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曜、胡十三郎、石生互相见过礼,便坐下了。

兔仆退下,不一会儿,端来了两杯凉茶。

石生笑道:“我的管家阿符年纪大了,脾气也不好,跟这位离奴小兄弟在金光门外起了一点龃龉,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我看离奴小兄弟孤身一人昏迷不醒,不忍心留下它在那鱼龙混杂的茶铺,就跟阿符一起带了回来。离奴刚醒过来没多久,再歇一歇,就没事了。阿符年纪大了,不如年轻人恢复得快,还在房间里躺着呢。”

元曜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多谢石生兄了。离奴老弟,你跟一个老人家起什么争执,幸好没有大事。”

离奴一边吃枇杷,一边道:“不是爷要起争执,是那只老兔子……不,阿符先撞了爷,还不依不饶,爷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当然不能忍让了。”

胡十三郎揉脸,道:“你这黑猫真小气,某只是来缥缈阁送粽子,顺便用了一下你的厨房,你就气得跑出去了。害得某跟元公子走了七八里山路,来这儿找你。”

离奴不高兴了,道:“你送粽子来缥缈阁是什么意思?是瞧不起爷吗?难道就你狐狸会包粽子,猫就不会包粽子吗?”

元曜道:“离奴老弟,你果然是为了粽子的事情生气。十三郎送粽子来,是一份浓厚的情谊,并没有别的意思。”

离奴小声嘀咕道:“总觉得,它是特意来嘲笑爷不会包粽子的。包粽子也没什么难的,爷摘了一堆箬竹叶,准备回去学……”

离奴的声音很小,只有它自己能听见。

石生道:“缥缈阁?天上琅嬛地,人间缥缈乡,你们是从那个传说中的缥缈阁来的?”

元曜道:“正是。难道离奴老弟没有告诉石生兄么?”

石生道:“刚才,我只问了离奴小兄弟的名字,没有细问别的。其实,我最近在找缥缈阁,但一直没有找到,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今天居然遇上了缥缈阁的人。”

元曜一听,道:“石生兄找缥缈阁做什么?”

石生犹豫了一下,道:“我有一些疑惑的事情,想找缥缈阁的白姬解惑,听说她是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而缥缈阁能解决大家的疑难和麻烦。”

元曜笑道:“白姬并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不过她确实会帮大家解决疑难和麻烦。石生兄,你有什么疑难的事情呢?”

石生沉默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黑猫一直在吃枇杷,小狐狸看着又圆又大的金色枇杷,也有点想吃。它伸爪去青瓷双耳碗里摸,却被黑猫打了一下。

“臭狐狸,想吃枇杷,自己去摘。”

黑猫道。

胡十三郎十分生气。

元曜道:“离奴老弟,十三郎为了找你,不辞辛苦,赶了七八里山路。它担心你的安危,还花了两锭银子,向妖鬼们打听你的所在。你给它吃几颗枇杷,又有什么要紧?”

离奴听了,把青瓷双耳碗递给了胡十三郎。

“喏,吃吧。”

胡十三郎把头扭向一边,生气地道:“某不吃了。谁稀罕吃你的枇杷?”

离奴道:“吃一颗吧。”

胡十三郎道:“不吃。”

离奴指着沉默不语的石生,道:“这枇杷是他老婆的骨灰养出来的,酸甜可口,汁水又多,很好吃的。”

胡十三郎一愣。

元曜一惊,道:“离奴老弟,你又在胡说些什么?太失礼了!”

离奴道:“爷没有胡说,是他刚才说的。你们来之前,他一直在给爷说他和他老婆的陈年往事,爷刚中暑醒来,头还晕晕乎乎的,也没听清太多。但是,他说他老婆死了之后,他把她埋在了院子里,还种了一棵枇杷树,爷可是听得清清楚楚。喏,就是那一棵枇杷树。这些枇杷是从那棵枇杷树上摘的,不就是他老婆的骨灰养出来的吗?”

