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维桢:“……”
赵姬立刻把刚刚微妙地嫌弃抛到脑后,美滋滋道:“是名贵女呢。”
你态度还能变得更快一点吗!赵维桢哭笑不得。
在这个年代,女子要是婚事不顺,不仅不是坏事,反倒是好事。赵维桢嫁给吕不韦前死过一任丈夫,回到娘家之后“身价”还上涨了。
楚国公主也是一样,她本就贵为王室之女,死过未婚夫,仿佛是天生就要嫁与一名国君。
所以赵姬听后,反而心生满意。
赵维桢不免看向嬴政。
秦王政今年才十三岁呢。
几日不见,他好像又长高了一点点——这个年纪的男生,总是一个眨眼都要蹿一蹿。因为个子长得快,人看起来相当瘦削,好在他精神很好,目光亦炯炯有神,完全是名有野心的少年人模样。
师徒二人视线相对,少年嬴政低了低头,好似尴尬般用拳头挡了挡口鼻。
“寡人听闻,近日夫人有要事嘱托给了母后。”嬴政开口:“说是什么造纸、印刷,是么?”
这就是不太好意思,故意扯开话题呢。
赵维桢不禁莞尔:到底是年轻,少年人脸皮薄,不想和亲妈讨论这个话题。
而且,嬴政转移话题很成功。
一提及“造纸”与“印刷”,赵姬眼前一亮。
北地的美人,神采奕奕、双眸飞扬的样子,比她总是担惊受怕楚楚可怜时还要夺人眼目。
赵姬来了精神:“夫人说,要墨家的子弟去做些新物事,自己抽不开身,就请我去做监督。那新造出来的纸,可真是稀罕物事!分明是用稻草、青檀之类又硬又脆的原料,却能压出来柔软如帛的东西。这所谓的‘纸’,既轻便、还干净,用来撰写文字,比那竹简帛书要方便便宜许多!”
嬴政闻言,侧了侧头。
“哦?”
他摆出好奇的模样,但语气却依旧是淡淡:“那印刷术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更简单。”
赵姬兴致勃勃地解释:“就是用硬木材,削成相应大小的版料。先撰写文字,反贴于雕版上,再请工匠雕刻出阳文。届时只要刷上墨,将纸往雕版上一贴,全文就全部贴了下来。”
说到这里,赵姬又喜滋滋地补充道:“我看之前子嬴姑娘抄写维桢夫人的千字文,抄写了好几份,辛苦的很。看见这雕版我就放心啦,日后哪里需要抄写,贴上几千份、几万份,到时候整个秦国的孩子,都能以这纸书识字呢。”
嬴政闻言,点了点头:“嗯,是了不起的物事,劳烦夫人与母后。”
赵姬面上一喜:“当真这么有用?那政儿,你可得多多奖励夫人才是!”
赵维桢险些就没绷住笑出声来。
墨家的工坊在做什么,嬴政当然是知道的!
造纸印刷两项技术,到了东汉和唐朝才彻底成熟,原因不是科学含量有多高,而是因为生产力限制,社会各个方面还没有到达需要纸张或者印刷的知识、信息传播的程度。
本来就没多少技术要求,做什么用、有什么用,对嬴政来说一目了然。
但对赵姬来说不一样。
这可是维桢夫人嘱托给她的事情!而现在连自己身为国君的儿子也很重视,仔细询问不说,还觉得有用。
她全程参与的事情得到肯定,自身价值需求被满足了,别提有多开心。
孩子长大了,赵维桢欣慰地想,都懂得哄亲妈了!
