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也不耽误人吃。
“竟是与河虾抱进面皮里。”李斯细品之下,觉得相当神奇:“春韭味辛,河虾鲜美,理应是毫不搭界的两种味道,竟是相辅相成。如此吃下去,不觉韭辛,更提升河虾的鲜味。今日也算是开了眼了。”
赵维桢:“合郎君的胃口就好。”
李斯点头。
他又给自己乘了一碗面汤。
春寒料峭,几口热腾腾的面汤入腹,简直是从口腔一直暖到胃部,彻底驱赶走春日的最后一点凉意。
“据说吕家酒肆的饭食,都是夏阳君想出来的,是么?”李斯问。
赵维桢还是楞了一愣,才反应过来李斯口中的“夏阳君”指的是自己。
想来约莫是李斯觉得太师不过是个虚名,喊孟隗夫人又显得不尊重,所以干脆称君。
封君之后,以封邑名号作为称呼倒也无可厚非。只是秦王政刚赐了封邑没多久,赵维桢还没习惯呢。
“确实是。”她肯定道。
李斯捧着汤碗,一声感叹。
他又把碗送到嘴边,不仅感慨道:“来了秦国才知道,这里的粮食,丰足到可以磨成细粉,把杂质筛掉后吃,可见其产粮之多。粮草如此充盈,怪不得秦国这么强大。”
说完,他又看向自己的碗:“夏阳君既关注政事,又不落民生,好生厉害。怪不得身为女子,却得历代秦王重视。我要是赵王,我现在肯定后悔得不得了。”
赵维桢闻言扬起灿烂笑容:“承蒙郎君高看我。”
李斯:“……”
赵维桢:“郎君吃得还满意么?”
片刻的沉默蔓延,而后李斯险些把嘴里的面汤吐出来。
他如触电般放下汤碗,一个鲤鱼打挺起身,赶忙向赵维桢行揖礼:“在下失礼,竟是有眼无珠至此,连君上都没认出来!”
说完他又很是尴尬地以袖掩面,不太敢再开口了。
赵维桢见青年李斯神情窘迫又手足无措,不禁挑了挑眉。
她是什么怪物不成?打个照面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了,历史上的李斯好像也不社恐吧,不善言辞、不懂交际的不是他同门师兄弟韩非么?
赵维桢:“郎君毋须客气,喊我孟隗即可。”
李斯支支吾吾,含混应了。只是他的眼睛止不住往长案上的食器瞥。
赵维桢这才反应过来。
春韭味重,李斯这是觉得失礼呢。
“是孟隗疏忽。”她恍然大悟,赶忙喊来掌柜:“准备粗盐与芸香来,郎君准备好后,可来后院与我详谈。”
赵维桢先行一步,吩咐酒肆的人准备好长案与蒲团。
李斯漱口归来,于赵维桢对面落座。
再见面时,他已经收敛了刚刚的慌乱,歉意道:“承蒙君上照拂。”
虽说赵维桢让他喊名字,但李斯还是不敢的。
他不喊,赵维桢也不好多说。只是突然间自己就成了“君上”,感觉多少有些奇妙,还不适应。
进入正题,她再次端详了面前的李斯一番。
《史记·李斯列传》记载李斯曾经感叹过:“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意思就是说,一个人贤能与否,就像是这老鼠一样,全看身处环境。以老鼠自比,足以可见其人不惮外人置喙。
而赵维桢对历史上的李斯观感很复杂。
一方面,他是第一个直接与嬴政挑明可灭六国,并且提出了相应政策的人。可谓是促成大一统的功臣之一。
可另外一方面,此人陷害同门的韩非在先。之后始皇帝巡游时于沙丘暴卒,他又恐太子扶苏与自己理念不同,不得重用,篡改始皇遗诏,改立公子胡亥为皇帝。
总结一句话:是个野心勃勃的搅X棍。
但这个形容并非贬义词。
在赵维桢看来,他要不是有真才实学,有了不起的能耐,也做不到在秦国搅混水。
放了谁也不能放李斯走!