元曜顺着离奴指的方向望去,庭院南边确实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枇杷树,现在正是枇杷成熟的季节,绿叶之中硕果累累,点点金黄。

石生开口道:“离奴小兄弟说的没错,这棵枇杷树是我在亡妻死那一年亲手种的,亡妻也埋在枇杷树下面。刚才,离奴小兄弟说胸闷头晕,想吃枇杷,我就派人给他摘了一些,看见枇杷,就想起亡妻,忍不住便说了一些往事。”

元曜急忙道:“石生兄,请节哀。离奴老弟一向天真烂漫,不懂事,言语冒犯,还请见谅。”

石生道:“无妨,无妨。”

之前元曜、胡十三郎在竹山里迷路了,耽误了一些时间,此刻已经快要傍晚了。现在带离奴走,他们来不及在下街鼓响起之前,赶回长安。更何况,离奴还没彻底恢复体力,所以石生挽留三人住一夜再走。

元曜、离奴、胡十三郎便同意了。

元曜担心自己和离奴夜不归宿,白姬会担心,便求石生让兔仆走一趟,去缥缈阁送信。石生同意了,兔仆领命去了,但是找不找得到缥缈阁,就看缘分了。

石生招待元曜、离奴、胡十三郎吃了简单的晚饭,又给三人准备了客房。石生待客礼貌而周到,元曜对他很有好感,十分感激。

晚饭之后,元曜又去探望了跟离奴起冲突的管家阿符。

阿符年过花甲,满头银发,还躺在房间里休息。阿符对待元曜,挺客气的,但是一提起离奴,还是非常生气。

元曜便替离奴道了歉,又劝阿符好生养息,保重身体。

月上竹林时,元曜从阿符的房间里回客房,他经过庭院时,看见石生正站在水池边,对着枇杷树吟诗。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石生吟的是潘安的三首悼亡诗之一。

石生的声音充满了深情与哀恸,元曜仿佛感受到了落单的鸟儿的彷徨,被分开的比目鱼的悲伤。此情可待成追忆,被生与死所分隔的深情,哀婉而凄绝。

元曜没有打扰石生追思亡妻,悄悄地走了。

元曜回到了客房里,离奴和胡十三郎还没有睡,正在油灯下聊天。

胡十三郎小声道:“这座宅子和这个主人都有些奇怪。”

离奴躺着道:“嗐,妖怪的宅子,不奇怪才叫奇怪呢!”

胡十三郎道:“某说的不是那种奇怪,是不对劲。”

元曜便接过了话,道:“十三郎,什么不对劲?”

胡十三郎想了想,道:“元公子,这座宅子的主人姓石,兔妖很少有姓石的。”

元曜一边铺寝具,一边道:“妖怪的姓氏还有讲究?”

胡十三郎道:“有的。妖怪修炼成人形之后,混迹在人类的世界里,通常都会取跟自己本相谐音或有一定关联的姓氏。比如狐族,大部分都姓胡,细分一下,也有姓苏、涂山的。比如白姬,她姓龙,但她是白龙,所以也姓白。比如孙上天,灵猴类都是猢狲,所以它姓孙。还有很多,元公子可以自己细想,大多都是这个规律。兔妖一般的姓氏是屠,不过白兔也有自称姓玉姓月姓雪姓白的,从没听说过有姓石的。石跟兔子,没有任何关系。”

元曜有点好奇,道:“为什么妖怪混迹在人类之中,要取与自己本相有关的姓氏呢?”

胡十三郎道:“这个,某也不知道。这个规矩在妖怪之中是不成文,但一直流传的,据说这样做可以伪装得更像人类,不会被人类识破真身,带来厄运。”

元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离奴道:“快拉倒吧。爷可从没见过姓毛的猫。我们猫就不按这套破规矩来,爱叫什么叫什么。”

胡十三郎道:“你们猫一直在人类的屋檐下蹭饭吃,跟人类混居在一起,还用伪装什么?”

