刀站了起来!
在脑子有所反应之前,郑裘的一只脚已经微微抬了起来。
杜明辛拎着酒壶笑出了声,定远公刚一站起来郑侍郎就欲拔足狂奔,这是何等丑态?!
“说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郑侍郎,你可还记得卫氏郡望在何处?”
定远公缓步而行,一步一步,走到了郑裘的面前,在郑裘几乎要跳起来的时候,她越过郑裘,走向了一根廊柱。
郑裘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有人替他道:“河东卫氏郡望自然在并州,后初代定远公先后攻下长安洛阳立下大功,高祖亲口道定远公乃是两京卫氏,赐下两京城外数千亩良田,让卫氏立堂。”
说话的又是杜明辛。
在场众人皆有些慌张。
两京世家之名,如今指的是郡望环绕两京的世家,可最初,指的是八位因军功而被高祖赐两京立堂的武将,八人之首就是初代定远公卫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