“别紧张。”
赵维桢宽言道:“孟隗素闻荀卿大名,钦慕已久,听说咸阳来了一名荀卿的门生,便心生好奇,先来看一看。”
说完,她又补充:“近日秦国国君新丧,新君年幼,诸多事项,吕不韦他实在是抽不开身,你别在意。”
李斯赶忙摇头。
对眼下的李斯来说,见赵维桢和见吕不韦是一样的效果。
“得君上相见,是在下的荣幸。”李斯认真开口:“家师在楚国,亦对君上赞扬有加。说秦国的国君知人善用、不惮身份,而夏阳君则心系民生、不求回报,乃明君贤臣的典范。”
赵维桢:“……”
夸得她都心虚了!
李斯的老师可是荀子啊!儒家三圣中的后圣,挂在墙上供多少儒生祭拜几千年,一直被尊为师长尊到2021年!
大学读书的时候,叫导师的导师夸几句话,赵维桢都觉得面上有光。
现在相当于她被天底下所有老师的师祖夸了,反倒是不好意思起来。
“你……你来秦国。”赵维桢干咳几句,带过自己的尴尬:“来秦国,是想要什么官职?”
李斯谦虚道:“在下无一无进身之资,二无过往功绩,说要官职,实在是托大。只是想来秦国图口饭吃,愿做君上与相国的舍人,为之出谋划策罢了。”
是做她的舍人,还是吕不韦的舍人?
赵维桢微微侧了侧头,明确了一个概念。
那就是在秦国之外,至少是在楚国人看来,她与吕不韦是牢牢绑定在一起的。
挺好。
赵维桢不介意他们这么想。
天下人这么想,倘若吕不韦真有飘起来那一天,他就得掂量掂量自己为了一部分利益而与她打断骨头、撕扯皮肉,是否值得。
“为何要做我与相国的舍人?”赵维桢问。
李斯莞尔。
他抿了抿嘴角,带着笑意反问:“君上该问天下寒门,谁不想做你与相国的舍人?”
这算是一句恭维了。
但赵维桢无动于衷:“可如你所言,你既无进身之资,又无过往功绩,又凭什么做我的舍人?”
这就是叫李斯从肚子里掏出点东西的意思。
李斯自然心领神会。
他深谙策士之道,明白在这种情况下必须语出惊人,说出旁人说不出的话,叫人眼前一亮的同时,也觉得他言之有物、可以重用。
对此,李斯来秦一段时日,早就准备好了。
“谢君上。”
他欣然应允,胸有成竹道:“在下来秦多日,惊觉咸阳之丰饶富足。我走在田间,看到的是在齐、在楚都没见过的农具;我住在驿站,往来各国使者、游策之士络绎不绝。中原各国,言及秦、楚,多为鄙夷,说二国是虎狼之国、是蛮夷之过,却不知秦国已具备条件,君上,到时机了。”
赵维桢:“什么时机?”
李斯深吸一口气,掷地有声:“歼灭六国,统一中原的时机!”
即使是在秦国,李斯也敢肯定没人会与赵维桢和吕不韦这么说。
放眼天下,人人皆有虎狼之心,国国皆为虎狼之国。大家都想从对方那里占个便宜、讨几块地,但没有一个国家敢说自己要去灭六国。
但李斯清楚,旁的国君敢想不敢言、不敢做,秦国的国君却敢。
秦国的人,等的只是一个敢直言的人。
所以他才会来到秦国。
“自齐桓公起,诸侯称霸、群雄割据,已有数百年。”李斯侃侃道:“天下苦割据久矣。内里百姓凄苦,外有匈奴威胁,早该是恢复一统的时候。如今周天子式微,没那个能耐,那重担自然是落在了实力最强的国家上。”
“秦国粮产富足,兵力强生,近年又风调雨顺。虽然换了几代国君,但朝政有君上与相国坐镇,甚至把太后一党驱赶离秦,算是平定。外无忧患,内部平稳,这可是大大的好机会。”
李斯振振有词:“君上,在下认为,是时候了。”
说完,他抬头看向赵维桢。
只是李斯精心准备好的一番“惊世之语”,完全没让赵维桢露出惊诧之色。
面前的女君,仍然是那副笑吟吟的神情,虽然带着几分赞赏之意,但好似早就意料到了:“嗯,然后呢?”
