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折 《人面兔》
第一章 端午
仲夏时节,天气炎热。
今年长安的夏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热,才仲夏五月,刚近端午节,就已经酷暑难耐了。
缥缈阁的后院之中,草木青青,蝉鸣声声。
午后时分,白姬悠闲地坐在廊檐下,她穿着一袭白色水波纹冰丝长裙,披着一条轻纱般的半透明鲛绡披帛,整个人像是笼罩在一团白色烟雾里。
元曜也坐在一边,他正在往梨花木案上摆放餐具。
梨花木案上,放着一个黄金绞丝盘,盘子里放着一串五色新丝缠的角粽。除了粽子,还有一盘紫色玛瑙般的葡萄,一盘红色的西瓜,和一壶蜜花酒。
白姬时不时地扇一下手中的盘花牡丹绢扇,悠闲地望着不远处的胡十三郎。
古井边,桃树下,一只红色的小狐狸正在一个火炉边炙子鹅。
今天上午,胡十三郎来访,它奉老狐王之命,给白姬送来了端午节的粽子,还送来了一份当季的子鹅。
小狐狸认为离奴不会做地道的炙子鹅,所以留下来亲自下厨。
离奴一见胡十三郎要越俎代庖,使用它的厨房,十分生气。但是,胡十三郎是来送礼的,离奴不敢发作,眼不见心不烦,说是要买鱼去,就顶着日头出门了。
炙子鹅的方法,十分复杂讲究。子鹅必须选百日左右的鹅,把肥嫩的鹅肉煮到半熟,然后切丝。吃的时候,现吃现炙,一般是佐以豆酱、瓜菹、姜丝、蒜末、橘皮、花椒等等佐料,再裹上鸡蛋汁,在明火上烤得焦香四溢。
小狐狸烤得十分认真,空气中浮动着令人垂涎欲滴的烤鹅香味。
元曜闻着烤鹅的香味,肚子有些饥饿,可是又惦记着离奴。
“白姬,离奴老弟去买鱼,去了那么久,怎么还不回来?”
白姬笑道:“大概是它不想回来吧。无妨的,离奴很机灵,丢不了。”
“这都快吃午饭了,离奴老弟不回来吃饭吗?”
白姬笑道:“离奴一向不爱吃粽子,也不爱吃不是鱼的食物,外面那么多食肆,它会在外面吃的,饿不着它的。”
胡十三郎烤好了一盘炙子鹅,端了过来。
“白姬,元公子,炙子鹅烤好了,你们尝一尝。”
白姬笑道:“辛苦十三郎了,你也来一起吃吧。”
胡十三郎揉脸道:“看来,那黑猫是不会回来吃午饭了,某给它也做一盘炙子鹅,放在厨房,等它回来吃。也叫它尝尝某的手艺,让它自愧不如。”
白姬笑道:“不急,吃完了午饭再烤,也不迟。”
胡十三郎揉脸道:“也行。”
白姬、元曜、胡十三郎便一起坐下,开始吃粽子和炙子鹅。
胡十三郎送来的粽子是八宝粽,清香软滑。
元曜一口气吃了三个,还吃了五块焦香细嫩的炙子鹅。
白姬不是很爱吃糯米食物,但也吃了一个,她对炙子鹅赞不绝口。
胡十三郎十分高兴。
白姬、元曜、胡十三郎愉快地吃完了午饭。
吃饱喝足,就有些疲累,白姬去里间的贵妃榻上午睡了。
胡十三郎收拾了残羹冷炙,又开始在火炉边给离奴做一份炙子鹅。元曜看胡十三郎作为客人还如此忙碌,十分过意不去,想要帮忙,但是胡十三郎婉拒了他的好意,让他去歇着。
元曜便在大厅里守着店面,翻看账本。
夏日宜眠,翻着翻着,元曜就趴在柜台上睡着了。
“喂——喂喂——”
元曜被一阵声音吵醒,又觉得谁在敲他的头。
元曜睁眼一看,柜台上站着一只喜鹊。
喜鹊白毛覆蓝羽,头顶有一点红色。它精神奕奕,趾高气扬,正在拿嘴喙啄元曜的头。
元曜认识这只喜鹊,它叫吉。
吉是给长安城中千妖百鬼传递喜讯的鸟,因为一年到头,喜事也不多,它也兼做媒人糊口。
元曜一见吉,心中咯噔一下,上次它来缥缈阁是《玉面狸》事件,它带了一堆人的生辰八字来向白姬提亲,还差点让鬼王跟白姬成亲。无事不登三宝殿,它这次来,莫不又是给白姬作媒?
