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秋高气爽、金色满天,倒是也有别样的美感。
二人走在簌簌落叶之中,深色华服完全为这灿烂明黄所点亮。青年夫妇并肩而行,偶尔有人路过,纵然认不得吕不韦与赵维桢,也不免因其风度好奇侧目。
吕不韦走着走着,就先失笑出声。
“怎么?”赵维桢侧头。
“没什么。”他笑着回应:“不韦就是想到,如此同朝的夫妇,你我大抵是千百年来头一遭。”
赵维桢不禁勾了勾嘴角。
别说是往前数,估计往后数也数不出几个来。
开了个好头,吕不韦看向和煦的天空。
“邯郸最近不太平啊,”他感慨道,“要举行的丧事,绝非平原君一桩。”
赵维桢讶然道:“还有谁死了?”
吕不韦:“约摸着维桢不认识,但势必听过。上朝之前魏盛刚刚带来了消息,蔺相如死了。”
赵维桢:“……”
无比熟悉的名字落入耳畔,赵维桢愣上一愣。
在邯郸时,赵维桢确实与之不熟,原身记忆中大抵是有名端正勇敢的文官形象,好似与父亲赵梁碰面,也就是相互打个招呼的程度。
但这可是蔺相如!
于后世留下诸多典故,历史上有记载的,为数不多让大魔王秦昭襄王吃瘪的蔺相如啊。
一时间,赵维桢还是有些惋惜。
尽管知道人总是要死的,可如今与这些留名青史的人同处一个空间,听到他们离开的消息,多少还是会感到唏嘘。
吕不韦虽不知赵维桢心中所想,但也是一声叹息。
赵维桢思索片刻:“赵国恐要遭受战争。”
吕不韦认同点头:“哪怕秦王身体不好,总是会有其他国君觊觎。”
赵维桢:“比如说燕国。”
如今与赵国接壤的国家,除却秦国,便是魏、燕二国。魏国已经被秦国打到国君臣服,自然是没什么力气与攻打其他国家。
但燕国不一样。
燕、齐二国,与秦国不接壤,离得十万八千里,受到秦国的威吓要小得多,之间更无频繁战事。
“当今的燕王喜,目光短视,又分外贪婪。”根据原身的记忆,以及赵维桢对历史记载的了解,她说起刻薄话来毫不留情:“胆小怕事,却又想着占小便宜。”
吕不韦失笑出声:“这可是公子丹的父亲,维桢。”
就是因为他是燕丹的父亲,赵维桢对其的评价才又低上一层。
历史上的燕王喜,知晓太子丹雇佣刺客去刺杀秦王,非但不阻拦,反而默许了。
而你默许就默许吧,荆轲刺杀嬴政失败后,又怕秦王责怪,直接杀死了太子丹,将其人头送给嬴政。
虎毒尚且不食子呢。
想到这儿赵维桢就来气:不说别的,燕丹现在才多大?
送质子就送质子,可燕丹被送去当人质时才六岁啊。有这样的父亲,燕丹才会养成那般察言观色、出言讨好人的性格。
明明是个好孩子,却摊上这么一爹,谁不会生气!赵维桢对燕王喜的评价好才奇怪。
“正因如此。”她气呼呼道:“我才替公子丹不值。”
吕不韦知晓她与燕丹也有过一段师生情缘,见赵维桢真情流露,也只是笑一笑。
“如今赵国痛失平原君、蔺相如两位名臣,”吕不韦说,“但凡有人怂恿,燕王喜势必会动摇,趁机发动战争,去捞点好处回来。”
“没那么容易的。”
赵维桢摇头:“赵国还有廉颇将军。”
就如今燕国的实力,一个廉颇老将军足够打他们好几个来回的。
吕不韦:“可赵国也只剩下一个廉颇将军。”
赵维桢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今赵国,国君急躁、太子偏狭。”吕不韦接着说了下去:“下一代贵族,无一人可挑起大梁,更遑论还有诸如郭开之流,本事没有,反倒是和太子关系亲密,这可不是好事。”
“你还知道郭开?”赵维桢挑眉。
如今郭开也就十几岁,还没入朝为臣呢。
吕不韦却是正经回应:“他屡次挑事,欲图欺凌公子政、找维桢的麻烦,我当然知道。”
二人慢悠悠地前行、慢悠悠地交谈,言谈之间,已然远离章台宫。
路上的人多了一些,多数也都认出来了这有闲情逸致散步的夫妇是什么身份。远远瞧去,一位风度翩翩,一位端庄出尘,实在是分外夺人眼球。
仅从面上看,所谓神仙眷侣亦不过如此。
“赵国的后生都是如此货色,可谓青黄不接,不过对秦国来说,却是好事。”吕不韦又道。
赵维桢没说话。
吕不韦说的是实话,但也不完全如他所言。
见赵维桢沉默,吕不韦好像感到意外一样,转过头:“维桢在邯郸,比我更为了解情况,可是觉得赵国尚存有潜力之人?”