离奴无法反驳,只好小声道:“狗也一样。就你们这些山林里的野兽规矩多,总觉得你们取谐音的姓,像是生怕人类不知道你们是什么玩意儿似的……”

元曜道:“兔妖姓石,在小生看来也没有什么异常。十三郎,是不是你多虑了?”

胡十三郎揉脸,道:“也许吧。还是早点休息,明天早点离开吧。”

“嗯。”

元曜道。

第三章 夜梦

深夜时分,月光如水。

元曜从梦中醒来,他隐约听见了夜风中有女子的哭声。

元曜心中奇怪,借着从轩窗洒入室内的月光,看了一眼离奴和胡十三郎。

黑猫和小狐狸都睡得很熟,呼吸均匀,鼾声轻微。

“呜呜……呜呜呜……”

夜风之中,女子的哭声时断时续,不绝如缕。

元曜眼角的余光扫到了窗外。

一个白衣女子从轩窗外走过。

白衣女子身材纤细,罗衣飘飘,步履轻灵,裙裾随风。

元曜愣了一下。

不一会儿,白衣女子又再一次从窗外经过。

元曜有些懵。

白衣女子一次一次反复从窗外经过,夜风中女子的哭声时近时远,不绝如缕。

元曜心中害怕,他急忙去推睡在他左边的离奴。

“离奴老弟,醒醒,快醒醒……”

黑猫睡得很沉,元曜推了半天,毫无反应。

那白衣女子再一次从轩窗外经过,衣袂飘忽,仿如鬼魅。

元曜又去推睡在他右边的胡十三郎。

“十三郎,十三郎……”

小狐狸也睡得很沉,元曜推了半天,也没有反应。

白衣女子再一次从轩窗外经过。

元曜心中害怕,但又很好奇,他最终还是按耐不住好奇心,起身走到了轩窗边。

白衣女子再一次从轩窗外经过。

她一身白色罗裙,衣袂飘飞,因为披头散发,所以看不清脸。她走到了游廊尽头的拐角处,转了过去。

元曜开门,走出房间,到了游廊。

游廊之中,白雾弥漫,不远处的廊檐下,两盏羊角风灯发出青莹莹的光芒。

元曜便走向了白衣女子消失的地方。

游廊尽头,拐过去便是一道月亮门。

月亮门内,是后花园。

元曜站在月亮门下,四处张望。

夜深人静,弦月低垂,生命力旺盛的繁茂杂草之中,浮动着缥缈的白雾。

白衣女子在月亮门边消失了,女人的哭声也消失了。

“咯咯咯——咯咯——”

月亮门内,又有女子的笑声随风传来。

元曜心中好奇,走进了月亮门。

月亮门内,是后花园。

后花园还是白天的样子。

一道清泉凝聚的水池,在月光下碧波荡漾,水池之中,有锦鲤游来游去。草丛之中,满地的绣球花繁茂而蓬勃,汇聚成了一片蓝色花海,一层是神秘的幽蓝色,一层是宁静的深蓝色,一层是梦幻的浅蓝色。

庭院南边,是一棵枝繁叶茂,硕果累累的枇杷树。庭院的正东方,白色的帐幔在夜风之中飞舞。帐幔之后,是石生的书斋。

元曜听见女子的笑声从书斋的方向传来。

女子的笑声之中,还夹杂着男子的呢喃笑语,十分亲密。

夜半无人,谁在私语?

