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珊瑚老妇人看见夷光匆匆而来时,她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叹息,喃喃道:“人类居然真的能为了情义而奋不顾身。这两个孩子,让人心疼啊——”

夷光看见了红衣老妪,急忙跑了过来,焦急地道:“珊瑚婆婆,阿舒让我来找你。接下来,我们怎么逃出去呢?”

珊瑚老妇人望着恐惧而焦急的夷光,她伸出手,拂过夷光的额头。

“公主,你先睡一觉,其它的交给老身。”

珊瑚老妇人温柔地道。

夷光眼前一黑,逐渐失去了意识,倒在了珊瑚老妇人的怀里。

等夷光睁开眼睛,恢复意识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珊瑚幻境里。她的身边是无边无际的红色珊瑚,抬头低头看不见天地,举目四望看不到尽头。

夷光明白,她现在身在珊瑚树里,是珊瑚老妇人将她藏了起来。

珊瑚老妇人似乎能感应到夷光,虚空中传来了她的声音。

“公主,你醒了?”

“嗯。”

夷光点点头。

珊瑚老妇人道:“公主,接下来你在老身这儿躲一阵子,等到草木枯黄的时候,宫门会被黄色的火焰打开。你可以趁乱离开,去往南海,回去浮织之岛。”

夷光站起身来,四处寻找,却找不到阿舒。

夷光问道:“珊瑚婆婆,阿舒呢?”

珊瑚老妇人沉默了一下,才道:“老身能力有限,将你隐藏起来,已经尽了全力。老身没有能力再隐藏一个人类。”

夷光想了想,感觉不对劲。

“阿舒呢?”

“那孩子……还在皇宫里。”

“我去找她。”

“公主,不要去——”

“为什么?阿舒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

“珊瑚婆婆,一定是出事了,对不对?”

“……”

“珊瑚婆婆,求求你,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阿舒,她在哪儿?”

过了一会儿,虚空中才传来珊瑚老妇人的声音。

“……那孩子,已经死了,就在你刚才醒来的前一刻,她在宫里的太平观,被术士们活活地剜出心脏,死去了。”

夷光震惊,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她浑身瑟瑟发抖,眼神绝望。

“公主,那孩子是自愿代替你而死的。她来求老身救你,老身能力有限,能做的,只是让她暂时幻化成你的样子,代替你而死。老身答应她,将你藏到宫门破开的那一天,你就自由了。那孩子临死的时候,还望着龙首原的最高处,露出了笑容。”

夷光心痛如刀绞,哀恸如天地幻灭,她绝望的眼中逐渐浮现出了仇恨和愤怒。她心脏的位置突然出了一点光芒,那点光芒逐渐明亮,越来越耀眼。——那是鲛人的浮织之珠。

珊瑚老妇人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她颤声道:“公主,你现在不能觉醒啊!老身藏不住你的——”

如星辰在宇宙中炸裂,鲛人之珠爆发出了一股能量。与此同时,夷光的形态也发生了变化,她双目赤红如血,口中长出了尖锐的獠牙。

“我要去找回阿舒!我要杀死所有的人——”

珊瑚幻境在万丈光芒之中倏然破裂,鲛人的公主从龙首原的珊瑚树中走出来,如海啸一般挟裹着雷霆万钧之势,飞奔向太平观。

珊瑚老妇人无法阻拦,她从珊瑚树中现出人形,拄着拐杖,望着狂怒远去的鲛人公主,皱起了眉头。

“公主竟在这种时候觉醒……这股可怕的海之力量,恐怕会伤害无辜,给长安城带来毁灭的灾难,这可如何是好?”

珊瑚老妇人望向了西苑,看见了裸游馆的望舒荷,眉头微微舒展了一点。

“还好,有这样的灵物在。那孩子不顾性命,看来老身也得舍弃自己的原体,赔上一条老命了。活了这么多年,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大劫是在今天,但是不管这两个孩子,老身做不到啊——”

珊瑚老妇人回头望了一眼那棵枝繁叶茂的珊瑚树,又自言自语地道:“唉!从海市而来,被种在这龙首原几百年,看过了几代帝王,被皇宫里的人们当作神灵供奉,听着别人在珊瑚树下许下愿望。其实,老身也有愿望。人老思乡,落叶归根,老身想回海市呀。本想再见到那条白龙,就跟她买下归乡的心愿。好多年没见她了。现在,老身也保不住命了,但愿跟那条白龙还有些许的缘分,说不定将来还能有奇迹发生……”

珊瑚老妇人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拄着拐杖,慢悠悠地朝太平观而去。

皇宫之中,发生了骚乱。

天空阴云密布,狂风吹云,涌成漩涡。漩涡之中卷起一阵暴风,惊人的海啸凭空而来,从天际涌向了皇宫。

汉宫里的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惊恐地四散奔逃。北方的宫墙也坍塌了,太后妃嫔们慌得以为是天罚,纷纷在自己的宫室内拜佛祈祷,都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汉灵帝本来就生病了,正在喝药,他望向殿外,只见海啸狂浪铺天盖地而来,一下子就吓晕了过去,面如死灰,气若游丝。