李斯:“……”
这——
这都无法打动对方吗?
李斯开始冒汗了。
赵维桢见他茫然,生怕李斯误解,又出言补充:“郎君这番言论,确有道理,只是话说灭六国,打起来可没那么容易。你得拿出具体措施来。”
李斯:“…………”
他有点摸不准了。
本图一石激起千层浪,没想到夏阳君好似一汪深井,深到石头子丢进去,压根就听不见响。
说她深以为然吧,可面上却完全没有任何表示;说她没听进去吧,这不是还要自己继续展开的意思。李斯顿感压力,偷偷瞥了赵维桢好几眼,踯躅片刻,才回应道:“确有措施。”
“郎君请讲。”
“以贿赂离闲,以细作为间。挑拨在先,出兵在后。”
“嗯。”
赵维桢认同地点了点头:“离间之策,是个好主意。你回头出个方案给我。”
李斯:“方案?”
赵维桢笑道:“方式方法为方,凭书案誊写为案。意思就是你把想出来的法子好生写下来。什么时候写好了,就请掌柜通知我一声,我好把你引荐给国君。”
李斯:“……………………”
他难以置信地抬头:“君上说什么?!”
见国君?
这就见国君了?!他还什么都没做啊!
“怎么?”
赵维桢却是满不在乎:“你都言及灭六国了,除了国君,谁还能拍板要打仗不成?同我说有什么用,自然是要对国君说。”
反正你早晚都是要得嬴政信任的,就别当什么舍人门客了,赵维桢和吕不韦手边也不缺人用。
历史上的嬴政即位后,受太后一党以及吕不韦控制,一直忍到羽翼渐丰才能够大施拳脚。
现在华阳太后不在,吕不韦也没那心思,还等什么呢?
早一日统一,就好早一日改革,嬴政的步伐也就可以放缓一日。
所以,赵维桢恨不得明天就把能用的人全搜罗齐。现在李斯自己撞上来,给她加班加点996去吧!
“就这么定了。”
抓到一个苦力,赵维桢心满意足:“快点写,最好在相国出使楚国之前写完。”
李斯整个人还是懵的,但听赵维桢语气笃定,嘴巴先于脑子应下来:“……是。”


第83章 八十三
083
几天之后,咸阳宫外。
赵维桢走下马车,就看到李斯已伫立在宫外等待。青年看似好整以暇,待走近了,才从他眼底看到几分掩饰得当的仓皇。
“别怕。”
春日的天气不稳定,今日太阳烈了一些,李斯许是站得久了,额头沁着一层薄薄汗水。赵维桢吩咐魏兴从车舆内拿来崭新的帕子:“擦一擦吧。”
李斯:“谢夏阳君,在下不怕。”
他接过手帕,指尖却不住微微发抖。
赵维桢:“……”
还说你不紧张!她哭笑不得。
不过,李斯表现的还算不错。
赵维桢做的事情,用现代职场类比一下,就是李斯一个特别有自知之明的职场新人,跑来应聘个小小的岗位,没想到赵维桢直接要他出个完整方案,并且拿着方案去面见大老板。
设身处地想一想,换成赵维桢自己,她估计要紧张晕了!
李斯面上还算镇定,已经是很了不起。
“要你准备的方案,你准备好了么?”赵维桢问。
“回君上,已准备妥当。”李斯回答。
“可我没见到你拿着。”
李斯这才露出几分笑意,抬袖指了指额角:“君上,都在这儿呢。”
好家伙,还挺自信的。
赵维桢满意地点头:“来前没如厕吧?”
李斯:“啊?”
