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德端推开大门,走了进来,满口抱怨。
“芸娘,你越来越不像话了。大白天的,你把花厅的门关上做什么?你们在干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
韦夫人惊惧之下,几乎晕厥过去。
元曜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韦德端刚才明明被白姬杀死了,怎么又从门外走进来了?!
“嘻嘻——”
白姬却诡笑着,像看一场精彩的好戏。
第十一章 宽恕
韦夫人和韦峰震惊而恐惧,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元曜忍不住道:“白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白姬抚摸着梦仙枕,望了一眼跌坐在地上的韦夫人,道:“这一切异象,得问韦夫人了。”
韦夫人一脸茫然,道:“问……我?”
白姬没有回答韦夫人的疑问,而是望着梦仙枕,道:“这个世间,人与非人并存,各行其道,偶尔有交集,但大部分时候是互不相干的。人类口中流传的很多怪力乱神的异象,其实跟非人无关,都是人在作恶,推在了非人的头上,比如我前几天在西市看见了狮子国的旅商想要贪占青泥珠,却推说青泥珠在海上被龙王抢夺了。这个梦仙枕,只是一块很好的龙王玉,并不能通达神仙,让人成仙。我不明白人类为什么要赋予它成仙的传说,毕竟年代久远,在这块玉石枕上刻上梦仙二字的人,已经无法寻觅了。但是,这块玉石枕在漫长的时光中辗转人手,汇聚了各种不同的欲望,似乎有了一些异能。”
元曜问道:“白姬,梦仙枕有什么异能?”
白姬指了指韦夫人,又指了指韦德端,道:“它能将人类内心的恐惧与期盼具象化,这些韦老先生,都来自于韦夫人的内心。”
元曜问道:“什么意思?”
白姬道:“轩之,你仔细看一看韦老先生和韦夫人。”
元曜朝韦德端和韦夫人望去,只见韦夫人六神无主地跌坐在地上,韦德端生气地站在花厅的大门边,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元曜道:“白姬,小生看不出什么……”
白姬笑了,道:“我差点忘了,轩之毕竟是人类,即使有能够看见非人的能力,但更深一些的东西,你是看不见的。”
白姬伸出手,拂过元曜的眼睛。
元曜的眼前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金色光芒。
“轩之,你再看一看。”
元曜再次望向韦夫人和韦德端,他不由得有些吃惊,韦德端的头顶有一丝似有似无的红色光线,那光线延伸开去,竟抵达了韦夫人的心口。
元曜揉了揉眼睛,再次望过去,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白姬,这是怎么一回事?”
白姬道:“我刚才说了,梦仙枕能将人们内心的恐惧与期盼具象化。韦老先生第二次去寻仙之后,韦夫人对着梦仙枕所产生的复杂心思,就化成了今天回来的韦老先生。她内心深处期盼着韦老先生回来,这样才能洗清韦校尉的杀父嫌疑,保住她最心爱的儿子。”
韦夫人一下子崩溃了,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人,还是鬼?”
白姬道:“现在的韦老先生,既不是人,也不是鬼,他只是你心中的……梦魇。”
韦夫人哭泣道:“白姬,你能让他消失吗?我不能再看见他了,我承受不了,我会疯掉的……”
韦德端一听,生气地道:“芸娘,你搞什么鬼?你这种既不贤惠,也无妇德的女人,我早该把你休掉了……”
韦德端还未说完,韦峰早已纵身上去,扑倒了他。
“住口!你不许侮辱我的母亲……你快死吧,你赶紧去死啊……”
韦峰掐着韦德端的脖子,用尽了全力,神色癫狂。
韦德端青筋暴起,脸色紫得跟茄子一样,眼看就要被儿子掐死了。
“峰儿,不要……放开他……”
韦夫人已经没有力气去阻拦了,她徒劳无力地道。虽然韦德端只是幻象,但是看见这一幕,是她内心不能承受的。
白姬伸手拂过梦仙枕,红色的星云纹上发出了幽暗的光芒。
韦峰身下,被掐住了脖子的韦德端,一瞬间消失不见了。
韦峰错愕,他抬起双手,愣愣地望着虚空。
白姬道:“韦校尉,你还想再弑父一次吗?”
韦峰的神色恢复了平静,道:“白姬,你刚才不是说这个人只是我母亲心中的幻象吗?我杀一个幻象,不算是弑父吧?”
