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维桢分不清楚,也问不出口。
诡异的沉默于床()笫之间蔓延开来。赵维桢的沉默仿佛进一步触怒了吕不韦,又好像是让他彻底歇了火。
吕不韦意味不明地哼笑几声,一如毫无征兆地攻城掠地,他又没有预兆地突然起身,放开了赵维桢。
“没意思。”
抱怨出口的男人几乎像个孩子。
他顿感无趣,翻身下床。
吕不韦伸手解开头顶发冠,墨一般的乌发倾泻而下。他站起身,准备离开。
“去哪?”赵维桢问。
“洗沐。”吕不韦头也不回。
再出言时,他的声线已经恢复如常。
但吕不韦背对着她,赵维桢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平静下来。
怪物缩了回去吗?
倘若吕不韦就朝堂之事发难,赵维桢有千万句道理等待与之争论。可他一番怒火落在了非理智所及的地方,实在是让赵维桢猝不及防。
与人交流,她能赢。
与猛兽对峙,可不是讲道理说得通的。
来自欲望的事情,就用欲望的方式解决吧。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再睁眼时,赵维桢的面孔中浮现出几分讥诮之色。
“吕不韦。”
她扬声道:“这你也能忍,你是不是男人?”
一句话落地,吕不韦前行的身形蓦然停下。
他难以置信地转过身,平日里清隽如玉的面孔,由阴影覆盖,神情近乎可怖。
呼与吸的空当过后,男人如野兽般扑了过来。
之后的事情顺理成章。
巨兽的进食疯狂且激烈,难以获得餍足,它始终捉着赵维桢不放,锁定着她,观察着她,一寸一寸要将一切吞噬殆尽。
赵维桢的长发散落在床榻上,她侧过头,无意识地一抬手,手背碰到刚刚吕不韦丢在一旁的两块银饼。
她不曾多想,只是想把冰冷的金属推开,可吕不韦触及到银饼时,却是一把将两块银饼狠狠抓了起来。
吕不韦起身,慢条斯理、近乎挑衅地,在赵维桢的注视下,把银饼挂在床榻前方。
“我要他看着。”吕不韦哑声道:“就这么看着。”
断掉的红绳重新系上,银饼摇摇晃晃,相互碰撞至锒铛作响。
…………
……
转天上午。
赵维桢醒来时,吕不韦已经离开。
昨日写好盟书已是深夜,合该他早些拿去宫中。
她也不着急,只是起身请侍人准备热水洗漱。
这边她翻身在铜镜前梳头呢,外面只听一阵乱七八糟地响声。
赵维桢一抬头,就看到德音和文茵啪嗒啪嗒跑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匆忙的乳母和侍人
“阿娘!”
文茵瞪大眼睛,奶声奶气地震惊道:“昨日家中进小偷了,我和姐姐银饼不见啦!”
赵维桢:“……”
小丫头倒是把自己的私有财产数得一清二楚。
该怎么解释?赵维桢决定丢给吕不韦,睡觉他昨日手贱来着。
赵维桢还没来得及想好说辞,德音紧跟着跑到她面前,担忧地拽了拽赵维桢的衣角。
“阿娘。”德音小声道:“阿娘与阿父吵架了么?”
赵维桢:“…………”
这孩子,倒是敏锐。
双胞胎虽然长得近乎一模一样,但性格一动一静。文茵有多虎,德音就有多敏感。
她蹲下()身,一手拉起一个姑娘,好声道:“没进小偷,也没吵架。你俩一定是昨天做梦了。回去看看,银饼肯定还在呢。”
说完她对着侍人侧了侧头,示意把银饼拿回到双胞胎屋子里去。
文茵懵懵懂懂:“哦……”
德音却还是不放心:“真没有?”