二人都步入咸阳宫了,直言下三路,着实不雅。赵维桢看似随意地一句话,给李斯说懵了。
青年绞尽脑汁,实在是想不出这话有什么深意,只能硬着头皮回答:“……不曾。”
赵维桢:“那就行。那记下来的方案,还在脑子里呢。”
李斯不解:“这记下的事物,又不是吃下的饭食,还能随着……出去不成?”
赵维桢笑吟吟:“不能,所以郎君别紧张。”
李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这是在开玩笑安慰他呢!
也是。
记下的事物,就是记下了。他自诩想出的东西不会忘却,便是胸有成竹,没有必要因即将面见秦王倍感压力。
如此一来,李斯面上最后几分窘迫也彻底消失殆尽。
“谢君上。”李斯诚恳道。
“无妨。”赵维桢抬了抬下巴:“走吧。”
不是上朝的时间,也就没选择在正式场合见面。赵维桢带着李斯来到咸阳宫的旧学堂院落,宽敞的院子中央摆着一张棋盘,嬴政与吕不韦分别坐在对面,相互博弈。
赵维桢:“王上,李斯来了。”
嬴政当即抬头。
未来君臣初次见面,李斯先是身形一顿。
他知道秦王政今年不过十二岁,尚且年幼。但意识到与亲眼见到,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一身黑衣的少年国君,仍然能用“稚嫩”二次形容。可李斯对上其视线后,却立刻断定嬴政不可小觑。
凤眼明晰且锐利,彰显着主人的强硬与野心。
在楚国,人人都说如今的秦国权臣势力滔天、国君懵懵懂懂。华阳太后被赶去了栎阳养老,那秦国上下,岂不是为吕不韦、赵维桢夫妇二人完全把持住了。
然而这一刻,李斯清晰地意识到事情并非如此。
拥有这双眼睛的人,怎会任由他人摆布?
嬴政挥了挥手,侍人把没下完的棋局暂且撤了下去。他起身,受了李斯的行礼,甚至不等他开口问候:“寡人见你,是为了听听你所谓灭六国、统中原之说。”
他直奔正题,李斯也就不客气。
“敢问秦王。”李斯问:“可有灭六国之意?”
“若无意愿,找你来做什么?”少年人一哂。
言语之间,竟然是毫不掩饰其野心。
李斯却是暗地松了口气。
他不怕秦王有这么大的野心和胆量,李斯怕的是秦王政有野心,却畏畏缩缩,不敢去做。
既然是愿意,那就没什么好顾及的了。
“秦王可有想打的诸侯?”李斯又问。
这一次,嬴政没说话。
他锐利的眼眸扫射过来。
院子当中,除却秦王,在场的还有秦国的相国与太师,可以说是整个诸侯国最有权威的三个人正等他阐述自己的观点。
李斯刚刚还有些紧张,如今反而却放松下来。
“容斯斗胆。”李斯坦荡荡出言:“秦王最想打的,一定是年幼为质、在其受尽苦难的赵国。如今赵王偃,偏听偏信、昏庸自大,是个好机会,也是为报昔日秦王、先王受苦之仇。只是秦王不言,是因为如今的赵国仍然不可轻视,举国啃这块骨头,还不是时候,因而秦国理应选个好啃的肉,在下以为,可先灭韩。”
他滔滔不绝,终于说到了嬴政感兴趣的地方。
少年国君略一思索,便跟上了李斯的思路:“韩国与秦接壤,且国君软弱,近年与之交战往往割地退让。既弱小,又离得近,确实最为合适。只是打是好打的,要说灭国,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若是处理不好,便是引起其余五国警惕,反倒是陷入危机。”李斯接道。
“你可有对策?”嬴政问。
“请听在下一言。”
李斯清了清嗓子,继续开口:“秦国先昭王时,秦相范雎有远交近攻之策,指的是着眼于距离秦国最近的韩、赵二国,并通过一定外交手段去拉拢最远的燕、齐二国。在下以为,秦国仍可保持这般国策,只是可再近一步。”
虽无手稿,但李斯早已将一切内容牢记于心,长篇大论出口不带任何犹疑。
“秦王可先派遣使臣,联盟魏、楚,是为拉拢。
“而后再派遣游策之士,到各国行离间之策。中原多名臣名士,能用重金重利收买的,就去贿赂;不能的,则想法子除掉。君臣离心,国力便会有损,秦王可趁机出兵攻打。”
话至此处,李斯也没忘记最开始的问题。
他问秦王想打谁,自然是要出主意的。
“既是秦王最想打赵国,在下看来,可先行派人去间赵、间燕。攻韩之时,亦可与赵联盟,支持赵国与燕国开战。”李斯建议道:“如此,既可消耗他国兵力,也可转移视线。秦王以为如何?”
