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期间,嬴政有一搭没一搭同吕不韦聊着楚国的风土人情,直至出去接人的宦官走了进来。
“王上。”老宦官回禀道:“李牧将军来了。”
嬴政立刻抬起头来。
秦国虽不缺骁勇之士,但少年人免不了对战功赫赫的武将产生憧憬之心,连嬴政也不例外。
他表现得不那么明显,却也是拿出了郑重之色。
侍人在前,将赵国的武将李牧带了进来。
青年将军身着胡服,纵使不戴甲胄,窄袖窄腰也勾勒出武人结实挺拔的身形。李牧在偏殿前站定,见到嬴政,既不倨傲、也不惶恐,黢黑英俊的面孔中写着尊敬与淡然。
他坦荡荡行礼:“赵人李牧,见过秦王。”
触及到赵国特有的胡服时,嬴政一双凤眼微微眯起。
几不可见的情绪从他乌黑的眼内闪过,但那很快就消失了。
嬴政:“寡人早就听说过将军的威名,想要一见,还得感谢赵王赏脸,给寡人这个机会。”
李牧一笑,不卑不亢道:“秦王说笑了,我王派我来,是为了与秦交好、结盟。望秦王看在两国盟约的面上,送春平侯平安归赵。”
“好。”
嬴政说:“春平侯早就该回去,送他回去也没什么,但——”
李牧抬眼。
相隔五步,他对上嬴政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既为盟约,总要互利。”嬴政说:“寡人可以把春平侯送回赵国,但将军打算拿什么换?”


第89章 八十九
089
“将军打算拿什么换?”
少年嬴政面无表情一句话落地,偏殿内静默片刻。
在场的人等心知肚明:倘若国君是在朝堂之上放言,无异于明晃晃的拿春平侯要挟。如今不经上朝,只在偏殿说,也是带上了几分刻意刁难的意思。
然而李牧将军岿然不动。
他展颜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来,仍然是不带惧色、不为触怒地坦荡回应:“赵国可拿盟约来换。秦王所求,无非是城池与土地。赵王不会给,但可与秦联合发兵,去征伐他国。两国合力,到时候打下来的城池,亦为秦王所有。”
说到此处,李牧的笑容微敛:“若秦赵联盟,我王愿与秦国一同出兵伐魏、燕二国。”
他话没说完,但嬴政明白了。
“是赵王想伐燕。”他说。
“没错。”
李牧颔首:“我王只是不想在伐燕之时与秦国交恶,所以才请牧做说客罢了。难道魏国拿来的地,换不回一位春平侯么?”
嬴政没说话。
李牧不等少年国君回应,继续说道:“秦赵联盟,于秦有大利。牧大抵知晓秦王现下眼中所看到的,是韩国。”
“哦?”
之前看上去兴趣缺缺的嬴政,终于再次以正眼相看。
少年人饶有兴趣道:“李牧将军从何得知?”
“我来咸阳有几日,也听到了不少风闻。”李牧开口回应:“秦相为秦楚联姻奔波,刚刚归来,紧接着又送蔡泽回燕为臣,并发兵攻魏,接回春平侯。秦国四面动作,独独落下了韩国,牧自然瞧得出秦王目的在韩,其他出使、征伐,无非是稳住局面罢了。”
谈论起咸阳所见,李牧的条例清晰,不急不缓。
即使秦王政全程无表情、不现情绪,李牧也不曾展现出半点畏惧与忐忑。
“既要伐韩,牧以为秦王可同赵国一同发兵,先行征魏。赵国南下,同时秦国东进,趁魏自顾不暇时攻占卷城以及周遭土地。如此占据边关要城,毗邻韩国边境,可做攻韩的中转之地。”
李牧胸有成竹道:“届时,秦国南可攻韩,东可伐魏,牧想不通秦王有什么拒绝出兵的道理。”
嬴政确实没有拒绝的道理。
本来定下的,就是要与赵联盟,稳住赵国。如此出言,也不过是想试探试探赵国的目的。
眼下嬴政试探出来了:赵王想打燕国,所以基于同样的理由,不想秦国帮燕国。
那么再出兵伐魏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牧将军好一双慧眼。”
嬴政由衷称赞道:“将军高瞻远瞩,寡人敬佩不已。不知赵王许了将军如何嘉奖,能换将军如此忠心?”