“真没有。”
赵维桢莞尔:“你放心。”
不过她觉得德音恐怕还放不下心。
不知道这孩子从哪里感觉到她与吕不韦产生了矛盾,但接下来赵维桢可能要离开咸阳一趟,就算她现在哄好了,届时德音恐怕也免不了多想。
是的,堂堂夏阳君,准备人生第一次出差了。
她打算借伐魏一事,去一趟大梁。
第91章 九十一
091
公元前246年,亦是秦王政元年,秦、赵二国协约出兵征伐魏燕。
秦将蒙武势如破竹,东进拿下卷城,斩首三万;赵将廉颇不甘落后,亦果断南下攻破繁阳。
两军呈掎角之势,打得魏国腹背受敌、猝不及防。
魏安釐王自觉承受不了这般攻击,便派出信使向秦国告饶。
一个月后,秦夏阳君赵维桢作为使者来到了魏国国都大梁。
魏国信陵君府中,管事匆忙忙步入正屋。
“君上。”
老管事满脸紧张:“夏阳君来访。”
信陵君魏无忌,为中原称之为四公子之一,同孟尝君、平原君与春申君齐名,有广揽门客、礼贤下士的美名。理论上作为使者,赵维桢前来拜访理所当然,但是——
“她这就到大梁了?”
信陵君放下手中书简,讶然道:“怎之前没消息?”
管事硬着头皮开口:“回君上,人刚过城门,直奔府邸来的。”
信陵君:“……”
他一张面孔顿时拉下来。
早在秦昭王的时候,信陵君就主张与秦抗争。打了这么多年,他可太明白秦人的脾性与习惯了。信陵君不过略一思索,就明白赵维桢的意图。
“不见。”
他冷冷道:“就说家眷身体不适,不方便接待夏阳君。”
管事一愣,猛然抬头:“家眷?”
信陵君:“她为女子,理应由我夫人接待。”
这意思就是,秦王封你爵位,那是你秦不讲礼数。到魏国来,我们中原人是不认的。
“这……”
管事闻言,不禁犹豫。他谨慎出言劝诫:“君上,不管她为男子女子,都是代表秦国来的。”
“哼。”
信陵君冷哼一声,径直将厌弃写在了脸上:“当我不明白么?”
说完他放下手中事务,从长案后起身。
“今秦王政刚刚即位,先行启用韩人修渠,又连赵攻魏、燕。”信陵君说:“有吕不韦和她做后盾,这个年轻的秦王野心大得很!你当她夏阳君此番来大梁是为了什么?”
管事想了想:“是因王上求和?”
信陵君:“你以为她一来大梁不先行去住处落脚,直奔我家门外是为了议和?今日见了,王兄定会猜忌,此人不可见。”
“可是……”管事仍然不放心:“不见,不显得心虚?”
不见,显得心虚;见了,你连魏王都没见到,先来拜访他信陵君,魏王如何作想?
正因如此,信陵君才不客气,要拿“家眷不适无法招待”为由羞辱回去。
回想昔年她携秦王政从邯郸出逃,信陵君听说了,只是觉得此女三生有幸,能得平原君庇护。
如今看来,她确实有些手段。
否则也不会从吕不韦的妻子一跃成为秦国太师,甚至是秦王政亲自给予封邑。
“此人不择手段,要提防。”信陵君无不戒备道:“她决计不是单单为了议和而来。”
“是。”
管事的表情比刚刚更为肃穆:“这就去传令。”
说完老管家匆忙离去。
他人走了,信陵君却没有放松下来。
今日见也好,不见也罢,明天夏阳君直奔他府门的消息一定会传遍大梁。信陵君不禁感到棘手:王兄本就对他很是忌惮,秦人都恨不得打到家门口了,夏阳君还特地拜访他?
得想个法子同王兄说明才行,而且得——
“君上!”
信陵君还没想出个所以然,离开的管事又回来了,而且表情比刚才更为紧张。
“夏阳君人走了,但她的部下送了数十车赠礼过来。”管事慌张道:“说是钦佩君上气节与度量,愿为君上美名豪礼相赠。”
信陵君:“……”
他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不收!”信陵君严厉道:“怎么送过来的,怎么给她还回去!”