白姬笑了,道:“韦校尉,你杀死的,可不是你母亲心中的幻象。这么来说吧,一开始回来的韦老先生,并不是你母亲心中的幻象,而是一个离家多年,思念妻儿的归人。”
韦夫人颤声道:“什么意思?回来的人究竟是谁?”
韦峰也有些错愕,道:“不……不可能,不可能是人。我杀了他之后,仓促之中把尸体埋在了柴堆下,第二天想要把尸体带出府处理掉,再度挖掘时,尸体却消失了。我后来又在柴堆边挖了好几次,还是没有尸体。”
白姬道:“一开始带着梦仙枕回长安的,是韦老先生自己内心的渴望……算了,我还是把他叫出来,让他自己说吧。因为很多内情,我也不清楚。”
白姬端详着梦仙枕,似乎在红色星纹图里寻找着什么,最后终于找到了。
一道金色的光芒从白姬的指尖传到了梦仙枕上。
一个单薄的人影逐渐浮现在众人的眼前。
元曜一看,这个人影是一名中年男子。他面容清瘦,束发盘髻,戴着南华巾,穿着一袭青兰色澜袍,颇有一些仙风道骨。
正是韦德端。
这个韦德端,跟刚才的韦德端看上去一样,但是又有着说不出来的不同。他的眼神更沧桑,而忧郁的神情之中,包含着更多复杂的心绪,还有着难以言诉的悲伤。
韦德端环顾四周,看见了韦夫人和韦峰,顿时热泪盈眶,道:“芸娘,峰儿……”
韦夫人和韦峰吓得不敢看韦德端的脸,并且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白姬问韦德端道:“韦老先生,你一去多年,都经历了些什么?”
韦德端道:“说来话长,我这一生走过千山万水,踏过三山五岳,遍访仙迹,四处寻仙。我经历过许多磨难,曾经还跌下山崖,丧失了记忆……我的经历,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白姬笑道:“算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听,直接说你是怎么没的吧?”
韦德端叹了一口气,道:“我带着梦仙枕经过王屋山,错估了天气,在暴雨之中跌进了一个山洞,山洞口又被泥石堵住了。王屋山的深处本就人迹罕至,山洞口还被巨石堵住,我求救无门,逃生无路,命绝于此。”
白姬道:“那你怎么又带着梦仙枕回来了?”
韦德端望了一眼远处的妻儿,神色哀伤。
“我尘缘未了,不能斩断七情六欲,所以苦苦寻求,也无法得道成仙。也许是人老思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有些思念长安的妻儿。思念一旦在心中萌芽,就无法停止。我拼命地忍耐,也无法克制,最后决定回长安。造化弄人,也可能是上天对我求仙之心不诚的惩罚,在路过王屋山时,我就突遇暴雨,跌下了山洞。在山洞之中,我饱受干渴与饥饿的折磨,也饱受思念的煎熬,最后坐化而死。现在,我的尸骨还在王屋山的山洞里。”
韦夫人一听,丈夫居然思念过自己,还打算回来,心中便软了。又听见丈夫在归途之中跌下山洞,活生生地饿死了,一下子所有的怨恨都淡去了,只觉得心疼和难过。
“夫君,你既然……怎么又回来了?难道是你的鬼魂还在惦记我和峰儿……”
韦德端有些茫然,道:“芸娘,仿佛做了一场梦一样,我带着梦仙枕回到了长安,见到了你和峰儿。我不知道自己是鬼魂还是人……”
白姬道:“韦老先生,你既不是鬼魂,也不是人,你只是自己临死前心底的强烈欲望,通过梦仙枕的异能幻化而成的具象。”
随着白姬话音落下,梦仙枕之上,出现了一幕幻象。
王屋山中,一个山洞里,一具穿着青兰色澜袍的骷髅旁边,韦德端正抱着梦仙枕在大声地呼救。他不知道叫唤了多久,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结伴来深山中采药的山民们听见了呼喊。
山民们一起搬动石头,将韦德端救了出来。
韦德端和梦仙枕离开了山洞,但那具骷髅却永远沉睡在了王屋山中。
韦德端十分茫然,道:“我回到了长安,回到了家中,本想跟芸娘、峰儿团聚之后,放弃寻仙的念头,好好地过日子。可是,芸娘恐惧我,峰儿想杀我,而我自己也变得疑神疑鬼,开始厌恶芸娘和峰儿,总觉得所有的人都要害我……”
白姬道:“梦仙枕被人类心中的想法所影响,会改变具象。山洞之中,只有你一个人。韦府之中,有很多人,韦夫人和韦校尉的内心也有着强烈的欲望,梦仙枕受到了韦夫人和韦校尉的影响,你也不知不觉地被影响,改变了回长安来的初衷。后来,你跟韦校尉起了冲突,被他杀死了。今天回来的,是韦夫人强烈的恐惧和期盼产生的具象,已经不是你了。”
韦峰脸色颓然,颤声道:“原来,父亲真的被我杀死了……”
白姬道:“严格说起来,不是,韦老先生早就罹难,饿死在了王屋山中。但是,他想全家团圆,共度余生的心愿,是被你杀死了。”
韦夫人终究心软,问道:“白姬,我夫君现在还能跟我们全家团圆,共度余生吗?”