说这话时,吕不韦看似好奇又茫然,他语气随意,完全是一副与赵维桢闲谈他国局势的姿态。
你就装吧。
提及赵偃、郭开的时候,赵维桢就迅速理解了他的目的——连郭开都知道了,剩下的事情你能不知道?
赵维桢倒是不介意,她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为了这件事,他能绕好大一圈子,从蔺相如的死讯开始说起。不得不说,吕不韦此人是真的有耐心。
“我离开邯郸之前,廉颇老将军推荐了一位年轻人投军去守卫边关。”赵维桢也不点破,饶有兴趣地陪他继续演下去。
她随意地抬手拢了拢发髻,继续说道:“如今过了几年,他也应该是位能独当一面的小将军了。”
吕不韦抬起黝黑眼眸,他的视线一直随着赵维桢的手臂而行动。
之前府中女侍对吕不韦说过,夫人平日饮食起居不太喜欢她们服侍,除却梳头。每次梳拢发髻,夫人总是要抱怨麻烦,所以会请她们过去帮忙。
不知维桢是否自行察觉到,她大抵是嫌弃发髻沉重,因而有意无意就会去抬手去拢。
她抬起手,手腕半遮半掩。虽未佩戴他赠与的金镯,却也是凝脂雪肤、玲珑纤细。
尤其是赵维桢的手并不是多么细致,她经常亲自做活,显得比寻常公卿女子要有力许多。这就更衬着那半寸肌肤精致,甚至连蜿蜒攀附于皮肤之下的两道青色脉络都显得如同点缀一般。
肤色在乌黑发髻的衬托下更显皓白,而后赵维桢放下手。
吕不韦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可是李牧小将军?”他轻描淡写地吐出这句话。
“确实。”
赵维桢肯定道,而后兴致盎然地故意开口:“这你也得知了么?”
吕不韦:“赵国有大才,当然会有探子通知于我。只是不韦知道的晚了一些。”
“为何?”赵维桢问。
“李牧将军投军一事,还是维桢与之交流后,从中推了一把。”吕不韦温和地开口:“许是下人恐你我因此感情上生嫌隙,便一直不敢说与我听。”
话说的委婉,但意思很明白:他连赵维桢见过李牧都知道了,自然是城中流言也一清二楚。
至于什么流言……
想了想与李牧相关之外的谣言,赵维桢当即失笑出声。
吕不韦茫然地眨了眨眼:“维桢笑什么?”
赵维桢忍俊不禁:“没什么。”
这肯定是有人说漏了嘴,吕不韦才自行去打听的。
否则至于拖到现在才提及么?
但从邯郸回来的商队与下人,能把李牧的事情告诉了吕不韦,但他们绝对不敢把之前盛传的谣言告诉吕不韦吧!
“传言都是传言。”赵维桢忍着笑意回道:“我只是见李牧那人,为人清明正派、很有见识,颇有未来一代名将的风采,因而盘算着把他劝到秦国来着。”
吕不韦:“没成?”
赵维桢:“没成。”
吕不韦闻言,点点头:“连维桢这般辩才,都不曾劝动,是个值得敬佩的人。”
说完,他又认真补充:“提及此事,并非责怪维桢。不韦是觉得,得亲自感谢维桢。”
“感谢我什么?”
