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白姬,昨天小生去平康坊送西域香料,遇见了丹阳。闲聊之中,听说韦校尉告假出远门了。”
白姬问道:“韦校尉去哪儿了?”
元曜道:“听说是去王屋山了。具体去干什么,丹阳也不知道。”
白姬笑道:“王屋山啊,那我知道韦校尉去干什么了。”
元曜道:“小生也隐约猜到了。韦校尉是去寻找韦老先生的遗骨,打算运回长安来安葬吧?毕竟,韦夫人内心深处,是期盼全家团圆的。”
白姬道:“应该是。”
元曜道:“这件事真是让人难过。”
白姬道:“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欲望,都是自己命运的先知,造成这样的结果,也是他们自己内心的选择。”
小书生感叹道:“也许吧。”
白姬道:“其实,非人也一样,每个非人的命运,也是自己内心深处的欲望,做出的选择。”
元曜好奇地问道:“比如呢?”
白姬想了想,道:“比如我。曾经,我内心深处渴望获得强大的力量,所以在龙渊遇见变故时,选择了杀死魔化的冰夷,吞下了盘古之力。后来,也一直在内心欲望的驱使下,寻找力量,强化自己。最后,被命运之手推动,成为了龙王。而龙族之王的诅咒,就是必须不断地获得力量,保证自己是最强大的存在,不然就会被杀死。这,大概就是欲望造就的命运。”
元曜思索了一下,道:“白姬,如果你当时内心深处的渴望不是获得力量,而是是别的东西,比如冰夷,那现在会是什么结果呢?”
白姬沉吟了一下,道:“呃,那龙渊深处,现在应该躺着三条龙骨,一条是冰夷,一条是烛龙,一条是我。然后,会有去龙渊寻求力量的人或非人,一边踩着龙骨走,一边嘲笑我们是三条大笨龙吧。”
元曜冷汗,道:“这种命运,听起来有点惨。”
“是呀,而且最遗憾的是,我就遇不见轩之了,会失去很多乐趣。”
元曜一听,心中有些欢喜和温暖。
“白姬,遇不见小生,你会失去什么乐趣?”
白姬道:“很多乐趣,比如使唤轩之,奴役轩之,剥削轩之,逗轩之玩,看轩之生气……”
元曜生气地道:“白姬,请不要擅自把乐趣建立在小生的痛苦之上!”
“嘻嘻!”
白姬开心地笑了。
元曜看见白姬的笑容,好像内心也不那么生气了。
“也许,这就是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欲望所决定的命运吧。”
元曜喃喃道。
一阵风吹来,秋草低伏,如波似浪,又到了深秋时节了。
(《梦仙枕》完)
番外《故人》
第一章 故人(上)
春天,长安。
曲江池的水如一块清澈的碧玉,折射着春日的暖阳,偶尔有一阵春风吹过,水面荡漾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一叶扁舟上,白姬一边欣赏着曲江池畔的花红柳绿,一边悠闲地喝着一杯梨花白。
一阵微风吹过,岸边的梨花、杏花、桃花花瓣纷飞如雨,有一些飘落在了白姬手上的瓷杯之中,浮在了澄碧的酒水上。
白姬笑了,一口饮下了飘着花瓣的美酒。
元曜在挥汗如雨地划船。
元曜一边划船,一边观察远处的岸上,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白姬笑道:“轩之,幸好在路上买了一坛梨花白,而这扁舟上又有茶杯,不然就浪费了大好的春光了。”
元曜苦着脸道:“白姬,咱们来曲江池不是游春,而是等人。都过了约定的时辰,摩诘怎么还不来?”
白姬问道:“轩之,你确定没有记错约定的地点吗?”