“还得劳烦太后多多挂心。”赵维桢也夸赞道:“有太后坐镇,我不知道省下多少力气呢。日后要是机会合适,如太后所言,叫秦国上下的孩子们都用上书本也不是不可能。”
“是吗?”赵姬即可打起十万个精神:“那得再催催钜子上心才是。”
“既是有了成果。”
嬴政提点道:“可先设立一个小工坊,专门负责造纸、印刷。如母后所言,就先印几册千字文,看看效果。”
赵姬连忙答应下来:“晓得了,回头我就同工坊说。”
嬴政:“交给母后了。”
一句话,就哄得赵姬心花怒放,旋即忘却了今日喊吕不韦来,是为了催促婚事的。
君臣三人,又说了几句正事,而后吕不韦与赵维桢夫妇便离开咸阳宫,打道回府。
…………
……
晚上。
每日用过晚饭后,吕不韦与赵维桢都要陪陪德音与文茵,今天也不例外。
吕不韦一面把自己的笔洗拿给德音和文茵玩,一面回想起宫中场景,啼笑皆非。
“与太后相识多年。”他感慨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她说出这么多有条理的话语。”
双胞胎坐在一起,一个靠着吕不韦,一个趴在他大腿上,四只小手抓着笔洗边沿,无比金贵且沉重的物事在两个姑娘手中砸的咣咣响。
“别她们要什么,你就给什么。”
赵维桢见吕不韦连昂贵笔洗都交给双胞胎,不满道:“娇惯坏了怎么办?”
吕不韦满不在乎道:“我吕不韦的女儿,纵然是娇惯坏了,还能养不起不成?”
赵维桢:“……”
见赵维桢变了脸色,吕不韦话锋一转:“——但不能如此无法无天。”
说完他怎么把笔洗塞给双胞胎的,又怎么拿了回去。
文茵不满道:“我要那个!”
德音:“啊……”
吕不韦把拨浪鼓拿了出来。
最喜欢拨浪鼓的双胞胎马上偃旗息鼓,一人拿着一个玩具,同样晃得咣咣作响。
“给赵姬找点事做。”
赵维桢早就见怪不怪:“她在宫中无事,生活里也没主心骨,这样下去要出事的。”
而且,造纸印刷也不是什么难事。
之前没考虑说造纸,是因为纸张的原料多为树皮、稻草等纤维。而在生产力低下的年代,即使是树皮,也是能吃下去救人命的东西。
如今秦国的农作物产粮迅速提升,不再有粮食短缺的问题,造纸的原料也就不会成为阻碍。
再者就是需求问题。
在贵族阶级的奴隶制度下,是不需要知识大规模传播的。
文字与科学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中,才能保证奴隶始终是奴隶,不具有翻身做主人的条件。
但如今嬴政已经即位,这奴隶制社会马上就要发生变化了。
未来改革该如何面对利益被触犯的贵族呢?赵维桢还没想好,她目前只能是做好任何能做的准备。
想不到如何对付贵族阶级,就提拔其他阶级上来与之相对。
造纸术与印刷术能降低知识传播的成本,能从思想文化层面上打破贵族阶级的垄断。
赵维桢确实想做思想推广。
这只是第一步罢了!
之后具体如何实施……她得好好想想。
“事过境迁。”
吕不韦一声感叹:“昔年仓皇无知的妇人,今日已是太后;过去受人欺凌的质子,当下赵王还得巴结着,要把立了大功的将军拍出来作使者。”
说的当然是李牧。
赵维桢思量片刻:“这是赵王信任李牧。”
吕不韦:“但他的儿子未必。李牧将军此人……不韦是佩服的。”
“嗯?”
“不韦一介商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自诩是做不到将军这般。”吕不韦说:“知其不可为而为,坦坦荡荡,是为君子。”
他开口之时,神情动容,白净面皮上写满了认真。
只是那双眼,偏偏藏到了烛火的阴影里,情绪晦涩,叫人看不分明。
赵维桢揶揄道:“真的佩服?”
吕不韦一本正经道:“真佩服。”
赵维桢似是嘲讽,似是调侃,只是带着笑容,没再回话。
吕不韦反问:“维桢如此出言,是想听我回什么话?”