“是、是。”
管事如临大敌地领了命令再次离去,只余下信陵君一人心中越发严峻。
不行,他必须先去王兄那里知会一声,提前最好筹谋。
这就去,信陵君做出决定。
来的这夏阳君……
怕是要把大梁搅个翻天才会收手了!
…………
……
同一时间,大梁官驿。
魏兴嘀嘀咕咕走进门:“夫人,信陵君没收。”
赵维桢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就这?
魏兴不由得多看了赵维桢两眼。
夫人无所谓,但魏兴却是不太舒服的。什么叫女眷不适不见客?夏阳君拜访,是为了见你家女眷的么?
是你们魏国主动求和,如今夫人来了,还摆上谱了!
“你这什么表情。”赵维桢忍俊不禁道。
“没什么。”
魏兴气道:“如此折辱人,魏兴不忿。”
赵维桢淡淡道:“无妨。他见也罢不见也罢,收也罢不收也罢,反正今日整个大梁都知道我做了什么。”
说完她又想了想。
“吕不韦在魏国有多少资产?”赵维桢问。
“回夫人,商铺三家,食肆两家,有一商队常驻大梁,还有一队在来的路上。”魏兴心中门清:“咱家还有个宅邸呢,其实没必要住在驿馆里。”
这样的家底,比在咸阳也不差了。
魏国国都大梁地处平原,水利、陆路交通极其便利,诸多商贾借着魏国的地理优势由大梁起家,吕不韦便是其中之一。
据说赵维桢的马车刚晃进魏国的边境,大梁宅邸里的侍人就已经打扫好房间准备迎接女主人了。
连魏盛、魏兴之所以姓魏,就是因为兄弟二人皆为魏人。
“还是该住在驿馆。”赵维桢说:“我若是以私家身份来,住家则罢,但我现在是以秦使的身份来,理应住在驿馆。”
魏兴点头:“是。”
赵维桢又道:“让商铺、酒肆,还有商队的人往外放消息,就说信陵君见多识广,看不上我送的这丁点礼物。事后还有万两黄金随后商队一起来,届时一并送上。”
万两黄金!
魏兴嘴角抽了抽,不免肉疼:“那、那魏王又要送多少?”
赵维桢:“不送。”
魏兴:“……明白了。”
赵维桢来大梁,目的可不单单是为了议和。
甩她脸子?赵维桢在心底冷哼:也不知道现在是谁求着谁,谁手头的麻烦更多。
信陵君魏无忌此人,倒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如果说昔年邯郸之战,平原君是到处发任务求解邯郸之围的NPC,那信陵君就是接到任务的副本玩家。
当时六国恐惧秦昭襄王的威名,不敢随意出手助赵。魏王派出十万兵卒,却只是留在邺城驻扎作观望情况。
信陵君主张助赵,魏王迟疑不定,危急时刻正是信陵君设计偷出魏王的兵符,顺利解除邯郸之围。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窃符救赵”典故出处。
要不是信陵君偷兵符出征,恐怕秦国早在昭王时期就吞并了赵国。
如此一举,可谓是大大延缓了秦吞并六国的步伐。
只是信陵君于赵国有恩,可他偷魏王的兵符仍然是犯了大忌。魏王本就忌惮自己这位弟弟名声好、门客多,颇有功高盖主之势,信陵君偷了兵符后,自觉会受到魏王责怪,索性留在了赵国。
之后数十年信陵君都客居在邯郸,直至不久前才因魏国危机而回到大梁。
赵维桢早在邯郸时,曾经遥遥见过信陵君几面,称不上认识。
那时她对信陵君的印象就是,他虽客居邯郸,但府上门客络绎不绝,比平原君还有场面。
他在邯郸都这样,在大梁呢?