元曜道:“没错,我们约好了今天中午在曲江池南边的芙蓉亭相见。喏,芙蓉亭就在那边,小生一边划船一边望着呢,一直没看见摩诘出现……”
白姬喝了一口梨花白,舒服地眯上了眼睛,道:“唔,那就再等一等吧。”
白姬一边喝酒,一边晒着春日的暖阳,不知不觉竟在扁舟上睡着了。
元曜一边划船,一边左顾右盼,等待王维赴约。
事情是这样的。
昨天,元曜去平康坊的长相思送香料,路过一家胡姬酒肆时,碰巧遇见了与同僚酬答的王维。两人多日不见,便站在酒肆门口寒暄了几句,王维似乎有什么疑难的事情,但是当时急着跟同僚应酬,一时说不清楚,便拜托元曜约见白姬。王维说,他不想去缥缈阁,因为一进入缥缈阁,就会想起桃核墨,想起与陶渊明的离别,他心中难免伤感,不能释怀。
王维与元曜约定,今天中午在曲江池南边的芙蓉亭相见,如果元曜能带白姬一起赴约,就更好了。见不到白姬的话,他就跟元曜说一下自己的困扰。
元曜同意了。
元曜回到缥缈阁,跟白姬说了这件事,白姬觉得正好可以去曲江池踏青,就同意了一起去。
今天,白姬、元曜赴约得有些早,两人在芙蓉亭待了一会儿,赏了一会儿春花灿漫,白姬便找渔夫租赁了一叶扁舟,飘在水中央喝酒。
白姬睡了一觉,醒来看见元曜还在划船,忍不住道:“轩之,这扁舟不划也不会沉,让它自己随水而飘好了。”
元曜道:“让扁舟随水而飘的话,早就飘到下游去了,就看不见芙蓉亭了。小生是担心看不见芙蓉亭,错过了摩诘,才一直在划船。”
白姬打了一个哈欠,望了一眼岸边的芙蓉亭,道:“都已经下午了,王公子还没来吗?”
元曜望了一眼芙蓉亭,只见芙蓉亭中有三三两两歇脚的游人,并没有王维的身影。
“还没呢。摩诘现在在给太平公主做幕僚,可能事情比较多,耽误了。”
白姬想了想,道:“武皇陛下准备改朝称帝,太平公主开春时就带着一堆幕僚去洛阳了。王公子被留在了长安,想必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落在他身上,不至于赴约的时间都没有……轩之,划到岸边去吧,刚才好像喝多了点,扁舟晃得我头晕……”
“白姬,你自斟自饮,喝了一坛酒,能不头晕吗?”
元曜便奋力摇桨,把扁舟划到了岸边。
白姬、元曜归还了扁舟,沿着花径小路,走到了芙蓉亭。
芙蓉亭中,有几个踏春的游人在歇脚。其中,有一个穿着青色短打的仆人,已经站了很久了。
白姬、元曜刚走到芙蓉亭,那仆人打量了他二人几眼,开口问道:“请问是白姬姑娘和元公子吗?”
白姬有些微醺,不想说话。
元曜答道:“正是。请问你是?”
那仆人行了一礼,道:“小的是王维王大人派来的。他让小的在芙蓉亭等待二位,并且带二位去镜花别苑相见。”
元曜道:“有劳带路。”
仆人便引着白姬、元曜去往镜花别苑。
镜花别苑是太平公主在曲江池边修建的别院,去年白姬、元曜在镜花别苑中参加过上巳节的流觞曲水诗宴,所以并不陌生。
元曜在心中思忖,看来王维一直住在镜花别苑,他把约见的地点定在曲江池畔的芙蓉亭,估计是因为离镜花别苑比较近。王维不直接约在镜花别苑相见,肯定是因为寄人篱下,人多耳杂,不太方便。但是,此刻,为什么他不去芙蓉亭赴约,却让仆人带他和白姬去镜花别苑呢?
白姬问仆人道:“你家王大人为什么不赴约?”
仆人道:“王大人今天上午受伤了。”
元曜一惊,问道:“摩诘怎么受伤了?他还好吧?!”
仆人道:“具体小的也不清楚。王大人最近经常受伤,不是摔伤腿,就是划破脸,或者撞到头……”
白姬、元曜追问,这个仆人只是在外面听差的,也不清楚王维的具体情况,问不出什么。
镜花别苑离芙蓉亭不远,说话之间,便到了。
仆人跟门房打过招呼,从侧门带白姬、元曜进入了镜花别苑。镜花别苑占地很大,有一条清流从曲池江引入,在别苑之中盘旋流过,清流两岸,分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院落。
去年春天来镜花别苑参加流觞曲水诗宴时,元曜听说过别苑里的院落是按二十四番花命名,当时就觉得十分风雅。
仆人带着白姬、元曜一路分花拂柳,穿过亭台水榭,来到了一处优雅而安静的院落之中。
元曜抬头一看,这个院落上写着“辛夷坞”三个字。
王维住的院落名为辛夷坞,以玉兰花命名。元曜觉得玉兰花高洁清雅,芬芳澹然,与王维的气质十分相衬。
辛夷坞临水而建,白墙黑瓦,雕檐绣栏,墙头砌成高低起伏的波浪状。庭院之中种着不少玉兰树,但不知道为什么,都没有开花。枯枝死树林立,春天仿佛在辛夷坞中戛然而止,让整个院落显得有些死气沉沉。
白姬看见这些状如死树的木兰,不由得露出了一抹诡笑。
“王公子不愧是轩之的表哥,也是很有妖缘的呀。”
元曜急着去见受伤的王维,走得匆忙,没有听清白姬的话。
“白姬,你说什么?”