白姬摇头,道:“很遗憾,不能了。王屋山中的韦老先生的心愿所幻化的具象,已经在回来之后被你的心结影响,也被韦校尉的怨恨打破了。你眼前看见的,是我从梦仙枕上找出的一点残念,他持续不了多久,最多一盏茶的时间。你们可以告别,这是梦仙枕所能给予你们的,最后的仁慈了。”
韦夫人擦了擦眼泪,站起身,走向韦德端。
“夫君,我怨恨你,怨恨了一辈子。”
韦德端道:“芸娘,对不起。”
“我有一个心结,如梦魇般缠绕我一辈子。我拿柴刀砍向睡着的你的场景,无数次出现在我午夜的噩梦里,那铺天盖地的鲜血,像是地狱的火焰,焚烧着我,折磨着我。”
韦德端笑了,道:“忘了它吧。芸娘,我宽恕你。我应该早一点告诉你,解开你的心结,或许我们三人就能避免互相猜忌,我还能陪着你们,弥补你们……”
韦夫人泣不成声。
韦德端朝韦峰招手,道:“峰儿,你过来。”
韦峰抬起了脚,却又停下,不敢过去。
“我……以为你是骗子,才……我……我……”
韦德端道:“峰儿,你不必解释。我宽恕你。一切,都是我自己的过错,怨不得别人。”
“父亲……父亲……”韦峰朝韦德端跑去,语气哽咽:“其实,这些年来,我虽然怨恨你,可是也很想念你。”
“峰儿,都是为父的过错……”
“夫君……”
“父亲……”
韦氏三人抱头痛哭,敞开胸怀,倾诉离别。
白姬叹了一口气,小声对元曜道:“轩之,韦老先生一回来就这样坦诚地把话说清楚,他们三人就不会各怀心思,影响了梦仙枕,酿造成悲剧。韦老先生的幻象说不定还能陪着他们过一段团圆的时光呢。”
“唉!”
元曜叹了一口气,十分难过。
一盏茶之后,韦德端消失了,只留下韦夫人和韦峰相对痛哭。
第十二章 尾声
云淡风轻,秋阳高照。
西市,缥缈阁中,元曜站在柜台边记账,黑猫蹲在一边吃香鱼干。
元曜提笔,在这个月购入的清单上写下了“梦仙枕”三个字,价格上面,写下了零。
之前,在韦府中,韦德端消失之后,白姬便开口要走了梦仙枕,作为给韦氏三人解开心结的代价。白姬的理由是梦仙枕会感应到人类心中的强烈欲望,出现幻想的具象,而且这个具象并不稳定,充满了变数。梦仙枕留在韦府,会给韦氏母子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韦夫人、韦峰同意了。
黑猫看见元曜记账,道:“书呆子,你没来的时候,爷和主人从不记账,很多东西都是稀里糊涂地买,稀里糊涂地卖……”
元曜冷汗,道:“做生意的人,不记账,怎么知道盈亏?怎么知道货物的去向?”
黑猫道:“爷记性好,一些贵重的东西,还是能记住的。主人主要是记‘因果’,她有一个厚厚的本子,偶尔会拿出来记一些东西。至于盈亏,爷不知道,反正主人总是哭穷,不肯按时发工钱……”
元曜翻了一下账本,道:“从买卖的账目上看,确实没赚过,白姬喜欢买一堆各种各样的东西,放在店里。缥缈阁本来就客少,这些东西很难卖出去。比如这梦仙枕,虽然没花银子,但是如果卖不出去,也没赚。”
黑猫道:“书呆子,这意思是你和主人又白忙活一趟?”