赵维桢:“实话。”
吕不韦像是被逗乐般扯了扯嘴角。
他转向身后的侍人与乳母:“先带她们去睡吧。”
德音:“啊!”
听到这么说,德音顿时不乐意了。
她本就趴在吕不韦腿上,眼下更是直接抓住了他的衣袖,可怜巴巴地抬起头:“德音不走,要阿父阿母陪着睡觉!”
吕不韦:“真不走?”
德音:“不走。”
吕不韦面上的笑意真切了些:“那乳母抱德音走,德音会哭么?”
德音无声地点了点头。
她不止是点头,一张小脸也垮下来,做出随时准备大哭的样子。
吕不韦却是笑吟吟地开口:“你要是哭闹,那我也哭闹。”
德音:?
吕不韦:“阿父个子比你高,声音比你大,哭闹起来,肯定也比你阵势大。到时候看看,阿母是先管你,还是先管我?”
德音:???
两岁大的双胞胎姐姐愣住了!
从来都是要什么有什么的德音,第一次听到阿父这么说。
而且,他这话好像还很有道理。
被亲爸的逻辑绕进去的两岁小女孩,甚至都忘记了假哭,瞪大一双黑溜溜的眼睛,震惊地看着吕不韦。
赵维桢恨不得要笑翻过去。
她把其他玩具塞给双胞胎,趁着这个时机吩咐乳母把孩子抱走。
德音直到临走时还用震撼地表情盯着自己的亲爸不放。
待到双胞胎离开后,室内只剩下夫妇二人了。
“不韦自叹不如。”他突然开口。
“什么?”
“维桢不是说想听实话么?”
说这话的吕不韦,虽坐在蒲团上,却是岔开双腿,一只胳膊撑在膝盖处。
这般豪迈坐姿可谓无礼。
在白日、在外面,就算是把那些恭敬、奉承的门客策士们打死,他们也想不到以温和有礼出名的秦相,还有这般模样。
“不韦仔细思量,便是哪里都不如李牧将军。”
他开口时,烛火影影绰绰:“不如小将军年轻,不如他身强力壮,更不如他那般生性高洁。不韦自比,出身卑贱、是名小人,不免自惭形秽。”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又增添几分微妙。
“也就是现在我为相国,置喙之言少了许多。”吕不韦的声线很低:“在这之前,多少人都说不韦配不上你。当年维桢在邯郸,理应改嫁呢。”
赵维桢:“……”
好啊,这不是挺在意的吗。
打扮的这么漂亮,做出风度翩翩、满不在乎的模样,赵维桢还真以为他根本不介意呢。
要是不介意,搁这儿阴阳怪气什么啊?
“维桢可曾后悔过?”
吕不韦故作遗憾:“你与我成婚多年来,也是吃过苦头的。”
赵维桢最终是没绷住脸上的笑容。
说实话,她觉得说酸话的吕不韦……还挺可爱的。
就是那股子耿耿于怀还要做出不在乎的样子,看得有趣。这硬生生忍了一整天,终于是忍不住了呢。
赵维桢嘴角挂着淡淡笑容,她前倾身体,拉近了与之距离。
“这么在乎?”
她说着抬手,抚向男人的脸颊。
手指轻轻摩()挲着吕不韦漂亮的下颌线条,他微微阖眼,睫毛遮住视线:“在乎,在乎得很。维桢这般好,不韦自然心中惶惶。”
赵维桢的唇瓣凑到吕不韦的耳畔:“怕我跟李牧跑了?”
吕不韦侧了侧头:“不曾想过?”