白姬笑道:“没,没说什么。快走吧,轩之。”
王维的书童朱墨正在庭院之中晒书,看见白姬、元曜来了,急忙迎了上来。
“白姬姑娘,元少郎君,你们来了。我家郎君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朱墨跟引路的仆人交代了几句,给了他一吊钱,仆人便自去了。
朱墨领着白姬、元曜走向水坞。
水坞之上,一间雅致的书房之中,王维正坐在临窗的罗汉床上,捧着一封书信发呆。
元曜发现,王维的手臂受伤了,正包裹着纱布,纱布上隐隐有血迹渗出。——这大概就是王维没有按时去芙蓉亭赴约的原因了。
王维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看见朱墨带来了白姬、元曜,便放下了书信,站起身来。
“白姬姑娘,轩之,你们来了。真是抱歉,我今天上午伤到了手,不方便出门赴约,所以让仆人去请你们来此……”
白姬笑道:“没有关系,在哪儿相见,都是一样。”
元曜关切地道:“摩诘,你的手没事吧?严不严重?有没有请大夫来看诊?”
王维笑道:“没事的,一点小伤而已,朱墨帮我包扎了一下,没有大碍。”
王维一边招呼白姬、元曜坐下,一边吩咐朱墨去沏茶待客。
白姬四下打量书房,目光停在了不远处的花梨木书案上。书案上放着文房四宝,一堆书本,几封书信,还有一沓手稿。
白姬的目光停在了那几封书信上,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元曜问道:“摩诘,你昨天说,遇见了疑难的事情,是怎么一回事?”
王维露出了一丝愁容,道:“我最近遇见了妖邪的事情,似乎是被什么人怨恨诅咒,经常无缘无故地受伤。明明在平地上走路,却莫名其妙地被一块突然出现的石头绊倒,跌伤了腿。害得我没法跟着太平公主去洛阳,只能待在这里养伤。无缘无故的,一阵风刮过,像是刀子一般,割伤了脸。结果,是别苑里的护卫在练习射箭,箭簇跑偏了,射向了我。今天上午,我刚要出门赴约,婢女端着香炉不小心撞在我身上,烫伤了我的手臂。这种意外事件,隔三差五总会发生,让人不由得怀疑是遇到了妖邪之事。”
元曜道:“听上去,好像真的是妖怪作祟。白姬,你觉得呢?”
白姬问道:“王公子,除了这些意外,还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王维道:“有。我还经常做奇怪的梦。”
白姬问道:“什么梦?”
王维回忆了一下,道:“这些怪梦的内容一醒来就忘记得差不多了,但我清晰地记得梦里有一名白衣女子,她长得很美丽——我其实也没看清她的脸,从身影和气质上看,十分美丽,十分优雅。”
白姬笑了,道:“美丽优雅的白衣女子?那,跟我差不多……”
王维道:“不,比你瘦多了,也更优雅一些。”
白姬沉默。
元曜忍不住笑了。
王维继续说道:“梦境里,这名白衣女子总是站在一棵花树下,是什么花,我也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她有时候问我什么时候按约定回去看她,有时候又哭着说我们再也不能相见了,有时候又说她来看我了。反正,梦境的内容很混乱,而且莫名其妙。”
白姬道:“这不是很清楚吗?一定是王公子你惹了什么风流债,对这名白衣女子许了什么诺言没有兑现,人家来找你了。”
王维急忙摆手,道:“没有这回事。不瞒你们说,来长安之前,除了问路,我从未跟陌生的年轻女子说过一句话,不会有这些风流轶事。来长安之后,虽然不免在公主贵妇的宴会上应酬,或是在平康坊的歌台舞榭之中混迹,但我很少放纵私情,记忆里绝对没有这名白衣女子。”
白姬问道:“你真的不认识她吗?”
王维摇头,道:“没有任何印象。不过,她在梦里称呼我为……故人……可我真的不记得她,一点印象也没有……”
白姬道:“这就奇怪了。对了,王公子,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奇怪的梦?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莫名其妙地受伤?”