“你我分别四年,当日离别极其匆忙。”吕不韦郑重开口:“你在邯郸,大可另寻归宿。但维桢不仅没这么做,反而全心全意协助不韦,不韦当然要感谢维桢,谢维桢赏识。”
甚至到最后,他还不顾路边有人,对自己的妻子行上一礼。
赵维桢垂眸看他低头行礼。
这种话题上,他都能端出态度,赵维桢是真的佩服。
“当真不介意?”赵维桢问。
“当真。不韦相信维桢,若非如此,岂不是就——”
吕不韦说这话,抬起头,对上赵维桢似笑非笑的眼睛,信誓旦旦说出去一半的漂亮话戛然而止。
换做他人,大概是要因这无声的揶揄尴尬一番,但吕不韦就是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收回去。
“其实还是介意的。”
吕不韦压低声音:“怎可能不介意?维桢是我心上人,谁的爱人被旁者觊觎能不介意?”
赵维桢却是不饶道:“既是介意,又为何说不介意?”
吕不韦眉眼微微一弯。
他歪了歪头,故作困惑,清隽的五官中浮现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苦恼。
“不韦不明白了。”吕不韦问:“夫人究竟是愿不韦介意,还是不介意?”
言下之意即是:你在这儿揶揄我装蒜,那你若是不上心,又怎会对我吃不吃醋耿耿于怀?
好啊,还反将一军。
赵维桢觉得,哪怕是吕不韦对她没有任何感情,有夫妻这层关系在,他知晓邯郸的传言后肯定也是会生气的。
将心比心,换做是吕不韦同其他女子闹出绯闻,赵维桢亦会心生厌烦。
想找别的人,就先分手,这样对自己的伴侣,对心上人都好。
他当然介意,不介意至于弯弯绕绕一大圈,要把这件事拿出来专门提?既是相信她,何必耿耿于怀。
介意就介意了,赵维桢可以好生解释。可吕不韦又怕惹她不快,所以摆出理解信任的模样。
可谓是把装孙子这一技能贯彻到底。
不过赵维桢也不生气,她甚至……承认自己有被讨好到。
都介怀成这样子,他还是能照顾到赵维桢的情绪。不管是真心还是利益,都没得挑。
能忍能憋至此,倒是让她觉得有趣。
越是能忍,越是让赵维桢好奇,他忍不住后究竟会是如何模样。
“放眼当下,李牧尚且不能成事。”
他问她,她偏偏不说。
赵维桢一勾嘴角,故意把话题转到正式上来:“可赵国变天,秦国也不会有多远。”
吕不韦立刻跟上了赵维桢的思路:“……维桢说的可是……”
他的眼睛飞快往章台宫一瞥。
“嗯。”
先不提赵维桢知道历史,就算不知道,也能从秦王稷的动作中察觉出来。
如果秦王是真心想提拔赵维桢,他大可以慢慢来,先等上几年,让赵维桢在咸阳积攒起足够的声望和功绩,等她的第一批学生结束蒙学,再提及入朝为官,也许会容易的多。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只能给个虚名,还得让她演上一出“我不稀罕封邑”的蹩脚戏。
这么着急,恐怕大魔王自己也发觉身体不行了。
赵维桢的语气沉了下来:“若非是秦王自己有所意识,他不会这么着急。”
吕不韦了然:“确实如此,还是维桢敏锐。”
赵维桢:“你得好好考虑如何走下一步。”
下一步,秦王稷去世之后,公子子楚理所当然就是当朝太子。
身为嬴子楚的先生,他得好好筹谋。
“维桢放心。”吕不韦保证道:“不韦心中有数。”
如此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二人竟然直接步行回到了吕府。
一跨进家门槛,就看到府中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这是各地的商队,又回来了。
“夫人。”魏兴见她归来,赶忙上前:“就近的商队,带了些秋收的蔬菜回来。他们紧赶慢赶,菜还新鲜着呢。”
秋日过后,便是冬天。
这可能是今年最后一波新鲜的蔬菜了。
听到魏兴这么说,赵维桢当即拎起衣角:“给我去看看。”
魏兴:“正往后院送呢。”
他抬手指向搬着东西往后院送的仆人,赵维桢定睛一看,数量可真不小。
好大些绿叶菜,就这么由人捧着送去后院。要是堆起来,都能堆成小山了。
赵维桢顿时把什么朝堂政治、你来我往抛在脑后。
——天大地大,还有什么比压酸菜事情更大!
