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瑚发簪熠熠生光。

珊瑚老妇人逐渐在黑暗之中现出了身形。她仿佛午睡刚醒一般,打了一个呵欠,环顾四周之后,目光凝聚在了白姬身上。

“白姬大人,我们果然是有缘份的,老身祈盼的奇迹已经发生了。”

白姬笑眯眯地道:“好久不见呀,珊瑚夫人。”

“差一点,就永远见不到了。”

珊瑚老妇人望了一眼空荡荡的望舒荷,又看了一眼水缸之中安静如死的白鱼。——阿舒消失之后,白鱼就一直木然不动,呆滞无神。

“这两个孩子……果然还是离别了么?”

白姬道:“那个人类已经死了太久了,我也无能为力。珊瑚夫人,鲛人公主能不能恢复,就靠您了。”

珊瑚老妇人点点头。

珊瑚老妇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到水缸边,对着水中的白鱼伸出了树皮般的手。

一道红色的光芒在水中扩散,与金色的光芒交织,包裹了水中的白鱼。

“公主,这是您在这五百年里不断地把水织之珠粉碎,注入望舒荷的灵力,现在老身将它还给你。”

元曜看见,白鱼的体内逐渐出现了一颗水织之珠。一开始,水织之珠是残缺破碎的,因为白姬和珊瑚老妇人的灵力,它逐渐恢复了完整,并且发出蓝色的光芒。

水织之珠恢复完整的那一瞬间,白鱼从水面破空而起,化作了一尾美丽的人鱼。

人鱼有着丰茂如海藻一般的幽蓝色长发,皮肤雪白如凝脂,眼眸亮如光华耀夜的珍珠,尾鳍如同华丽的羽扇,有着流畅而漂亮的弧度。

泉女望着夷光,道:“太好了!公主,您现在的状态,可以回浮织之岛了。”

夷光回头,望了一眼空荡荡的望舒荷,神色怅然若失。

白姬伸出手,将一粒红纹珍珠递给她。

“回去吧。这是她的心愿。”

夷光颤抖着从白姬手中接过了红纹珍珠,又流下了眼泪,珠落如雨。

“阿舒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

白姬又问珊瑚老妇人,道:“珊瑚夫人,您是想回龙首原的最高处,继续观察人间,还是跟鲛人公主一起回海中?”

珊瑚老妇人道:“人间已经待够了。人老思乡,老身还是回海市去吧。”

“行。”

白姬将珊瑚发簪也交给了夷光,道:“夷光公主,麻烦你送珊瑚夫人回海市。”

“是。龙王大人。”

夷光接过珊瑚发簪,道。

白姬笑道:“我现在只是一个西市的商人而已,并不是龙王,我甚至无法回到海中。”

夷光道:“您身上有龙王的咒印,您就是海中之王。”

白姬笑而不语。

珊瑚老妇人道:“白姬大人,缥缈阁的规矩是万事皆有代价,一物换一物,您救了老身和公主的性命,我们需要拿什么来交换?”

白姬望了龙隐一眼,笑道:“代价嘛,现在还没想好,我回头会派人去向你们收取的。”

“愿为您效力。”

珊瑚老妇人垂首道。

“愿为龙王大人效命。”

夷光垂首道。

一阵风吹过,望舒荷在月光下飘摇,美丽如梦幻。

第十四章 尾声

仲夏,午后。

缥缈阁,后院。

晴空万里,白云朵朵,云朵漂浮在天边,仿佛是海洋里翻滚的银色浪花。

因为没有什么生意,白姬坐在廊檐下练习弹古筝,元曜坐在白姬旁边磨墨写诗。离奴在大厅里无精打采地看店,时不时地吃一口青瓷碟中的香鱼干。

离望舒荷事件,已经过了一个月了。

韦彦将望舒荷交接之后,望舒荷被匠人们种植在了大明宫的太液池里,一时间成为了皇宫里的盛景,并被传为坊间的奇谈。

韦彦跟一众匠人、军士们也得到了武则天的赏赐。

夷光公主、珊瑚老妇人与龙隐、泉女一起回去了海中。

龙隐和泉女离开的那一晚,元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笃笃——”