赵维桢低低笑了起来。
“放心。”
她另一只手抚()向男人的胸膛:“道不同者,不相为谋。你要是小人,我就是小人的婆娘,天生一对。”
吕不韦愕然抬头。
昏暗的视线之下,二人视线相对,暧()昧的影遮住了光,可他依然寻觅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一句话,好似什么都没说,但赵维桢什么都说了。
下一刻,吕不韦猛然收敛笑意。
言语如同利刃,砍断了束缚猛兽的枷锁。男人伸手揽住赵维桢的腰()肢,一个发力,从任人鱼肉的姿态起身。
在赵维桢的笑声中,吕不韦直接把她抱了起来,丢到了床上。
第88章 八十八
088
转天清晨。
赵维桢是被吻醒的。
细密的吻落在手腕处,嘴唇的纹路蹭过皮肤,摩擦微痒。浅浅的呼吸与热度让赵维桢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她睁开眼,落入眼帘的是窗外破碎的光线以及身畔人的面孔。
近距离四目相对。
白日的光芒却没映照进他的眼眸里,吕不韦的双眼仿佛吸了一夜的黑,仍然为阴影所笼罩。他纤长的睫毛颤了颤,而后垂眸,不住的吻沉醉也亲密,一路沿着手腕向上,然后——
赵维桢抬手,指尖按在他的唇瓣上。
“这都几点了。”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人却清醒过来:“白()日()宣()淫,吕相国日子过得很闲么?”
秦国毋须日日上朝——当下还没有中央集()权这么一说呢。可饶是如此,身为一国之相,吕不韦也是经常要一早出门,连轴转到晚上才能停歇。
今日他倒好,一夜还未够,白天竟然还想。
都说爱权者重欲,这点在吕不韦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吕不韦闻言一哂。
“我堂堂相国。”
他大言不惭道:“让他们等一等,谁敢说不是?”
赵维桢挑了挑眉梢,出言揶揄:“好个不给人脸面的权臣啊。”
吕不韦半是强硬,半是撒娇地捏住赵维桢的手,非要吻一吻她的嘴唇不可。
一夜过去,男人的下巴与脸颊已长出胡茬,蹭着赵维桢的脸有些疼。
“既是如此。”吕不韦含糊道:“我若是不做一回权臣应该做的事情,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个名头?”
“你——”
赵维桢话还没说完,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
魏盛的声音传来:“主人,有线报。”
吕不韦:“……”
赵维桢调笑道:“看来说一不二的权臣也不好做。”
他无奈可何地笑出声音。
吕不韦很是泄气地往赵维桢颈窝处一靠,长叹口气。
“烦都烦死了。”
话虽为抱怨,但语气中却没几分不情愿的意思。只是吕不韦话到最后,还带上了淡淡委屈的意思:“本就与维桢相处的时间短,如今又添了两个小明珠,连说句私房话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赵维桢:“她们睡得早,怎能没有。”
吕不韦:“那怎么能够?除非……”
“除非?”
“不如维桢把自己的物事搬到我房里来,”吕不韦低声道:“屋子够大,装得下,也睡得开。我可为你夜夜梳头,也好多说那么几句话,如何?”
赵维桢失笑出声。
也不知道吕不韦这心思酝酿多久了。
刚来咸阳时,二人还没睡过觉,自然而然地分房而睡。后来有了夫妻之实,图个方便和清闲,赵维桢也没搬房间——况且在古代,反而是夫妻分房睡更常见。
再说也更舒坦,两个人睡一起能有一人一张床舒服么?
如今吕不韦提及,怕是早就惦记着这回事,就等一个合适的机会。
况且李牧一来,他确实酸了好几天,总得想着从赵维桢这里讨点什么找补回来。
“晚上回来再说。”赵维桢故意道。
“那……维桢可是答应了?”他一撩头发,抬起头。
这会儿,那初见的日光倒是照进了吕不韦的眼睛里,显得他一双明眸闪闪发亮。
赵维桢忍俊不禁:“答应就答应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快走开!”
反正天马上转凉,这年头又没暖气,多个人形暖炉也不错。
吕不韦得到首肯,心满意足地起身。
虽然他依旧面色如常,但动作上却是一个翻身之后径直去开门。披头散发、只着裘衣,美得连形象都不管了。
只是他出去片刻,回来时,神采飞扬瞬间为正式神态取代。
“去梳洗吧。”
吕不韦说:“去一趟章台宫。”
章台宫。
这么一说,就是有正事了。
赵维桢微微一凛:“怎么了?”