随后的万两黄金并非赵维桢的手笔,而是由李斯建议,少年嬴政批准的拨款。
此为定下的离间方案之一。
战国四公子,如今只剩下了春申君和信陵君二人,偏偏二人都算是反秦急先锋。
春申君还好,楚王完嗣子之争,加上几年的谣言攻势,他自身自顾不暇。信陵君为魏王请回大梁,肯定是为了防备秦国。
这人还是有点本事的,所以赵维桢选择亲自执行离间之计。
今日她一进大梁,直奔信陵君府上拜访,以厚礼相赠,上万两黄金都不带眨眼的,却没有魏王的份。
信陵君见不见她,无所谓,反正消息势必会传到魏王耳朵里。
亲弟弟比他这一国之君更有威望、在秦使眼中更值得贿赂,具体为什么,让魏王自己想去吧。
“那……”
魏兴再次发问:“夫人还要去见魏王吗?”
赵维桢摇了摇头:“我为秦使,魏王不召见,没有主动去见的道理。”
何况这么晾着,才能显出轻慢魏王、重视信陵君的姿态来。
如今秦国打魏国跟打孙子一样,该是你魏王供着她才是,赵维桢没在怕的。
“你是魏人。”
赵维桢甚至饶有兴趣地开口:“不如带我往大梁逛逛,我看看这商贾如云的国都究竟与咸阳、邯郸有甚不同。”
“是。”
魏兴也是许久没回家了,他高高兴兴应下:“夫人也该是散散心,与主人不睦,也不是什么大事。”
赵维桢:“……”
她横了魏兴一眼:“你好忠心啊,魏兴。跑出这么远了,还惦记着帮你主人说话呢?”
被刺了一通,魏兴也不退缩。
他见赵维桢没有责怪之意,悻悻摸了摸鼻梁,坚持道:“夫人,当年主人把我留在邯郸,意思就是要我与夫人共进退。没夫人我早不知道死哪儿去了,今日出言,也只是希望不要过分介怀。”
言下之意即是,现在叫魏兴在吕不韦和赵维桢之间二选一,他选择为赵维桢做事。
既是劝诫,也是投诚。
赵维桢心下了然。
明明是兄弟俩,但赵维桢就是觉得魏兴的情商比魏盛高多了。
“我没和吕不韦吵架。”她说:“也没生气。”
从咸阳到大梁,马车摇摇晃晃一个月,倒是把赵维桢晃明白了些。
吕不韦突然发神经,说什么要真情,仔细想来,关键就在于他所言的“信任”上。
华阳太后还在朝中时,二人有共同的敌人,同进同退、宛如一体。那时的赵维桢和吕不韦的利益追求完全一致,所以他能将外面的传言、二人之间的生疏悉数按下不提。
但秦王政即位后,赵维桢和吕不韦不可再做明面上的同盟。
他是要舍去一部分利益的。
恰好李牧将军来使与提拔李斯两件事撞到一处,明晃晃的区别对待摆在眼前,吕不韦不得不选择正视。
那夜也许他为真情流露,但如今想来,难免会觉得他是故意将人皮之下的怪物放了出来。
激烈地情绪化让赵维桢无法以理智相对,因而他的诉求一清二楚。
关键是,他要真情与信任。
赵维桢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荒谬。
吕不韦这人当队友时是个靠谱的队友。她也不得不承认,在先秦时代,便宜老公也确实是为数不多能理解她、毫无条件支持她的人,可称之为一声“知己”。
在这个基础上,赵维桢愿意同他分享一部分感情——所以嬴子楚病重时,她可同他分担压力。
她甚至愿意同他生孩子——反正吕不韦长得好看,人也聪明,这种基因放眼全秦国也数一数二,她不亏。
但龟儿子着实没数,他当年娶她的缘由就与爱情无关。
想要真情就拿真情来换,想要信任就要给予信任。
他做到了吗?
呸!臭不要脸。
想到这儿赵维桢忍不住心底啐了一口。
“你说得对。”
赵维桢狂翻白眼:“我管龟儿子死活,让他孤守空闺去,带我去大梁的酒肆转转。”
难得身边没男人没孩子,这还不抓紧去夜店玩个痛快?!