元曜正在灯下读书,有人在敲门。

元曜打开门,却是泉女站在门外。

泉女神色哀伤,她的手中,拿着一个红木牡丹纹托盘,托盘上放着玄冰天蚕丝披帛。

元曜不明白泉女深更半夜来找自己干什么,便道:“泉女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泉女道:“披帛缝制好了。请元公子转呈给龙王陛下。”

元曜道:“白姬就在隔壁,你可以直接给她……”

泉女哀伤地道:“我不敢打扰龙王陛下。”

“那,小生帮你转呈吧。其实,白姬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你有什么难处,可以告诉她,她会帮助你的。”

元曜一边接过托盘,一边道。

泉女犹豫了一下,道:“元公子,请您提醒龙王陛下,一定要小心龙隐……他太可怕了,他对龙王陛下充满了恨意,迟早会对龙王陛下不利……”

元曜一惊,道:“此话怎讲?”

泉女鼓足了勇气,道:“龙隐有一座不许外人踏入的地宫,只要去过那座地宫,就知道他有多憎恨龙王陛下了。”

“为什么?”

元曜好奇地道。

泉女瑟瑟发抖,咬着嘴唇,道:“那座地宫里,全都是寒冰封冻的尸体或尸体的一部分。寒冰之中,最多的,是白色的龙。不是龙族,尸体就只是一部分,跟龙王陛下最像的一部分。我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描述地宫中的景象,太可怕了!龙隐会在各大部族送到鲸落之屿的祭品中,寻找像龙王陛下的人,留在他的身边。我也是被他选中的。龙隐喜怒无常,经常折磨我们,鞭打我们,我们命如草芥,都活不了多久。我目睹过那些像龙王陛下的祭品的宿命,她们有的手长得像龙王陛下,就被砍掉了手。有的笑容像龙王陛下,就被割掉了头,凝固了笑容,被封冻在寒冰中……龙隐是一个疯子,他对龙王陛下充满了仇恨,才会以这种方式宣泄仇恨。我恐怕也活不了太久了,我好害怕。”

元曜十分震惊,道:“还有这样的事情?!泉女姑娘,你得赶紧告诉白姬,让她帮助你。”

泉女摇摇头,哭道:“我不能。祭品的宿命,就是牺牲自己,换取族人的安宁与繁荣。这是我们自愿的。在我踏上鲸落之屿时,就接受了服从死亡的命运。龙王陛下也无法真正帮我,她现在被困在海之外,是被放逐的囚徒,海中众生的命运,都在鲸落之屿上。鲛人一族离不开龙隐,龙隐会庇护鲛人,让鲛人更加繁荣强盛。如果龙隐不在了,鲛人会失去庇护,又会被其它部族欺凌,我不能背叛我的族人。”

“那,你现在对小生说这些……白姬如果知道地宫的事情了,肯定要跟龙隐起争端的……”

泉女的眼泪滑落,一地珍珠。

“这些天,我一直很矛盾,尤其是龙王陛下说要帮我时。我想活下去,但我又不能舍弃我的族人。龙王陛下跟传说中完全不一样,她既不凶狠残暴,也不冷血嗜杀,是一个温柔的好人。在她救夷光公主时,我看见她眼中有着悲悯苍生的柔情,我想提醒她,提防龙隐,她是一个好人,不能被龙隐那个疯子伤害……不行,元公子,你还是不要告诉龙王地宫的事,千万不要告诉她……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是偷偷地跑来的,我现在心情很乱……”

元曜安慰道:“泉女姑娘,你且镇定一些。不如,我们还是去找白姬商量一下吧,她就在隔壁。”

泉女摇头,盈盈一拜。

“算了,已经晚了,还是明天再找龙王陛下吧。谢谢你,元公子,你也是一个善良的好人。”

“也好吧。明天再说。”

元曜道。

泉女转身离开了。她回头望了一眼元曜,与白姬十分相似的眼中,全是哀愁。

第二天醒来,元曜才想起,昨晚夷光公主、珊瑚老妇人复活之后,就跟龙隐、泉女一起离开了,他们四人并未留在山庄中过夜。

昨晚泉女深夜来访,只是一场梦吗?