“吉,是你啊。你怎么来缥缈阁了,有什么事吗?”
元曜紧张地问道。
吉道:“你这呆书生别紧张,我不是来给白姬作媒的。我只是顺路来给你们说一句话。”
元曜有些好奇,道:“什么话?”
吉道:“你家的黑猫出事了……”
“?!”
元曜一惊。
“是这样的。你家黑猫在金光门外跟一只兔子吵起来了,它俩在大日头下吵了一个时辰,互不相让,最后都中暑晕倒了。离奴和那只兔子现在被围观的好心人安置在槐翁的茶棚里,你们快去把它抬回来吧。”
“啊?!多谢吉兄来报信!小生这就去找白姬一起去抬离奴老弟!”
元曜朝喜鹊作了一揖,道谢之后,就急忙去里间找白姬了。
“不客气!快去吧。去晚了,小心那黑猫被不好心的妖鬼给掳走吃掉——”
喜鹊说完,便振翅飞走了。
元曜叫醒了白姬,将喜鹊的话说了一遍。
白姬睡眼惺忪,道:“吵架到中暑?离奴还真有毅力呢!金光门也不远,一般情况下,也没有妖鬼敢对离奴不利。轩之,你跟十三郎去一趟吧。”
说完,白姬又倒下睡了。
元曜只好去找胡十三郎。
胡十三郎一听,马上放下手上的活儿,跟元曜一起出门去找离奴了。
金光门离西市很近,往西走,过了群贤坊就到了。
金光门是长安九门之一,是一个比较偏僻的城门。长安城的百姓进出城很少走金光门,所以来往的行人不多,因为离西市比较近,只有一些往西市运送货物的商队经过。
盛夏时节,又是最热的下午,此时此刻金光门内外没有商队,行人也寥寥无几。
元曜和胡十三郎走出金光门。
金光门外不远处的几个茶棚里,也没有客人。
元曜道:“这些茶铺都没有人,离奴老弟究竟在哪个茶铺呀?”
胡十三郎道:“这是人类的茶铺,我们非人的茶铺,不在这儿。元公子,你跟某来。”
胡十三郎带着元曜,转入了金光门外的树林里。
树林之中,一棵大槐树下,也有一间茶铺,跟外面的茶铺隔得不远。非人茶铺中,生意比人类的茶铺好,坐着一些奇形怪状的“人”,它们正在悠闲地聊天喝茶。
胡十三郎带着元曜走进茶铺,这些“人”便盯着元曜,像是望着一盘美味佳肴,有的还流下了口水。
“咳咳。”
胡十三郎低声咳嗽了一下,也许是畏惧于九尾狐族的威势,或许是畏惧于胡十三郎本身,这些“人”便收起了贪婪的目光,不敢再盯着元曜了。
元曜环顾四周,茶铺依靠着这棵古槐树搭建而成,面积并不大,一眼可以望见里外,他并没有看见中暑的离奴。
茶铺的掌柜是一个满头白发的驼背老翁。
胡十三郎问道:“槐翁,你这儿有没有来过中暑晕倒的黑猫和兔子?”
槐翁道:“有的。就在刚才,是被一些好事的人送来的。”
元曜着急地问道:“黑猫在哪儿?”