尽管吕不韦还是那副刚睡醒的模样,可白净的面容上展现出的已然是朝堂中会有的神态。
“去往新郑的探子回来了。”吕不韦淡淡道:“找你自荐的那名郑国,确实是名细作。”
…………
……
同一时间,章台宫。
“果然是名细作。”
听完下人禀报,嬴政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赵维桢直言过,听到确认的消息传回来,少年国君并没有震惊或者动怒。
他只是陷入沉思,片刻之后,转向面前的李斯。
君臣视线交汇,后者不自在地侧了侧头。
“夏阳君果然好眼光。”李斯发自真心地敬佩道:“真叫君上猜中了。”
无缘无故跑来自荐修渠,李斯虽有怀疑,但没往这方面想。
而赵维桢则是干脆利落地点出他可能是韩国派来的间者,如今探子回来,无疑证明她是对的。
修渠一事,耗时耗力,若是水工从中捣乱搞鬼,可操作的空间太大了。
不过……
嬴政突然发问:“此事李卿怎么看?”
李斯:“……”
他当即打起十二分精神,谨慎道:“若是夏阳君,臣以为君上依旧会启用郑国。”
嬴政认同地点了点头:“夫人支持修渠,且态度坚定。寡人觉得,为此她不惜先行打下韩国。”
不就是间者么,到时候你国都没了,看你修不修。
“但仲父未必同意。”嬴政又说。
李斯身形微顿。
他飞快瞥了一眼嬴政的神情,而后开口:“在修渠一事上,相国无利可图。”
“嗯。”
嬴政表情冷淡,叫人看不出情绪:“此渠不修,秦国的实力仍然凌驾于六国之上,如今国内粮草充沛又兵力强盛,修不修都不影响我军拥有灭国的实力。反倒是修渠一事,事关重大,还会劳民伤财,可能会耽误一统六国的脚步。如果是相国,他也许会建议延后再做考虑。”
只是这一延后,少说要十年。
说十年,嬴政心里也是没底的,毕竟说灭六国,谈何容易?
更遑论统一之后,还能拿的出人手与物力修渠么?到时候的老天爷还会像近年赏脸么?
别说嬴政想得多,李斯想得更多。
听到少年国君这般说,李斯抿了抿嘴角。
他在腹中打好草稿,斟酌一番,低声出言:“臣来秦之前,在楚为官时,曾经听说过不少风闻。”
“你说。”嬴政不见情绪地回道。
“是。”
李斯提了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楚人均言,吕相国夫妇二人,权倾朝野、把持幼王。当下的秦国,分明是……吕家的秦国。纵然臣来到咸阳后,亲眼所见的事实并非如此,可臣以为,昔日太后一党威胁朝政,正是因为其权力过大,乃至形成家族之势。如今楚臣走了,又有相国与夏阳君,长久来看,是个隐患。”
嬴政一双凤眼转过来。
即使已经在秦王政身边工作了一些时日,每每当少年国君的审视视线扫过来时,李斯都不免心中一惊。
秦王政的视线锋利且直接,仿佛一把锐利无当的剃刀,能够戳破所有虚与委蛇,直达旁人的内心。
他当然知道李斯是什么意思。
维桢夫人把此人举荐给嬴政时,他曾经有过困惑。
虽则李斯为荀子门生,可荀子广办私学,收过的学生数不胜数,怎就看中了这么一名寒门子弟?
就算他看得清形式、明白秦国的野心,更是拥有敢在秦王面前放言的勇气,放在偌大的秦廷当中,也算不了什么。
不说别的,他能比维桢夫人看得更远,能比仲父更懂政治手腕么?