元曜看着木桌上托盘里的玄冰天蚕丝披帛,和门口的一地雪白的珍珠,陷入了迷惑。

因为泉女的来访如梦似幻,元曜便没有把泉女的话语告诉白姬,只是说泉女托梦送来了玄冰天蚕丝披帛。

白姬看着披帛上绣纹精致的白龙,叹了一口气,道:“这一针一线,缠绕的都是绝望与哀愁。她还是不信任我,没有向我求助啊。”

元曜道:“也许泉女姑娘有自己的权衡与考量,才做出了沉默的选择。”

白姬道:“每个人的命运,都是自己做出的选择。”

夏风吹过草木,碧色飘摇。

元曜提笔了半天,也没有什么灵感,便放下了毛笔。

“铮铮——”

白姬熟练地弹着一曲《观海听涛》,元曜便凝神听着,心情随着古筝的声音时而宁静,时而激荡。

一曲终了。

白姬拿起木案上荷叶盘中的一片西瓜,笑道:“夏天还是适合弹古筝,吃西瓜。”

白姬又望了一眼元曜面前空白的纸,笑道:“我的筝曲已经练习得很熟了,轩之却还没有写出诗来。”

元曜托着腮道:“小生没有灵感。”

白姬笑道:“为什么没有灵感呢?夏天,万物生机勃勃,是很适合写诗的季节呀。”

元曜道:“白姬,夷光公主,珊瑚老妇人她们现在在哪里呢?”

白姬笑道:“夷光公主在浮织之岛,珊瑚夫人也在浮织之岛,她还没回海市,我昨天还接到珊瑚夫人的信了。”

“白姬,泉女姑娘还好吗?”

白姬的脸色倏然变了,她手上的西瓜掉在了地上,眼中有难以抑制的愤怒。

长安城的上空,刚才还晴空万里,转瞬之间变得阴云密布,狂风大作,云层之上,隐隐有惊雷滚过。

元曜从来没见过白姬如此愤怒,心中十分恐惧。

“白姬,你怎么了?”

白姬回过神来,慢慢平复了心情。

阴云逐渐散去,天空又慢慢恢复了晴朗。

“我没事,一时之间没有控制好情绪,吓到轩之了。”

“白姬,难道泉女姑娘出了什么事?”

元曜颤声道。

白姬平静地道:“泉女死了。”

元曜十分震惊。

“珊瑚夫人在信中说,龙隐认为泉女背叛了他,杀死了泉女,还挖出了她的眼睛。夷光公主十分愤怒,但也没有办法。”

“啊?!是不是因为她给小生托梦,被龙隐察觉了,才会惨遭毒手。”

元曜十分难过,不由得流下了眼泪。

白姬平静地道:“也许是吧。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泉女如此,龙隐也一样。”

“白姬,龙隐为什么如此残暴?”

白姬苦笑了一下,道:“他本性如此。而且,我曾经也将万物的生命看作不值得一提的存在,看作是我闲暇时的消遣,跟着我耳濡目染,让他的本性更加残忍暴虐了。”

“可是,看起来,龙隐在你面前十分温和顺从,不像是那么残忍的暴君。”

“轩之,私塾中,最顽劣的学生在夫子面前,不也装得很温顺听话吗?如果不是珊瑚夫人告诉我,我也不知道泉女的死讯。”

元曜心中十分难过,白姬也很难过,两人在悲伤之中沉默了许久。

“白姬,你打算怎么办呢?”