阐述完毕后,李斯谨慎抬眼。
嬴政自然是看出了他的小心翼翼。
李斯一番观点,嬴政听完的第一个感受是:不愧是维桢夫人寻来的人。
也是直到坐上王位,他才意识到把“大一统”挂在嘴边,是一件多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在六国人,甚至是相当一部分秦人眼中,即使如今的周天子后裔毫无能力、宗祠形同虚设,这天下,也是周王朝的天下。
诸侯敢存野心,却不敢说出来,更不敢做。
除却维桢夫人,就只有他的太爷爷,先昭襄王敢言。
如今李斯敢对他说,是时候灭六国了。
这样的人,也就只能到秦国来。
嬴政的思绪飞快,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满意。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很好。”
李斯一震。
他再次看向嬴政:“秦王当真?”
不怪他忐忑,而是这年仅十二岁的国君全程都没什么表情。
简直比向自家先生汇报课业时还要难以琢磨。
“自是当真。”嬴政肯定道:“你是第一个胆敢同寡人言及灭六国之人,且拿出对策,大致想来颇有道理。寡人很欣赏你,李斯,仲父觉得呢?”
嬴政主动看向吕不韦。
吕不韦同样颔首。
他嘴角噙着淡淡笑意,温文尔雅的面孔中展现出欣赏之色。
“早知郎君如此才能,我就先于太师拜访了。”吕不韦无不遗憾道:“郎君的想法,与不韦的计划不谋而合。”
“确实。”
嬴政接道:“仲父本就打算出使楚国,稳住两国邦交。”
吕不韦想了想,又补充:“郎君所言,乃长久之策,不必急于一时两时。不韦觉得,灭韩之前,可先伐魏。”
嬴政:“伐魏?”
少年国君眉梢微挑,乌黑的眼球转过来,明显是来了兴趣。
旁听的赵维桢顿时明白了大概。
“既是要间赵,”她清淡道,“王上别忘了春平侯。”
嬴政怎么会忘记春平侯!
以言杀人、送赵偃上位,嬴政怕是一辈子也忘不掉。
这是他第一次见识到合适的手段。不需动刀兵,不用起战事,仅仅是吕不韦与赵维桢夫妇二人的情报快于赵人一步,甚至不需要他们出面就使得赵国的□□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提及过往的事情,嬴政登极了然:“寡人听闻,如今的赵王身体不好了。”
岂止是不好了,赵维桢心想,仔细算一算,赵孝成王也没有多少时日了。
历史上有明确记载,“秦国大功臣”赵偃是在公元前245年即位的,距离如今也不过是两年的时间。
“昔日春平侯出逃,他终归是从秦国跑出去的。”赵维桢替吕不韦说:“可以此出兵伐魏,把春平侯接回来。待到明年,王上正式即位,六国派遣使臣来贺时,再送他回赵国去。”
反正你没死,就去搅混水吧!
赵维桢向来不惮于榨干工具人的最后一分剩余价值。
嬴政闻言,平板无波的面孔中稍稍浮现出不易察觉的笑意。
到底还是少年人,谁不喜欢给自己最讨厌的人添堵呢?嬴政可太了解赵偃了,他几乎能想到春平侯回去后,对方暴跳如雷的模样。
“就这么办。”嬴政不假思索:“待到仲父使楚之后,我就请蒙骜将军出兵伐魏,至于间燕之事……”
他再次看向李斯。
李斯赶忙抬头。
刚刚讨论的事情,让李斯恨不得要把脑瓜子塞进院子的地砖里——一件两件的,哪个不是机密之事啊?!