西苑的太平观在风暴之中倒塌,连道观的地面也裂开了一道深渊。道观前的广场上,摆着一座炼丹炉,炼丹炉翻倒在地上,炉火也已经熄灭。广场上到处是术士的尸体,已经一个活人也没有了。

夷光抱着阿舒的尸体,木然地跪坐在丹炉前。

珊瑚老妇人跨过横七竖八的术士尸体,走向夷光和阿舒。

夷光抬头,望向珊瑚老妇人,目光空洞如死。

“珊瑚婆婆,阿舒为什么变得这么冰冷了?”

珊瑚老妇人望了一眼夷光抱着的,被剜去心脏而死的宫装女子,道:“人类失去了生命,就会变得冰冷了。”

夷光根本就没有听进珊瑚老妇人的话,她想了想,道:“鲛人有冰眠期,每活到一千年,我们就会浑身冰冷,陷入沉眠,等再次醒过来时,会蜕掉旧的鳞甲。阿舒也是这样吗?她也在冰眠吗?”

珊瑚老妇人叹了一口气,道:“公主,这孩子已经死了。”

夷光愤怒,她身上又开始涌出星辰炸裂一般的耀眼光芒。

天空黑云如盖,仿若阴沉的海洋,漩涡之中卷起一阵狂风,从天际涌向皇宫的海啸越来越近了。

珊瑚老妇人神色一变,急忙道:“公主,您不能毁了这座皇宫,这座城市。这里还有很多无辜的生命。您如果再造杀孽,就真的回不了浮织之岛了。”

夷光绝望地道:“我要把这里变成海洋,然后跟阿舒一起沉睡在海底,等冰眠期过了,我们就能一起醒来了。”

珊瑚老妇人急了,道:“公主,你想这孩子活过来吗?”

夷光木然而空洞的眼神恢复了一丝清明。

“珊瑚婆婆,我该怎么做?”

珊瑚老妇人望了一眼从天际呼啸而至的海啸,道:“灵魂才是人类的本源。你抱着她的肉身沉睡,是没有用的。老身用灵力将她的灵魂藏起来,不让她入地府轮回,你守护着她,或许有一天,她能醒过来。”

夷光点点头,道:“我会永远守护着她的灵魂。”

珊瑚老妇人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你抱着她,跟老身来。”

珊瑚老妇人拄着拐杖,走向裸泳馆。

夷光抱着阿舒,跟了上去。

裸泳馆和太平观都在西苑,相隔不远。不多时,珊瑚老妇人和夷光便走到了。

发生了奇异的变故,妃嫔们和宫女们都吓得待在宫殿里不敢出来,裸游馆里一个人也没有。

水渠之上,一大片莲荷在安静地绽放,它们姿态各异,亭亭玉立。望舒荷在其中最显眼的位置,荷叶碧绿如盘,荷花白洁胜玉,只是没有盛开。

珊瑚老妇人踏入水中,走到望舒荷边。

夷光也抱着阿舒走了过去。

珊瑚老妇人伸手,抚摸着望舒荷,道:“很好,不愧是奇异之物,水灵之气很充足。”

没有月光,望舒荷在白昼也缓缓盛开了。

珊瑚老妇人将布满皱纹的手伸向死亡的阿舒,覆盖在她的灵台上。

夷光看见一个幻影从阿舒的尸体上升起。

一个宫装女子安静地沉睡着,是阿舒的魂魄。

珊瑚老妇人将阿舒的魂魄移到了望舒荷中。

阿舒沉睡在了望舒荷里。

望舒荷缓缓地闭上了。

珊瑚老妇人将拐杖举起来,她缓缓地从拐杖中抽出一柄锋利的鱼肠剑。

剑光森寒,如水流动。

夷光正在疑惑,珊瑚老妇人倏然将鱼肠剑刺入了她的腹部。

“啊——”

夷光发出了一声惨叫,她感觉腹部很痛,突然觉醒的力量因为受伤而在逐渐涣散。鲛人心脏之中的水织之珠的光芒也在逐渐暗淡。

天空中,乌云逐渐散去,从天际涌向皇宫的海啸也如幻影一般消失了。

珊瑚老妇人拔出了鱼肠剑,神色哀戚。

夷光捂着腹部,痛苦地道:“珊瑚婆婆,你这是……”

珊瑚老妇人道:“公主,对不住了,你现在觉醒得不是时候,海洋赐给你的力量太强大了,会给这座城市带来毁灭。老身在龙首原上观察了这座城市几百年,渐渐地对它有了感情,对生活在这座城市的芸芸众生,也有了感情。那些蝼蚁一样的生命,虽然短暂而脆弱,但也有喜怒哀乐,生离死别。老身不忍心看着他们因为你的愤怒而死亡,所以对不住你了。”

夷光有些愤怒,正要开口。而珊瑚老妇人突然横转鱼肠剑,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刺目的红色鲜血从珊瑚老妇人的胸口喷薄涌出。

夷光十分错愕,道:“珊瑚婆婆,你——?”