但相处下来后,嬴政逐渐地明白了。
李斯足够聪明。
他知道不管是秦相国,还是夏阳君,终究不如一国之王能为他带来更光明的前途。
此人不惮于踩着他人上位,他只会选择他踩不下去的人效力。
维桢夫人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不怕有所求,不怕其卑劣,将有才能的人视作一把尖刀,全看如何使用。
有时候,小人比忠臣还要忠诚*。
“李卿以为如何?”嬴政问。
“依臣看来……”
李斯并未犹豫,显然这话他早就准备好了:“夏阳君多年来为秦效力,屡建功劳,可这爵位却是王上即位后才赠与的。君上一心只为秦国,她与相国的治国之道并不完全相同。”
言下之意即是,完全可以让吕不韦与赵维桢左右互搏,形成掣肘。
“所以渠确实要修。”李斯说:“纵然相国不乐意,也得修。”
政见上的分歧,多数是来自利益和立场的分歧。
而有了利益分歧,一切联盟都可破解。
修渠一事,完全可以成为夫妇二人之间的一个裂缝,以及日后联盟分崩离析的隐患、秦王政日后找麻烦的借口。
李斯话没说完,但嬴政听得分外明白。
他再次陷入思考之中。
嬴政觉得,维桢夫人甚至可能预料到了这点。
她举荐李斯,是因为李斯会依附于秦王政,而非夏阳君,或者堂堂秦相国。他会是朝堂上的另外一股势力,左右秦国的风向,乃至成为防止一家独大、威胁王权的有力工具。
为此,维桢夫人便不在乎李斯会针对她,或者仲父。
离间之计啊。
嬴政心下了然。
“好。”他心思电转,很快就有了自己的想法:“那你出个修渠的方案给寡人。”
李斯一愣:“……王上?”
嬴政很是理所当然:“既然你说要支持夫人修渠,总是得拿出理由来。
一则届时仲父出言反对,拿不出完整方案,怎能说服他让步?二则既是要命郑国修渠,也不能让他白白捣乱,既要做出提防,又要节省时间与劳工物资。
李卿主张修渠,此事寡人能放心交给你么?”
国君这么说,当臣子的哪里敢说不。
这完全是秦王政出于信任和欣赏,才委托如此重任给他!
李斯心中惊讶之余,也是反应迅速地抓住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臣定当倾力而为。”
只是——
应下之后,再看嬴政冷淡的神情,李斯又不免心中古怪。
说什么“出个方案”,王上这语气、这说辞,和夏阳君简直一模一样。
委托与重任,明明是个好事,但李斯就是莫名其妙感觉自己被国君这师徒两个人算计进去了!
而嬴政可不给李斯犯嘀咕的时间。
刚刚退下的侍人又走了进来:“王上,相国与太师来了。”
嬴政:“请他们进来吧。”
不出多时,吕不韦和赵维桢来到了偏殿。
李斯是赵维桢推荐给嬴政的客卿,吕不韦便也没把他当外人。客气行礼之后,他径直向嬴政开口:“王上,不韦听闻韩国的探子回来了。”
嬴政颔首:“郑国确是间者。”
吕不韦当即蹙眉:“那这渠……”
嬴政抬了抬手。
“寡人听闻,赵国派来李牧将军,是为两国修好。”嬴政说:“将军已来到咸阳,寡人想先行见一见。见过之后,再请郑国来,仲父觉得呢?”
话都说出来了,吕不韦还能拒绝不成。
“自然是听王上的。”吕不韦说:“李牧将军少年成名,乃真英雄,早该请来见一见。”
“那就去请吧。”
嬴政对身边的官宦吩咐道:“切记不可怠慢。”
身边的人应了一声,赶忙出去安排。
赵维桢在一旁,虽不做声,心下却是满意的。
十三岁的秦王,即位一年后,每一日都比过往更具有上位者的风度。
不知道少年嬴政是否有意识,可在赵维桢看来,他抬手出言的模样,越发的有当年秦昭襄王的架势了。
假以时日,他会成为一名比秦王稷更出色、更有能力的当权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