王维回忆了一会儿,有些记不清了。
这时恰好朱墨端着三杯春茶上来了,他见王维答不出白姬的问话,一边摆放茶水,一边忍不住道:“郎君,一切怪事都是从裴迪(1)裴郎君寄信来开始的。”
王维被提醒了,道:“对。就是从裴兄寄信来开始的。”
注释:(1)裴迪:盛唐著名的山水田园诗人。王维的好朋友。
第二章 故人(下)
白姬问道:“王公子,冒昧问一句,这位裴迪是什么人?”
王维用没有受伤的右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道:“裴兄是我的知交好友,我们曾经一起游山玩水,十分投缘。他在蜀州任职,今年年初,我收到了他的书信。”
白姬问道:“他寄来的信又有什么特别之处呢?”
王维起身,走到书案边,从那一些信件中找出了两封,又回到了罗汉床边,连同刚才正在看的一封,一起递给了白姬。
“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一些寻常的问候,一些日常的感慨,和随手写的诗文。”
白姬接过三封信,随意看了一下,她的目光停留在了其中一封信上。
也许是王维性格仔细,又或者是他比较珍惜与裴迪的友谊,裴迪寄来的三封信,连信封都被保存得很好。
白姬拿起一封信,从信封里倒出了一朵干枯的玉兰花。
干枯泛黄的白色花朵,静静地躺在白姬的手心上。这朵干花看上去仿佛饱含了很多情思,不过即使有千言万语,也被时间风干了。
白姬望着枯萎的玉兰花,不由得笑了。
“裴公子为什么要给你寄玉兰花?”
王维望着枯萎的玉兰花,有些感慨。
“这是裴兄寄来的第一封信。信里说,观音寺的玉兰树沉入了水底,这是他在最后的花期时采撷的花朵,风干之后,寄给了我。因为一些缘故,这封信辗转耽误了大半年,才送到我的手中。
“观音寺的玉兰树,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白姬垂目望着手心的玉兰花,问道。
王维睨目,陷入了遥远的回忆,道:“三年前,我还没来长安时,去蜀州与裴兄待了一段时光,我们一起游山玩水,吟诗作赋。裴兄辖下,有一个叫辛夷的村子山水如画,风景秀丽,离州府也不是特别远,我们就在那儿待了一些时日。辛夷村有一座观音寺,当时我们就住在观音寺中。观音寺里有一棵罕见的双色玉兰树,高十余丈,开月光白和绛红色的花。当时正值春天,玉兰盛开,千万花蕊,笼盖了山寺的一角,望之如一座红白交织的玉山。现在想起来,那玉兰花开的盛景都美得令人惊叹,让人永远难以忘怀。”
白姬、元曜静静地听着王维的叙述。
王维继续道:“蜀地多水患,为了防洪利民,朝廷会建造水库拦洪蓄水和调节水流。为了修建水库,一些村落会被淹没。裴兄的来信上说,本来辛夷村不会被淹,但是因为前年蜀地发生了天灾,辛夷村附近的山脉塌陷了,水坝只能改道而行。水库改道之后,辛夷村就被划入了淹没的范围。去年春天,在辛夷村被淹没之前,裴兄又去了一趟观音寺,他看见双色玉兰开得寂寞而灿烂,一想到这是它在世界上的最后的春天,心中不免难过。裴兄采摘了一些玉兰花,做成了干花,留作纪念。裴兄在信中告诉了我这些,并且给我寄来了一朵白色的玉兰干花。”
元曜一听,心中十分难过。一棵玉兰花树随着古老的村落被沉入水底,它的生命与时光都戛然而止,从此它只能与对故土的思念一起,活在搬迁离开的村民心中,又或者因为美丽的盛景,活在曾经邂逅的人们的回忆里。
白姬道:“王公子,你与这棵被淹没的玉兰花树,是不是有过什么约定?”
王维一愣,想了想,才道:“没……没有吧?我怎么可能跟一棵树有什么约定?”
白姬笑了,道:“你的语气并没有那么坚定呢。”
王维沉默了一下,又道:“裴兄回州府办公事时,我独自留在观音寺里,常常一个人醉倒在这棵玉兰树下,有时候会把它当成一个新结交的,一见如故的友人,请它喝一杯酒,跟它聊一会儿天。因为喝醉了,醉言醉语,很多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白姬笑了,道:“那问题就是在醉言醉语里了。王公子,你说了些什么,还是让玉兰树自己告诉你吧。”
王维迟疑道:“白姬,玉兰树已经沉入了水底,它怎么告诉我?”
“玉兰树虽然沉入了水底,但是它的执念凝聚在了这朵枯花之上,来找王公子兑现诺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