但凡李斯一个不注意,把随便几句话说出去,那就是泄露机密,事情要黄的!结果这一个国君、两位权臣,就当这他的面展开讨论,甚至最终拍板了!
这架势,说秦王要卸磨杀驴,出了宫门就派人砍了自己的脑袋李斯都信。
是不怕他敢说出去,还是已然不拿他当外人?
李斯反复思量,实在是摸不到头脑,不知不觉间又是生了一后背的汗。
即使李斯再天才,也不可能揣度到一切的信任来自于赵维桢知晓历史。因为知道他就是奔着秦国来的,也一定、且只能为秦国效力,李斯还没出现,赵维桢就默认他是自己人了。
她交付信任,嬴政自然也就对李斯有着天然的信任。
想不明白,便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变得越发谨慎用心。
“间燕之策,确为长久之计。”李斯小心出言:“望秦王派个有用且能用之人。”
嬴政看向吕不韦。
吕不韦沉思片刻:“我看蔡泽可以。”
嬴政蹙眉:“连个相国都不敢当的人?”
二人口中的蔡泽,是范雎离秦后推荐可接替他为相国的人选。只是蔡泽怕死,几个月后告病主动辞职,开始当个混子。
“他怕死,却有口才。”吕不韦莞尔道:“出使燕国,可先行与燕国签定盟约,让他去做个驻燕使臣。推脱了相位,他也不好再推脱出使的职责。待到来年王上正式即位,也可让燕国送个质子过来,以示两国诚信联盟。”
听到“质子”一词,赵维桢心中猛然一惊。
她不假思索:“不可!”
果断的话语落地,引来了吕不韦一顿。
庭院之内出现了片刻沉默。
赵维桢深深吸了口气,看向嬴政——也只看向嬴政。
“王上觉得,如今的燕王喜会送谁来?”她低声问。
嬴政微微瞪大眼,而后默然不语。
他没回答,但赵维桢知道他已经想到了。
当年燕王喜就敢送自己的嫡子去赵国当人质,几年之后,公子丹也回到了燕国,正式成为了太子。
倘若秦国向燕国索要质子为盟,燕王喜一定会把太子丹送过来。
历史上的太子丹来到秦国后过的并不好。
赵维桢不知道嬴政如何想,也不知道燕丹有怎样的思量,总之二人的关系一旦成为国君与质子,那么过往的情谊根本算不了什么。
过去这么多年了,燕丹与赵维桢告别时的场景仍然历历在目。
她甚至还记得那个生得讨人喜欢、性格也善于讨好他人的小男孩,把走线拙劣的蹴鞠递过来时的模样。
如果可以,赵维桢还是希望曾经的一对友人,能在心中为彼此留下几分好的回忆。
至少不要落到燕丹带着仇恨从咸阳逃亡,请荆轲刺秦,而后惨死的结局。
与其友情破裂,不如他别来。
哪怕是燕丹最终成了燕王,二人以国兵戎相见,赢得堂堂正正、输得堂堂正正,隔着家国与军队,躯壳相隔千里,也总比心灵破碎要好得多。
吕不韦微微侧头,他的视线迅速在嬴政与赵维桢之间徘徊,而后也明白了大概。
“若是太子丹。”吕不韦意有所指:“不是更好么?”
赵维桢坚持道:“不缺这么一个质子,还得白给燕国养着人呢。”
嬴政最终摇了摇头。
“算了吧。”少年人微微垂着眼睛,看不出他的情绪来:“先遣蔡泽使燕,毋须质子,可换其他联盟方式。”
吕不韦也不坚持:“是。”
而后嬴政收敛心神,转向李斯:“你言之有物,秦廷收你就是。寡人欲拜你为客卿,你觉得如何?”
李斯愕然道:“口说无凭,就可拜为客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