仅来了咸阳几天,就凭明面上的行动摸清了秦王的想法,并且提出联盟的方式。
不得不说,李牧确实有点东西。
哪个国君见到这样的聪明人不心动啊?嬴政甚至有些惋惜:当年若是维桢夫人说服他来秦国就好了。
李牧将军直率地摇了摇头。
“牧为秦王图谋,亦为我王图谋。”他真诚道:“秦、赵先祖本一家,是兄弟盟国,应该的。”
言下之意即是,许了什么也不会来秦国的,请秦王死心。
嬴政嗤笑出声:“兄弟盟国。”
他冰冷冷地重复了一遍李牧的用词,嘲讽之意尽显。
昔年秦王政在邯郸为质时过的什么生活,李牧清楚得很。
回到咸阳后,过往的事情连母后都不再提了。许多人都以为当年秦王政年幼,不会记得受苦的日子。
许是赵王也是这么想的。
但嬴政从未忘记。
只是少年国君也没打算就此为难李牧。他转头看向吕不韦与赵维桢。
“仲父、太师觉得呢?”他开口。
吕不韦自然是没什么意见。
“于秦、赵有利,便是好事。”吕不韦说:“既要盟约,不韦亦想不通拒绝的理由。”
赵维桢附和道:“本就为盟约,不是更好?”
本来接回春平侯,就是为了还给赵国,寻个借口与赵盟约,顺带在给太子偃找点不自在。
如今还能顺路一起伐魏?算是意外惊喜了。
别人不知道未来,可赵维桢知道。
这么多年过去,赵维桢早就摸清楚了这个时代的情况:她可以提前拿出图纸,可以力所能及地影响他人的人生轨迹。但人生在世,寿命有限,赵维桢就算有天大的能耐,也不能阻止自然死亡的人身死。
历史上,赵孝成王就活到公元前245年,也就是明年。
之后赵太子偃即位,恰逢赵国攻魏,赵偃解除了已攻下繁阳的廉颇军职,命乐乘顶上。
临阵换将可是兵家大忌。这下可好,廉颇与乐乘产生嫌隙,老将军一怒之下干脆离赵投魏,到大梁投奔魏王去了。
读书时赵维桢就觉得,赵偃这个人脑子多少有点问题。
那可是廉颇啊!
俗话说得好,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如此老将,不止是家中,更是一国的珍宝。
这种宝贝你赵国不要,赵维桢要。
当年若非廉颇将军,她和小嬴政怕是都要死在邯郸了,可谓对赵维桢乃至秦国有有恩情在。
今年定下盟约,明年一同伐魏。赵王脑子有问题,不要廉颇将军,那我们秦国稀罕总行了吧?
赵维桢都不求廉颇将军帮秦国打仗,她只希望老将军能有个地方安生养老。
“王上有意,就这么定下吧。”于是赵维桢出言道:“烦请将军与相国好生商议盟书内容,一切妥当之后,可送春平侯与将军离秦。”
嬴政颔首:“就按太师说的办。”
李牧暗地松了一口气。
他爽快行礼:“谢秦王、谢秦相与夏阳君。”
吕不韦和颜悦色地吩咐侍人:“先送李牧将军回驿馆休息,我稍后就到。”
得到秦王首肯,李牧任务完成,也不多留。
客套几句后,他便随侍人的指引离开章台宫。
待到李牧离去,吕不韦才再次转头看向嬴政:“那王上,郑国之事……”
嬴政不言,而是转头看向李斯。
一瞬间,所有的压力都来到李斯这边。
他当即心知肚明:秦王的意思便是既然你提出支持修渠,那就你来得罪相国。
明白归明白,李斯确实分毫不犹豫:“臣以为,郑国虽为间谍,但他面见国君时言之有物、条例清晰,摆在面前的好处也非作假。既是有能力修,如今知晓他为韩王派来的间者,有所提防就不怕其捣乱。这渠,还是能修的。”
赵维桢点头:“找人盯着他就是。”
果不其然,李斯的话语落地,吕不韦向来温和的神情微微收敛。
他一双明眸中镀上几不可见的阴霾。
当然,吕不韦还是顾及了大面,保持着平静的语气:“不韦以为,派来间者以图谋数十年的不安生,乃对秦莫大的诋侮。秦国本欲灭韩,韩国先送来了刀子,刚好可借郑国一事出兵。修渠一事,待灭韩之后再修也不迟。”
“不合适。”
赵维桢摇头:“统一中原就如同在山坡上滚雪球,这雪球丢下去引来的便是地动山摇,不可能半途停止。”
一旦出兵吞并韩国,就是昭告天下都洗干净等着吧。
没道理灭韩之后停下来修渠,一修修十几年,不是白白给其余五国留下喘息的机会么?