“呃,也可以这么说吧。”
元曜道。
黑猫一边吃香鱼干,一边道:“这次的事情,爷一开始就说了是鬼魂作祟,后来果然如此吧?书呆子,不瞒你说,爷自从吃了毒蘑菇之后,是真的打开了慧眼,清明了灵台……”
元曜道:“其实,韦老先生也不算是鬼魂,他只是人心中的幻象具体化了。这么一想,梦仙枕跟毒蘑菇也差不多,只不过毒蘑菇只能让中毒的人看见自己心中的幻象,周围的人看不见,而梦仙枕能让大家都看见某个人心中的幻象。”
离奴突然抬起了头,道:“书呆子,爷感觉主人又中毒了。”
元曜一愣,道:“什么意思?”
离奴小声道:“你去后院看一看,就知道了。”
“离奴老弟,你又给白姬吃毒蘑菇了?!”
元曜扔下账本,急急忙忙地跑向后院。
黑猫望着小书生焦急而匆忙的背影,一边嚼着香鱼干,一边道:“爷的意思是,主人在后院通过梦仙枕看幻象。梦仙枕既然跟毒蘑菇差不多,那主人就是中毒了……”
草木微黄,随风起伏。
白姬站在草地上,梦仙枕落在她的脚边,被起伏如波浪的秋草半掩盖着。
白姬的面前,站着一个长着龙犄角,穿着白衣的银发男子。
元曜乍一看长龙角的银发男子,以为是龙隐,不由得心中一惊。但他仔细一看,却又不是。
男子身形挺拔,容颜俊美,他的身上带着一种清冷的气质,整个人如同天上不可触碰的皎月,又仿佛是圣山之巅即将融化的冰雪。
银发男子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静静地站在草地上。
白姬抬头,望着银发男子的脸。
白姬的眼神十分悲伤。
元曜站在回廊里,看着草地上的白姬和男子。
白姬回过头,道:“轩之,你怎么来了?”
元曜道:“离奴老弟说你中毒了,小生就来看一看。白姬,这是谁?”
白姬道:“冰夷。”
元曜走向冰夷,道:“他是你心中的幻象吗?”
白姬道:“是的。刚才我在把玩梦仙枕,想到了一些往事,不知道为什么,冰夷就出现了。看来,这梦仙枕容易蛊惑人心,不能随便放着,得贴上封印,收入井底了。”
元曜望向冰夷的脸,仔细端详。
龙族都有着俊美非凡的容颜,冰夷也不例外,他有着清冷而英俊的五官,但眼神却十分温暖,十分纯净,仿佛一阵温柔和煦的春风,又仿佛是一片澄澈无瑕的天空。
在与冰夷眼神交汇的刹那,元曜仿若电击,他似乎在哪儿见过眼前的冰夷,太过于熟悉,他们的灵魂仿佛能通过眼神彼此呼应。
元曜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要触碰冰夷的眼睛。然而,在元曜的手触碰到冰夷的一刹那,仿佛烟尘被风吹散,冰夷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白姬伸出手,徒劳地去抓风中飘散的尘埃。
元曜也急忙去抓,却也无法抓住散去的幻影。
“白姬,对不起,小生是不是不该去触碰……”
“轩之,与你无关,在他出现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施下了法术,让他在下一阵秋风到来时,被风吹散了。”
“为什么?白姬,你不想看见冰夷吗?不想跟他聊聊天吗?”
白姬弯腰,拾起了草丛中的梦仙枕,道:“明知道他是我心中幻象,我也很害怕他开口,总觉得他一开口,就是来要债的。毕竟,是我杀了他。”
元曜道:“不会的。白姬,冰夷不恨你,是你自己一直不肯宽恕自己。”
白姬笑了,道:“轩之,说的好像你能明白冰夷的心情一样。”
元曜道:“小生觉得自己能明白他的心意。”
白姬温柔地望向元曜,道:“轩之,谢谢你安慰我。”
元曜道:“白姬,这梦仙枕你真的要封印起来,放入井底的仓库里吗?”
白姬点点头,离开了草地,在走廊坐下。
“梦仙枕能蛊惑人心,产生各种幻象。人心大部分时候并不善良,所以梦仙枕带来的幻象并不是祥瑞,会引发悲剧和灾难。还是把它封印起来,放入井底,等待有缘人吧。”
元曜走到白姬身边,也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