元曜心中好奇,鬼使神差地穿过绣球花海,走向了书斋。

书斋还是白天的样子,帐幔内放着一张花梨木案,木案上堆着名人书帖,摆着笔墨纸砚。碧竹笔筒之中,插着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毛笔,如树林一般。

书斋后面,是石生的卧房。

卧房里,有灯火,还有人。

书斋与卧房之间,摆放着一架四折螺钿纹云母屏风。屏风上绘画着四时图,有春、夏、秋、冬四季,内容都是一名男子和一名女子的日常生活。春天两人一起骑马去郊外,踏青赏花。夏天两人一起纳凉,看天星,扑流萤。秋天,两人登高望远,欣赏漫山红叶。冬天,两人在庭院里围炉赏雪,投壶游戏。

元曜白天只顾着离奴,没有细看屏风,现在借着月光和烛灯光仔细一看,发现屏风上四时图中的男子穿着湖蓝色澜袍,好像是石生。而女子绾着飞天髻,簪着玉兰花,穿着一袭白色衣裙,身形纤细,罗衣飘飘。

这不是刚才看见的白衣女子吗?!

虽然刚才看见的白衣女子披头散发,没有绾发髻,但是身形姿态十分相似。

元曜正在思忖,屏风后面的笑语打乱了他的思考。

透过薄薄的屏风,元曜看见了两个人。

一名男子,一名女子。

女子跪坐在梳妆镜前,一动也不动。

男子手持螺黛,伸手挑起女子的下巴,在温柔而仔细地给女子描眉。

“子君,别动,不然画歪了,不好看。”

“咯咯咯——”

女子发出了银铃般好听的笑声。

元曜从男子的声音听出,他是石生。

石生不是丧妻鳏居吗?怎么深更半夜房间里还有一个女子?难道是他的侍妾?

古代男子丧妻之后,即使有侍妾长期陪伴,只要不娶,也叫鳏居。

元曜觉得,不应该再窥探别人的闺房隐私了。他转身打算离开,但是女子的笑声却让他觉得心中发毛。

“咯咯咯——咯咯咯咯——”

元曜回头望了一眼,透过屏风的间隙,他看见女子穿着一袭红滟如滴血的裙子。

“子君,你真美。希望我们相伴如鸳鸯,永不分离。”

“咯咯咯——”

元曜一愣,鳏居男子有侍妾虽然是正常的事情,可是石生晚上还对着亡妻埋骨的枇杷树吟诵出情深意重,感人肺腑的悼亡诗,现在又跟侍妾海誓山盟,描眉缱绻,这个心态的变化也太快了。

不过,这也不关自己的事情。

元曜转身,悄悄地走了。

元曜穿过绣球花海,走过了月亮门,回到了客房的院落。他刚踏过月亮门,又听见了女子呜呜咽咽的哭声。

元曜回头一看,月亮门的另一边,后院的枇杷树下,有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影。

白衣女子孤孤单单地站在枇杷树下,似乎在抬袖抹泪。

元曜再一定睛望去,白衣女子却又消失不见了。

元曜十分纳闷,他回到了客房,小黑猫和小狐狸还在寝具上沉沉地睡着,他也躺下睡了。

第二天,元曜醒来时,离奴和胡十三郎也都醒了。

离奴和胡十三郎似乎各有心事,虽然醒了,都在发呆,没有起床。

元曜想起昨晚奇怪的经历,哭泣的白衣女子,诡笑的红衣女子,还有石生的海誓山盟,不知道是梦境,还是真实,也发起呆来。

胡十三郎首先开口了,道:“元公子,某昨晚遇见怪事了……”

元曜回过神来,道:“什么怪事?”

胡十三郎揉脸,道:“某半夜醒来,听见有女子在啼哭,心中正惊疑,就看见一个白衣女子在窗外走来走去。某觉得很奇怪,想叫醒你跟臭黑猫,但你们都睡得十分沉,怎么也叫不醒。某就跟着那位白衣女子走出了房间,穿过了游廊,来到了白天到过的后花园。然后,就看见了这家丧妻的男主人,他跟一个女子在卧房里画眉毛,说一些亲密的话语。某知道这是情侣间的隐私,本来想避走,可是女子的笑声很恐怖,不像是正常的人。某觉得一定要探一个究竟,才能放心。某就用了隐身术,想绕过屏风去看一看……”

“啊,十三郎,你还绕过屏风去看了?”

“……元公子,难道你也遇到了这件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