第55章 五十五
055
两个月后,入冬了。
吕家食肆却依旧忙得热火朝天。
赵维桢一进门,不等掌柜开口,便直接问道:“酸菜准备的怎么样了?”
掌柜鞠着笑容回答:“自然是准备妥当,夫人到后院来看看?”
赵维桢满意地点了点头。
家里压酸菜是为了一整个吕府的人吃,而食肆冬天也是要开门的,需求量更大。所以赵维桢自己家压酸菜的同时,也吩咐掌柜开始动手。
其实不用多言,掌柜也会的。
《诗经》有云:“加豆之实,笋菹鱼醢。”其中的菹,说的就是腌菜。可谓是中华民族的老传统。
只是赵维桢的花样要比寻常人家更多一些。
她来到后院,一跨过门槛,就看到了满满好几个酸菜缸子,以及数个小一点的酸菜瓦罐罗列在院子角落,秩序井然。
搞什么东北酸菜和南方酸菜的区别,这个时代不存在冰箱,秋天吃不下的蔬菜自然是得全腌了!
没有大白菜,就把菘菜等青菜按照压东北酸菜的方式压好。而余下的笋、芥菜以及芜菁等等,则加之盐醋酒花椒姜葱腌起来。
“夫人。”
掌柜期待道:“这酸菜该怎么做呀?”
过往食肆有自己做菜的路数,但赵维桢拿出的新菜式一个比一个口味好,掌柜还指望着她能翻出新花样来着。
“这个容易。”
赵维桢不假思索:“让你们提前留下的鱼呢?还有猪肉,本味道腥臊,与酸菜一起炖煮最好。还可以做饺子——”
“饺子?”掌柜一脸茫然。
“呃,就是扁食。”赵维桢解释。
“啊?”
“娇耳?馄饨?……算了。”
战国末期的人类才开始使用石磨,刚刚能把五谷磨粉也没多久,这会一切面食统称为饼。至于饺子馄饨这类,更是到了东汉才有的东西,赵维桢实在是解释不清楚。
赵维桢选择放弃:“总之就是一种饼食,回头我再教给你们。先把鱼拿过……来……”
她话说一半,就看到掌柜的眼神往她身后一瞟,神色顿时发生微妙的变化。
行吧。
不用掌柜做出任何提醒,赵维桢就明白了大概。她回过头,果然是来了重量级人物。
嬴政走在前头,身边跟着新晋小跟屁虫嬴成蟜,后面的来人更是不得了——须发雪白、庄严肃穆的老秦王,就这么穿着一身高贵的玄色深衣,直接跨到了后院来。
他身后跟着数个护卫、侍人,胡拉拉进来一大片,竟然是几乎没出什么动静。
赵维桢:“……”
“王上!”她哭笑不得:“你怎来了?”
能来是能来,但哪有来食肆还跑人家后院的!赵维桢立刻看向小嬴政,肯定是他带的路。
后者感受到了赵维桢的视线,也不心虚,只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意思就是太爷爷想来,我就带他来了。
这两个月,秦王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别说是咸阳、秦国,乃至中原各国都在等着最后的消息。
然而就在几天之前,秦王稷的身体似乎是缓过来一些,不仅能下地走路,连饮食也慢慢恢复了正常。
这是好事,但当他不声不吭来到食肆时,还是把赵维桢吓了一跳。
“寡人不能来?”秦王稷反问。
“来是自然能来的。”赵维桢笑道:“王上是来用饭的么?”