魏兴:“……是。”
这还叫没生气?他先替主人默哀一下。
…………
……
那头赵维桢无比嚣张地往酒肆钻,这厢信陵君端着戒备心直奔大梁王宫。
“秦王真派了个女人过来?”
魏王圉听完信陵君的转述,第一个反应出乎旁人意料:“这小子怎么想的?”
信陵君:“……”
自家王兄抓偏了重点,他隐隐有些头疼。
“王兄,夏阳君一入大梁,甚至来不及下榻就直奔我府中拜访,恐不怀好意。我疑她为反间而来。”信陵君说完,又提点道:“一早秦人就送来消息,说来使为夏阳君,王兄是不知道么?”
魏王圉闻言略微有些不悦,但也没有说什么。
“知道是知道。”他说:“只是寡人在中原,从未听说过有女子封君的事情,这该如何对待?”
“若非夏阳君,当今秦王恐无法活着离开邯郸。”
信陵君提点道:“她与秦有大功,是秦王近臣,自然以秦使之礼相待。”
这本是理所当然,可信陵君话语落地后,魏王圉的脸色变得相当难看。
“既是应以礼相待。”魏王说:“那你为何又以女眷不适这般理由侮辱秦使?”
“王兄!”
信陵君难以置信地抬头:“我如此出言,是因为夏阳君不见魏王,先行见我,实乃大大的失礼。是她冒犯在先,我攻讦再后,乃捍卫魏国的尊严!”
魏王圉闻言沉默片刻,阴晴不定的面孔总算好看了一些。
“寡人知道了。”魏王的语气缓和半分:“劳烦你走一趟,该怎么对待就怎么对待吧,寡人想见她的时候,会自行召见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彻底堵死了信陵君之后细细劝诫、详细商议的路子。
他深吸一口气:“臣知道了。”
信陵君还能说什么?
离开王宫之后,他疲惫地往马车上一靠:“去就近的酒肆吧。”
如此压力之下,信陵君能做的也只有饮酒转移注意力。
大梁商贾众多、商业繁华,酒肆内部宾客如云,嬉笑怒骂、靡靡之音此起彼伏。信陵君在内间落座,待到下人上了酒菜之后,却是重重叹了口气。
他知道王兄请他回来,是为了从秦国手中救下魏国。
可事事提防、每每反感,如此兄弟离心,君臣猜忌,纵然他魏无忌有天大的能耐,又能使出几分来?
回想起魏王圉难以辨认的神情,信陵君就心中哀愁。
他盯着酒器食器半晌,没有半分胃口。
片刻过后,掌柜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君上,有宾客赠酒。”
信陵君的府邸门客三千,他走到哪里都备受瞩目,时常会有策士上前讨好。因此他见怪不怪:“拿过来吧。”
掌柜把一整坛酒抱了上来,亲自开封。
坛盖一掀,浓郁酒香立即填满了整个内间,叫信陵君不禁一愣。
清冽液体倾倒进酒器中,信陵君惊讶地端起酒器往面前一凑。
这酒……
他喝过的,不是在魏国,而是在邯郸。
这是吕家食肆卖的纯正蒸酒。
一时间,信陵君心情无比复杂:到底是受了夏阳君的礼。
罢了,一坛子酒而已,总比收她千金来的合适。信陵君抬头看向掌柜:“赠酒之人可说了什么?”