“正因如此,不韦才以为不应修渠。”
吕不韦坚持道:“王上即位后,部署了一大圈,就为吞并各国、统一中原。如今筹备万全,只差出兵,难道要为修渠停工么?如此不正中韩王下怀,拖延了进攻的步伐?”
赵维桢:“修渠、灭韩,并不矛盾。”
吕不韦:“……”
他表情没变、动作没变,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但夫妻这么多年,吕不韦这么一沉默,赵维桢知道他是因这话不爽了。
于是她侧了侧头:“怎么?”
“没什么。”
秦相国再次展开笑颜。
他笑得和煦又温顺,白净面孔上还带上几分恰好到处的惊讶。
“未曾料到,夏阳君会坚持这劳民伤财之事。”他的话语中带着几分冷意:“一旦定下修渠,便是数劳师动众,数十年不止。君上可曾想过,期间会有多少人死在这渠上?这渠若是有用则罢,若是无用呢?君上究竟是为民,还是为名?”
言下之意,竟然是指责赵维桢忘却了初心。
赵维桢不过是挑了挑眉梢。
吕不韦鲜少会同她说这般重话,不过,他说的也是实话。
修渠不容易,肯定要动用上万,甚至数十万的劳工与奴隶。这年头又没有劳动保护法,就算现在赵维桢下死令不能虐待劳工,层层官员下去,也不见得有多少能执行。
只是……
难道打仗就不死人了?难道闹了饥荒,就不会饿死平民了?
不修渠,未来的洪涝灾害,干旱年份,关中地区死的人只会更多。
而且她也明白吕不韦的立场。
赵维桢知道历史,明白郑国渠不仅有用,还相当有用。但眼下在场的人,没一个是水利专家,他们也只能从政治层面上讨论。
在吕不韦看来,修渠确实不如统一六国重要。
他也是为秦国。
可现在的秦国,确实有一边修渠一边统一六国的实力。想想未来郑国渠带来的好处,赵维桢不愿意让步。
“相国昔年下定决心,投资先庄襄王,留下奇货可居的美名。”赵维桢开口:“一场豪赌赌赢了,如今身居高位,是打算收手不干了么?”