槐翁慢条斯理地道:“你们是来找黑猫的?你们来晚了,它跟兔子都被兔子的主人带走了。”
元曜疑惑地道:“兔子的主人?敢问这位兔子的主人姓甚名谁?住在哪儿?”
槐翁摇头,道:“茶铺来往之人,都是萍水相逢之客。这,老朽就不知道了。”
胡十三郎揉脸,道:“槐翁,黑猫为什么要跟兔子吵起来?”
槐翁还没回答,坐在不远处的一只野猪妖道:“这个事情,俺看见了。黑猫抱着一堆箬竹叶,急急匆匆地往城里走,那只兔子是一个仆人,也抱着一堆从城里采买的东西,从金光门里出来。也是凑巧,两人就撞上了,黑猫的箬竹叶洒了一地,兔子买的吃食和器物也摔坏了。两人就吵了起来,兔子不依不饶,要黑猫赔偿摔坏的东西,黑猫认为是兔子先撞了自己,也要兔子赔偿踩坏的箬竹叶,两人情绪激烈地争执起来。因为日头毒辣,天热得跟炭火烤一样,吵了大概一个时辰吧,两人就中暑晕倒了。俺们看不过去,就把它俩抬来了这儿。”
元曜冷汗,道:“箬竹叶……难道离奴老弟是想包粽子吗?”
胡十三郎想了想,问道:“那个兔子的主人是怎么找来的?”
野猪妖道:“他就在这附近等仆人去采卖东西,应该是从路人口中打听了,才来的。”
胡十三郎道:“这个主人是人,还是非人?”
野猪妖道:“当然是非人。他也是一只兔妖,看道行至少有五百年的修行了,长得……唉,比俺好看多了。脾气也很好,彬彬有礼,十分温和,跟这个书生差不多。”
胡十三郎环顾茶铺,从衣袖中掏出一锭银子,递给槐翁,道:“谢谢大家照顾那只晕倒的傻黑猫。天气暑热,作为感谢,某请大家喝一碗凉茶,吃一些消暑的点心,请大家不要推辞。如果大家有那位兔子的主人的线索,也烦请告诉一声,某不胜感激。”
茶铺里的非人们一听有免费的茶水点心,便都开始续杯和要茶点了,气氛一下子热络了起来。
槐翁的生意变好了,一边忙碌,一边笑得眉不见眼。
一只松鼠道:“我见过那位兔主人,知道他住在哪里。”
胡十三郎问道:“他住在哪里?”
松鼠道:“他住在泾河下游,竹山山阴。出了金光门,往西走七八里,有一座竹山,他的宅子就在竹山山阴。你们到了竹山附近,找人打听鳏夫之宅,就能知道了。”
元曜一愣,道:“鳏夫之宅?这位兔主人丧妻了?”
松鼠道:“是的。他丧妻多年,一直鳏居未娶,是一个很痴情的人。”
“哦。”
元曜道。
胡十三郎又拿出一锭银子,递给松鼠,道:“多谢了。这一点微薄的谢礼,请务必收下,买些瓜果吃。”
松鼠推辞了一番,最终还是收下了。它过意不去,又低声对胡十三郎和元曜道:“你们两人去鳏夫之宅,还是要小心一些。那座宅子怪怪的,有些不对劲的地方。那个兔主人,也很怪异。”
元曜一惊,道:“松鼠兄弟,此话怎讲?”