白姬叹了一口气,慢慢道来。

“刚得到泉女之死的消息时,我比现在还愤怒十倍,泉女跟我长得很相似,尤其是眼睛,龙隐不仅杀死她,还剜掉她的眼睛,这明显是对我的挑衅与示威。我想过写信叫龙隐来长安,与他一战,只活一个。可是,冷静下来一想,无论我们两个之中活下的是谁,对我都没有好处。我死,缥缈阁就会消失,我在时间荒野之中经营了几千年的梦想,也会毁于一旦,我可能再也得不到那个谜题的答案。如果龙隐死,海中的局势就会混乱,将会不断地有野心勃勃想当龙王的龙,来这儿向我挑战。我倒是觉得无妨,但你和离奴恐怕会陷入危险——并不是所有的挑战都是光明磊落的。到了那种地步,我只能让你们离开缥缈阁。我思考了很多,发现暂时只能忍耐。如果,我能回海中就好了,只有我能够重回海中,龙隐才没有存在的必要,这个死局才能破解。”

元曜忍不住道:“白姬,你跟龙隐可以试着沟通,毕竟你们曾经是师徒,有过不浅的情份,或许其中的仇恨、猜忌、纠结都能开诚布公地讲清楚,彼此的心结能够消释。”

“轩之,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复杂的心结是没法沟通或消释的。如果沟通有用,我就收不到那么多因果了。泉女之死,彻底断绝了我和龙隐沟通的可能,我不能原谅。一切众生,都活在因果之中,龙隐是我种下的恶果,我必须承担这个恶果。”

“唉!”

元曜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白姬、元曜又沉默了许久,白姬看上去很悲伤,元曜也觉得很难过。

良久之后,白姬先开口了。

“算了,不提龙隐的事情了。轩之,今晚月色应该不错,我们去大明宫里欣赏望舒荷吧。”

元曜道:“好呀。说不定看见望舒荷在月光下盛放的美景,小生就有灵感,能写出诗赋了。”

“那我也把四象筝带着,去望舒荷边练习新曲子吧。”

元曜一愣,道:“这,半夜三更在太液池边弹古筝,会不会吵到皇宫里的人睡觉?”

“我们吃下隐身果,再去。不会被皇宫里巡逻的金吾卫逮住的。”

“不是会不会被逮住的问题,而是深更半夜在禁宫里弹古筝,会吵到人睡觉,不太厚道。而且,吃下隐身果,他们只听见古筝声,看不见人,这更吓人啊。”

“好吧,那就不带四象筝了,带一壶芙蓉酒去赏荷赏月吧。”

“如此,甚好。”

“轩之,我突然想到,宫人们深更半夜看见两只酒杯漂浮在太液池边自斟自饮,更吓人吧?”

“那,就不吃隐身果吧?”

“不吃隐身果,万一遇见了光臧国师,会有些尴尬。”

“那该怎么办呢?”

白姬、元曜正在发愁。

一只黑猫走了过来,道:“哎,主人,书呆子,你们变成猫去皇宫看荷花不就行了。猫是最好的隐身法术呀。”

白姬道:“也对,那就变成三只猫去吧。”

“可是,看见三只猫在太液池边推杯换盏地喝酒赏荷花,宫人们心中会更害怕啊……”

元曜小声地道。

黑猫正在吃一片西瓜,闻言一愣,道:“三只猫?主人,书呆子,离奴就不去了。离奴不爱看荷花,天气太热,也懒得走动,只想在缥缈阁里躺着。”

白姬笑道:“太液池里有鱼哟!皇宫里养的鱼,应该很肥美。”

黑猫眼前一亮,道:“那离奴还是去吧。离奴也是一只风雅的读书之猫,努一把力,也是能赏月看荷,饮酒吟诗的。”

“那就一起去吧。”

白姬笑道。

闲谈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一阵风吹过,青草葱茏,蝉鸣声声,仲夏又到了。

(《望舒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