吕不韦阖了阖眼。
他还欲开口,嬴政及时插嘴。
“这里不是朝堂,毋须为没有定下的事情争论。”少年嬴政说:“寡人觉得,可先行关押郑国,同时放出间者为秦俘虏,以及郑国说服秦王的真假消息,让韩国自乱阵脚。”
说完,他看向李斯。
“至于修渠,事关重大,决议之前理应有充足准备。李卿,此事就交给你,修渠需要的物资粮草,钱款劳工数目,以及实地考察的情况,零零总总,先去调查出一个结果再说。”嬴政吩咐道:“到底要不要修,等有结果再议也不迟。”
李斯赶忙应下:“是。”
嬴政一番言论,足以让吕不韦明白眼下的情况。
一则,秦王政也有意修渠,他支持赵维桢。二则,国君打算重用李斯。
吕不韦何其精明?他迅速想通了更深层的意思——这是李斯,甚至是秦王政开始站队了。
一名有能力的君主,是不会眼睁睁看着权臣做大的。
他希望赵维桢和吕不韦意见不同,而非仅仅表现给朝臣看。
既是如此……
眨眼的功夫,吕不韦便放下了刚刚隐隐的不悦。
他依然保持着淡淡笑意,恭敬让步:“还是王上想得妥当,一切就等李卿拿出方案之后再说。若是王上愿意修渠,不韦也定当支持,没有与王上,与维桢针锋相对的道理。”
嬴政闻言,冷淡的面孔中浮现出几分缓和意味。
“仲父能理解,最好不过。”他说:“还请仲父与夫人多多挂心。”
“应该的。”吕不韦笑道。
之后几人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便就此散去。
赵维桢离开章台宫后,先去了墨家的工坊,看了一眼秦央那边的情况。
如今有赵姬亲自监督,造纸与印刷的新工坊迅速设立起来,虽则只有几名工匠忙碌,但《千字文》的雕版已经基本雕刻完毕,再过几日就可着手印刷,算是进展喜人。
随后她又去酒肆看了看情况,回到府上时,已然是黄昏。
吕不韦一离开章台宫就直奔驿馆,与李牧商议盟约的具体协定去了。
待到太阳落入地平线,赵维桢用过晚饭,哄了双胞胎去睡觉,吕不韦也没回来。
白日答应了同房住,吕不韦心里美得很,临走前吩咐侍人先行行动。赵维桢回来时,她房里的东西便都搬到了吕不韦的主屋里。
洗沐之后,坐在铜镜前,赵维桢还多少有些不习惯。
她费劲地拆开盘好的头发,刚刚拿起梳篦,门开了。
门页转动,发出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夜中分外明晰。室外的夜风吹拂进来,铜镜边的烛火由此摇曳闪烁。
吕不韦走进门来。
赵维桢放下梳篦,拎起衣袂起身:“商议完了?”
“嗯。”
他身形瘦削,踏进屋子里,几乎占不了多少空间。
但摇曳的烛火拉长了男人的影子,莫大的阴影遮住墙壁与天花板,仿佛勃然巨兽挤进了屋子内。
这巨兽是会吃人的。
“盟书已写好,只待明日上朝。”巨兽平静地开口。
“好。”
赵维桢视若无睹:“你先行去洗沐,热汤已备好。”
可是吕不韦并没有应下。
沉默蔓延开来,片刻之后,赵维桢率先出言:“若是累了,去歇下也——”
回应她的是男人毫无征兆的动作。
投影至墙壁的巨兽迅猛地吞噬掉赵维桢的影子。吕不韦迈开一步,没有给赵维桢任何后退的空隙,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一如当年她初来咸阳,首次对峙,吕不韦同样是抓住了赵维桢的手腕。
同个位置,同样不可抵挡的力气。
“维桢。”
四目相对,那双眼如墨般漆黑。吕不韦喑哑道:“你扶李斯上位,是为协助秦王,还是为了挟制我?”
那人皮之下的怪物蠢蠢欲动。
赵维桢垂着眼眸,失笑出声。
她抬起另外一只手,抚()向男人的脸颊。
“现在。”赵维桢反问道:“你后悔要我与你同房了么?”


第90章 零九十
090
“现在你后悔要我与你同房了么?”
顷刻之间,吕不韦的神情骤变。
贪婪的巨兽撕扯破束缚着它的人皮,一切覆盖于表面的温和、谦逊乃至彬彬有礼都化为泡影。幽幽烛光根本无法抵挡黑暗侵蚀深夜的房间,吕不韦再次前跨一步,仅是一步,却是迅猛地消磨掉二人之间的距离。
他毫无征兆地吻了上来。
赵维桢着实始料未及。
她知道吕不韦回来会质问,会恼怒,会因此咄咄逼人,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吕不韦用的竟是这样的方式。
一手由他牢牢抓着,一手推了推吕不韦的肩膀,可男人岿然不动。
他不动,赵维桢不免后退。
只是她退一步,他便上前,如此退到床榻边沿。
赵维桢的膝盖往床边一碰,失去了重心,就此倒在了床榻上。
这正中吕不韦下怀。
巨兽咄咄逼人地追上,他抓着赵维桢的手腕,无人出言,但意欲不言自明。
赵维桢:“……”
她一把拍开吕不韦的手。
“秦相国。”赵维桢言语之间不免带了几分嘲讽:“白日争不过,夜里来讨场子,这就是你解决问题的办法么?”