只是,虽然说是恢复了,但这几个月来,老人的情况肉眼可见的变差。
他就像是干瘪的气球般瘦了下去,露出的脸、手以及脖子,几乎到了皮贴骨的程度。尽管秦王的精神依旧不差,甚至是眼睛还如孩童般清亮,可是……
赵维桢见到他这般状态,还是不免有些难过。
穿越之前,她爷爷临终前也是这样子的。
没什么病症或者痛楚,可人就是老了,老着老着,就走向了生命的终结。
但秦王似乎是一点也没被自己的状态影响。
“整个咸阳都说你家的饭菜好吃。”秦王说:“寡人怎么也得来尝尝。”
“那还请王上到前面落座。”赵维桢说。
“上次你捣鼓的豆腐,味道不错。”老人夸奖道:“这次也得给寡人弄点之前没吃过的东西。”
“那是自然。”
赵维桢兴致勃勃道:“正与掌柜正商议此事。”
没想到,第一个品尝到酸菜鱼的,竟然会是秦王!
重量级客户到来,整个厨房都战战兢兢,赵维桢更是拿出了百分百的专注力。
河鱼骨肉分离,骨用来熬汤,鱼肉片好以盐、酒腌渍。然后再取出腌好的酸菜切好,加之佐料与鱼汤熬制。待到水开时,把腌渍好的鱼肉丢进去即可。
酸菜鱼的工序并不复杂,赵维桢都没自己动手,光是口头指挥,很快一锅鱼就做好了。
虽然这个时代的香料、配料不如后世齐全,做出来的味道与现代的酸菜鱼势必会相差甚远。但赵维桢倒是觉得问题不大:没辣椒,所以先秦时代的人也不是很能接受辛辣的味道。
而且顾及老人与小孩子的肠胃,她连花椒都吩咐厨子少放一些,突出酸咸味即可
待到掌柜把鱼、菜,以及其他食物陆续端上桌,赵维桢才抱着一壶蜂蜜酒款款落座。
“王上和两位公子快尝尝。”
赵维桢为秦王斟酒:“还不知道味道如何。”
老秦王筷子没动,闻到蜂蜜酒的味道,就是露出孩童般嫌弃的表情:“怎是淡酒?”
“王上想喝烈酒,妾还怕宫中医师追过来打妾。”赵维桢反驳道:“烈酒有烈酒的好,淡酒有淡酒的好,王上试试看嘛。”
如此出言,倒像是与祖父撒娇的孙女一般。
“哼。”
秦王稷面露不高兴,但他取酒一饮,发现确实不错。
蜂蜜酒的酒味几不可见,可蜂蜜甜美,也算是弥补了这份缺憾。秦王略作一品,而后放下酒器:“倒是不错。”
说完,他才拿起筷子。
赵维桢抬手示意桌上的饼食:“王上可就饼食一起用。”
酸味本就开胃,加上鱼肉处理得当,又以酸菜作配菜,完全遮盖了土腥气息,只剩下鲜美。
饼食泡进汤里,麦香与酸香完美融合,也是令人胃口大开。
只是品尝的功夫,秦王就着鱼肉和酸菜吃了小半张饼,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满意。
至于本就在长个子的小嬴政和小成蟜?倒是一个不怕、一个不懂,敢和秦王一同用餐,也没少吃。
这把秦王身后的老侍人感动坏了:虽说病情好转之后,秦王能够正常饮食,但他的食欲一直不太好。
今天吃的,可比往日都多。
然而赵维桢见老人吃的快,立刻开口:“王上慢点,就这一张饼食。”
秦王:“……你敢不给寡人吃饭?”