“确有赠言。”
掌柜如实转告:“她说烈酒可消愁,却解决不了现实问题。还望君上小酌,注意身体。”
信陵君拿着酒器的手一顿。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而后阖了阖眼。
“转告她,我知道了。”
良久之后,信陵君揉了揉额角,平静地做出回应:“我定会劝王兄早日见她,请她好自为之。”
第92章 九十二
092
两天之后,信陵君说服魏王圉正式召见秦使。
魏廷中的氛围从未像今日这般尴尬过。
从未有过任何一名女性以臣子身份步入魏廷,使得上至魏王,下至宦官,都不知还如何面对眼下的局面。
尤其是作为使臣来访的夏阳君与传闻中大相径庭。
夏阳君初嫁秦相吕不韦时,与当今秦王政一同受困于邯郸。邯郸之围解除后也并未离开,而是为了庇护尚未质子的秦王政留了下来。
她不仅顺利护送年幼的秦王政回国,并且推动秦国的各项改革,后又铲除太后一党有大功劳。一路从寻常士人家的女儿,坐到了国君师长的位置上,并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封邑。
秦、魏毗邻,吕不韦又是在魏国起家,关于赵维桢的事例早早地传入大梁。
连魏王都不免有一个心里预设:能有这样成就的女性,理应是一名不择手段、心肠歹毒的蛇蝎妖女。
可真实的夏阳君却与人们心中的形象截然不同。
她款款步入魏王宫,一身正式秦制玄黑朝服,作君子揖礼,抬起头时面貌端庄清丽,且惊人的年轻。
“见过魏王、信陵君。”
赵维桢大大方方地接受了魏廷上所有的注视,坦荡出言。
行礼之后,她保持着笑容,转头看向王座之下居首位的中年贵族:“前几日孟隗拜访信陵君,信陵君说有事不见,今日不还是见了么?”
言语之中多少有些嘲讽揶揄的意思。
信陵君也不客气,他当场出言反驳:“之前不见,是不知该以什么身份见面,干脆就不见。”
“我为秦使,信陵君自然是以接待秦使的身份与我见面。”赵维桢不假思索:“有何不可?”
二人眼看着就有在魏廷上争论起来的意思,完全把魏王撂在了一边。
这样魏王圉不禁懊恼。
既懊恼于赵维桢当场无视了他的存在,更懊恼于她把信陵君看得比自己还重——也许是后者在魏王心中占比更多一些。
“既是秦使,那你是为两国邦交而来。”魏王圉没好气道:“便少说那有的没的,还是国事重要。”
赵维桢认同地点了点头。
“魏王直爽,孟隗敬佩。”她笑道:“那孟隗也不客气了,试问魏王准备好国书了吗?”
魏王一愣:“什么国书?”
赵维桢直截了当:“自然是割地求和的国书。”
魏王:“……”
诡异的沉默过后,魏王猛然坐直身体。
“寡人什么时候说过要割地求和了?!”
这下,魏王圉不止是暗自懊恼,他提及“割地”一词时语气咬得格外重,分明是面上也带了几分隐隐怒意。
赵维桢故作不解,歪了歪头。
“秦国攻魏,是为取地。”赵维桢理所当然道:“魏王不打算割地,谈什么议和?”
魏王……魏王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来。
纵然各诸侯国战事纷纷,为得确实是那么几块地。但哪里有过使臣来他国,张口就要国君割地的?
如此豪横,这就是明抢啊!
“这可是魏廷,你敢如此出言?”魏王既惊又怒:“这就是秦国使臣的礼仪吗?”
赵维桢忍俊不禁。
她无所谓道:“既然魏人拿孟隗当女子而非君子,那孟隗也不必当什么君子。中原各国视秦国为虎狼之国,那索性秦使也不必做什么场面礼仪。秦、魏二国,自秦孝公起就在为那丁点地方争来打去,若非为取地,发兵干戈,两国是在过家家么?”
说到最后,赵维桢笑容一收,出言落地铿锵有声。
“魏王若想求和,就自行割地,若不割地,那就打。无非是我孟隗白来一趟罢了,今日取卷城,斩你魏卒三万,明日继续东进,就可斩首你魏卒五万,八万,到时候城池、土地照样得丢,可魏王的损失却不是几块地那么简单!”
赵维桢一番话自信且流畅,她越往下说,魏王越心惊。
不是为她狮子大张口惊讶,而是——
这强盗逻辑,与昔年的秦昭王何其一致!
魏王圉在位三十余年,其中有二十多年都在为秦昭王的动向担惊受怕。秦、魏两国常常开战,即使不开战,秦国去进攻他国,秦王也要特地派使臣过来威胁一番,叫魏王不可发兵协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