吕不韦却是听也不听。
背光之处,他平日清亮的眼眸黑得渗人。
男人的面孔隐匿在阴影之中,根本看不分明。赵维桢只听到他含混地“嗯”或者“哼”了一声,然后仍然是抓住了她的衣带。
不听人话是吧?!
本来早有准备的赵维桢,不禁有些火了。
“吕不韦。”她懊恼道:“你精()虫()上脑给我出去吹冷风去,回来不言不语发疯算什么?!”
她气从心底来,可话出口,吕不韦不仅不生气,反而是失笑出声。
清朗的笑声在诡异的气氛中徘徊,让这夜更显胶着。
“精()虫()上脑。”
吕不韦重复了一遍赵维桢的用词,似是觉得好笑:“维桢总是如此妙语连珠。”
虽为夸赞,可他始终死死按着赵维桢的手腕,把她压()在()身()下,用躯体铸成一道不可撼动的囚()牢。
“我就是疯了。”
他的声线清晰,可言语中却带着遏制不住的情绪。
“我若不是疯了,当年怎会为一个虚无缈缥的可能抛弃妻子家业,带个落拓质子出逃邯郸?”他带着笑意开口:“我若不是疯了,今日怎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接受旁人的阿谀奉承与敬仰?”
说着,吕不韦腾出一只手。
他宽阔的掌心抚()上赵维桢的脸颊,男人的指节根根分明,粗糙的指腹刮得她皮肤生疼。
成为相国的吕不韦毋须于各国奔波,可他的手,他的掌心,仍然是留下了昔年吃过苦受过磨难的痕迹。
“维桢。”
喊出她的名字时,吕不韦的声线仍然饱含缠()绵。
“你嫁的就是个疯子。”他含情脉脉道。
一番话说得没头没脑,全无逻辑。可吕不韦好似不想等赵维桢做回应,他欲亲吻她,赵维桢直接撇开头:“你先听我说完话。”
“说什么?”
吕不韦笑着问。
凄惨的烛光映照过来,照亮了他的笑容。吕不韦还是笑的和煦且温顺,可在这样的情况下,笑容的含义却是迥然不同。
“维桢无非是想说,扶持李斯,是为了让秦王安心。”吕不韦没等赵维桢说,就把她想说的话全部说了出来:“昨日秦王政用你我铲除楚系太后一党,明日他就可以用楚臣铲除你我。维桢不提拔李斯,迟早会有王斯、刘斯,还不如自己选个合适的人赠与国君。”
“维桢想让我当管夷吾,当伍子胥,怕我成为下一个威胁国君的权臣。”
他自顾自说着,让赵维桢一点一点无话可说。
“想要不引起国君忌惮,你我就得在联盟上拆伙。朝中二人政见不合、相互攻讦,如此真出了事,至少左右手之间能保一只手。”
吕不韦越说,笑意越深。
“维桢可是想说这些?”他问。
“……”
赵维桢看着他幽深的眼睛,刚刚的懊恼逐渐平复下来。
所以他不是来问责的。
她本以为,吕不韦生气事出有因:他会因为自己“提拔党羽”攻击他,与之针锋相对而恼怒。
但吕不韦何其聪明一个人?
没人比他更懂得审时度势了,区别是在于他看清之后愿不愿意低头。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也看明白了她在做什么。
可是,吕不韦还是在生气。
“不明白?”