换做他人,恐怕早就因国君这么一句话吓坏了。
但赵维桢没在怕的。
她也不是家里没老人,连赵梁都是偶尔食多了会出岔子,更别说秦王这把年纪。
如今老秦王干瘦至如此,胃部八成是开始慢慢放弃工作,吃的多,未必就是好事。
赵维桢直接出口:“王上要是愿意,我就把酸菜和制鱼的方子抄给宫中厨子,今后想吃,就让他们再做。一下次吃太多容易积食,对肠胃不好。王上好不容易身体好转,还是小——”
“行了,行了。”
老秦王打断她,却没责怪,反而爬满沟壑的脸上浮现出几分悻悻之意。
听到赵维桢叨叨个没完,他多少是放缓了进食速度。秦王放下筷子,既是揶揄,也是感叹:“孟隗这性子,寡人觉得不像是从邯郸来的,倒像是名泼辣的楚女。”
赵维桢扬唇:“臣权当王上是在夸奖我。”
前头还一口一个妾,这会倒突然冒出来一个“臣”。
尽管如今赵维桢有个论议夫人的虚名在,称臣是没问题,可现在这么说,多少有些玩笑的意思。
秦王因她的自称变化微顿,亦是失笑:“寡人看赵国也不是尽出那些轴里轴气的死脑筋,这不是也有活宝么?”
赵维桢故意撇了撇嘴。
待到秦王与两位小公子吃的差不多了,赵维桢挥了挥手,把长案上的食物、酒菜都端了下去。
“王上。”她开口:“吃饱喝足,可说明来意否?”
“嗯?”
赵维桢直奔主题,老秦王却是不着急。他反而抬眼做出困惑状:“寡人就不能只是来用饭的?”
你要是没生病之前这么说,赵维桢还多少能相信一点。
可现在,眼见着秦王没多少日子了,身体稍微一好,就直接出宫来到这小小的食肆。
说没别的意思,就是把赵维桢打傻了她也不信。
“寡人就是觉得在宫中老是躺着、养着,身边人都拿寡人当陶瓷似的对待,没劲。”秦王说:“所以想找孟隗来谈谈。”
“王上欲谈什么?”赵维桢。
“就谈这天下吧。”
“……”
一个天大的词汇压过来,赵维桢身形微停。
可秦王的语气,就好像这“天下”,与刚才吃下去的酸菜鱼般都是家常便饭。
赵维桢迅速脑内斟酌,而后开口:“臣以为,这数十年来,与王上谈过天下的人数不胜数。其中比孟隗有才有能的亦是比比皆是,何须孟隗在王上面前拾人牙后慧?”
这次自称为臣,则是正经的君臣对答了。
“拾人牙后慧?”
秦王重复了一遍赵维桢的用词,饶有兴趣道:“孟隗向来妙语连珠,就别谦虚了。”
呃。
拾人牙慧是什么时候的词来着!赵维桢小小的心虚了一下。
“来。”
明明要谈及天下,可秦王兴致勃勃的,好像在要求赵维桢分享日常趣事一样:“既是不愿意拾人牙后慧,就说点不一样的。”
“王上想听什么?”
赵维桢还是拿不准秦王的思路:“臣治世不如商君,口舌不如张仪,政治不如范雎,征战更是不如诸位将军。要说新技术,许是孟隗还能与秦王商讨商讨,要说着天下,恐是给不了王上什么新说法。”
秦王:“那边说说你为何选择秦国?”
这个倒是容易。
赵维桢抿着笑意回答:“下棋自然是要赢,这天下棋局,秦国都吞下了大半白子,去帮着黑子下棋,不比想法子让白子一转颓势更容易些?臣与那涌入秦国的游士没什么区别,无非是投机想乘秦国的东风罢了。”
秦王又问:“既你说下棋要赢了,那赢了之后,孟隗打算怎么办?”
原来是为了这个来的!
知道老秦王的目的,赵维桢即可放宽心。
她沉思片刻,郑重回应:“依臣看,赢了这棋局之后,才是真正的麻烦。”
“如何麻烦?”
“王上请想,一场博弈,若是带了利益,便是赌博。”赵维桢侃侃而谈:“棋局未分输赢,则天下人都着眼于输赢之上,暂且顾不得其他。”
以下棋比喻,则完全避免了把尖锐矛盾的问题放在明面上。
“那输赢不那么重要,重要的则是之后如何分得利益。这一场棋,下了数百年,参加的可不止是本国国君与宗室。来到秦国的他国公卿、臣子,乃至每一份出力的工匠、黔首,都是在等一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