松鼠挠挠头,道:“不是我不告诉你们,是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听住在竹山附近的朋友说,那座宅子和那个兔主人有怪异之处。这种没有根据的话,本来也不想多说,但是收了这位胡公子的银子,总不能不提醒你们。你们小心一些,是不会错的。”
胡十三郎点头,道:“谢谢你的提醒。元公子,我们现在就去竹山吧。”
元曜点头,道:“行。走吧。”
第二章 石宅
渭水下游,竹山山阴。
竹山上种满了竹子,一棵棵苍劲挺拔的竹树,有着油光铮亮的竹皮,和翡翠一般的竹叶,连绵成一大片碧玉一般的莹绿色。竹林遮住了毒辣的阳光,给大地投下一片怡人的阴凉。
元曜和胡十三郎在竹山中徘徊了许久,险些迷路,也没有看见有宅院,最后向一只竹鼠打听,才找到了正确的方向。
元曜、胡十三郎朝着竹鼠指点的方向走,走了没多久,果然看见了一座安静而古朴的宅院。
从外面看,这座宅子大约三进院落,白墙黑瓦,朱门墨匾,白墙上攀缘了穿石绕檐的苍翠藤蔓。
元曜抬头看大门上的匾额,可能是时间久远的缘故,匾额上的“石”字十分模糊了,得努力辨认,才看得出来。两边的门柱上,刻着一副对联,字迹也已经斑驳了。
元曜凝目细望,半蒙半猜是颜真卿的墨迹:烟霞闲骨骼,泉石野生涯。
元曜觉得,这位鳏居的兔妖主人还颇为有些风雅。
“笃笃——”
胡十三郎已经伸手敲门了。
不一会儿,一个灰衣兔仆打开了门。兔仆探出了头,打量了一眼元曜和胡十三郎,疑惑地问道:“你们找谁呀?”
胡十三郎道:“请问你家主人今天有没有带回来一只中暑晕倒的黑猫?我们是那只黑猫的朋友,是来找它的。”
兔仆道:“您二位稍等,小的去通报主人一声。”
兔仆这么说,那就是兔妖主人确实带离奴回来了。想到离奴就在石宅里,与自己一墙之隔,元曜松了一口气。
兔仆进去了一会儿,马上又出来了。
“主人有请二位,请随小的进来。”
兔仆礼貌地道。
“有劳带路。”
元曜道。
兔仆带着元曜和胡十三郎走进了石宅,石宅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他们穿过一道曲折的抄手游廊,来到了后院。
后院之中,十分雅静,草地上种满了绣球花,南边有一棵点缀了点点金黄的枇杷树。北边有一方清泉凝聚的水池,水池之中,有锦鲤游来游去。
庭院的正东方,挂着一帘帐幔。帐幔内放着一张花梨木案,木案上堆着一些名人书帖,还摆着笔墨纸砚。碧竹笔筒之中,插着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毛笔,如树林一般。
看来,是兔妖主人的书斋。
元曜远远地朝书斋望去,飘飞的帐幔之后,隐隐约约能看见一名穿着湖蓝色澜袍的儒雅男子,和一只黑猫。
男子在向黑猫说些什么,黑猫抱着一只青瓷双耳碗,一边吃碗里的金黄枇杷,一边愁眉苦脸地听着。
正是离奴。
兔仆带着元曜、胡十三郎走到了书斋外。
隔着帐幔,元曜听见男子在说:“无论青春欢笑时明媚美丽的笑容,还是苍老脸上岁月斑驳的痕迹,我的感情,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
元曜心中有些奇怪,不明白男子和离奴在说些什么。
兔仆道:“主人,两位客人带到了。”
“有请。”
男子道。
离奴隔着纱幕已经看见元曜、胡十三郎了,它高兴地道:“书呆子、臭狐狸,你们怎么来了?”
元曜道:“离奴老弟,听说你中暑晕倒了,我们是来接你回去的。”
离奴一边吃枇杷,一边道:“爷已经没事了。”
男子望了一眼胡十三郎,又望了一眼元曜,笑道:“两位是这位离奴小兄弟的朋友?”
元曜急忙作了一揖,道:“小生姓元,名曜,字轩之,不知道兄台怎么称呼?”
男子大约不惑之年,面如敷粉,唇似点朱,他留着柳叶胡,眼角依稀有一点皱纹,看上去玉树临风,文质彬彬。
男子也回了一礼,道:“鄙人姓石,名生。”
元曜道:“原来是石生兄。”
胡十三郎道:“某叫胡十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