男人甚至看清了赵维桢平静之下的困惑。
吕不韦没有给她试探的机会。
“维桢。”
他一声长叹,好似恢复平静。
然而阴影之中的眼睛仍然比那窗外的夜更黑。巨兽锁定着她,不肯放过。
“你可为秦王殚精竭虑。他是你的学生,你带大的孩子,同甘苦、共患难,比骨血更亲近,我理解。
“你能容忍一名寒门子弟插手朝堂,离间你我,搅乱这锅浑水。这是你的计谋,是手段,我亦懂得。
“你尊重李牧将军。他君子坦荡荡,为人赤诚、忠心耿耿,他来咸阳,本可发难,你不愿用那些阴私手段,我也能明白。
“可维桢,你愿意信任他们,可曾想过,若非是我,他们又在哪里,你却独独不信任我?”
话至最后,他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尖刻的意味。
赵维桢却拧起了眉头。
“吕不韦。”她开口:“你这般作想,却让我信任你?”
“是了。”
吕不韦又是一声轻笑:“到现在,我于你仍然是‘吕不韦’。”
他漆黑的眼眸中闪过明晃晃的严寒与傲慢。
巨兽自由了,索性不加遮拦,连最后的姿态都不屑去做。
“那又如何?”吕不韦懒洋洋、冰冷冷地问:“没有我,你有机会在邯郸运作,认识李牧?没有我,他李斯哪里来的机会面见秦王。甚至没有我,当今国君还在邯郸当个受尽欺凌的质子,他们谁不该感谢我?”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一时间,赵维桢只觉得心冷。
赵维桢承认自己从来没对吕不韦放下心过。她怕的就是有朝一日吕不韦把刚刚的这番话做出行动来。
历史上的君臣决裂,犹如赵维桢心中的一根刺。她无时不刻都在惦记着如何避免那般结局。
若非野心滔天,他也不会做那么一番豪赌。可是野心有时候是会反噬本身的。
她深吸一口气:“你——”
“嘘。”
吕不韦含着笑意,捂住了她的口鼻。
他终究是放开了攥着赵维桢腕子的手,这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从怀中掏出了什么物事。他递到赵维桢面前,重新摊开手掌。
上面放着的是两枚质朴的银饼。
赵维桢:“……”
所以他来之前,还是去过女儿们的屋子的。
“我送你锒铛珠宝,你从未放在眼里。”吕不韦低语:“他送你两块破银子,你却当珍宝不是?”
赵维桢:“…………”
平心而论,德音和文茵的床头丁零当啷挂了数不清的物件。
嬴政赠送的玉佩,赵姬赠送的镯子,还有蒙家、王家等等送的各色吉祥物件。但凡是带着真心祝愿的礼物,不管贵贱,赵维桢都帮双胞胎收了起来。
吕不韦独独就把李牧送的银饼拿了过来。
她的视线落在断开的红绳上,他是直接从床头扯开的。
这般发难,近乎荒唐。
可是在吕不韦咄咄逼人的情况下,赵维桢也笑不出来。
她……
倒是明白了他为何如此生气。
吕不韦太生气了,气到怒火滔天,气到连平日里拿捏着不肯放下的姿态,装模作样的风度都不顾。
满口气话,说的也是实话,真实到让赵维桢心惊。
他是向她讨要局面,不是因为赵维桢在朝堂上打击他,与他针锋相对。
而是吕不韦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赵维桢不需要他。
并非赵维桢依靠吕不韦,而是赵维桢选择了吕不韦。
这样的失控感,使得吕不韦撕破了脸面。
终于摸清楚对方情绪的赵维桢,彻底地平静下来。
她的自控散去,眼底的困惑直接展现在吕不韦面前。赵维桢轻轻地开口:“你在向我求真情。”
吕不韦:“……”
轻飘飘一句话,却让吕不韦愣在原地。
他怔了怔,而后如孩童般歪了歪头。
“我向我的妻求真情。”吕不韦反问:“错了吗?”
没错啊。
到底是夫妻,他们甚至都有了孩子,理论上来讲拥有感情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只是赵维桢没想到,这话会由吕不韦说出。
他可是吕不韦啊。
助长她野心勃勃,支持她站上前所未有的高度,一个不择手段、不惮置喙的政治家,却要赵维桢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