珊瑚老妇人的血和鲛人的血在水中融合。

珊瑚老妇人逐渐与望舒荷融为一体。

望舒荷上发出了奇异的光彩。

珊瑚老妇人笑了笑,道:“老身没有什么能耐,只能消尽这些年的修为,与望舒荷融为一体了。以后很长的一段岁月里,老身化为望舒荷,用尽所有的灵力,庇护你们这两个傻孩子。”

珊瑚老妇人说完,便消失了。

与此同时,龙首原最高处的珊瑚树,前一刻还枝繁叶茂,后一瞬间便枯萎死亡了。

夷光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她垂头看着在水中摇曳生姿的望舒荷,又看了一眼阿舒冰冷的尸体,她的心变得很空茫,只剩下一个执着的愿望。

“阿舒,我会一直守着你的。”

夷光潜入水中。

一尾白色的人鱼之灵从水中跃起,围绕着望舒荷游来游去。

第十三章 珊瑚

众人听完了夷光讲述的过往,都十分安静,气氛有些悲伤。

元曜心中难过,人与非人,一旦产生了羁绊,那些情谊比山还高,比海还深。阿舒为了夷光而死,夷光守护了阿舒五百年,珊瑚老妇人舍弃了性命,保护着夷光和阿舒。

白鱼道:“珊瑚婆婆没有料到人世多变,也高估了自己的灵力,她的灵力是远远不够的。为了守护阿舒和望舒荷,我不断地损耗自己的灵魂——心脏中的水织之珠,是鲛人灵魂的所在。一开始,我是人鱼的形态,后来逐渐无法维持,只能依靠一点一点地损耗水织之珠勉强支撑。如你们所见,我现在连实体也没有了,只是一尾虚幻的白鱼。而且,我耗尽了所有的灵力,已经没办法再守护阿舒了。”

白姬恍然,道:“这就是大明湖中,望舒荷开的原因吗?”

白鱼道:“我的灵魂已经耗尽,守不住阿舒了,我即将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想在我们消失之前,再看一眼望舒荷盛开的美景。”

泉女道:“公主,鲛王和王后还在等着您回去。我奉命来接您回去。”

白鱼遗憾地道:“我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已经回不去了。跟阿舒一起消失,也不错。父王和母后,他们还好吗?”

泉女道:“听说您在归墟遇难,沉入地底,鲛王和王后悲伤了很久,现在他们一切安好,只盼着您回去。”

白鱼回忆道:“归墟遇难,那是好遥远的事情了。当时年纪还小,贪玩且胆大,听说归墟的地脉会裂开,特意跑去看,结果被海啸卷入地下,从地下海底被卷到了疍民的居住之地,结果就被捉住了。当时,还因为喉咙受伤,不能发声。还被千里迢迢,送入了汉宫,遇见了阿舒……”

白鱼提到阿舒的名字,开始伤心落泪,一粒粒珍珠滚入水中。

望舒荷中,阿舒的幻影微微颤动了一下。

白姬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望舒荷的花瓣。

“六道轮回,是无法逆改的规则。她已经到了大限,必须要离开了。”

一道金色的光芒笼罩了望舒荷,有源源不绝的灵力汇聚在阿舒的幻影上。

阿舒在金色的光芒中苏醒过来,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沉睡了五百年的人类灵魂在望舒荷中苏醒,漫长的岁月也消磨不去她临死前的强烈愿望,她如梦魇般地喊道:“阿月,快逃走,你要回你的故乡——”

白鱼望着阿舒,哽咽道:“阿舒,你终于醒了?我们一起走,一起逃出宫去,去浮织之岛……”

阿舒低下头,看见了白色的灵鱼。

失去了心脏的宫女与失去了形体的灵鱼隔空相望。

这一眼,相隔五百年。

“阿月,是你吗?我去不了浮织之岛了,我感觉自己很快就要像泡沫一样消失了。能再次跟你说话,像是做梦一样。我睡了好久,做了好长的梦,梦里你一直在我身边。”

白鱼十分悲伤,道:“阿舒,是我害死了你。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你不会遭受剜心而亡的痛苦,你还能回到你的家乡,跟你的亲人团聚。”

“不,阿月,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在皇宫里待了十二年,没有任何朋友,我很孤独。遇见你,和你相处的那段日子,虽然短暂,却是我最开心的岁月。而且,你给了我最美好的希望,去往一个没有人去过的仙境,永远过快乐的日子。虽然,这个梦想最后没有实现……”

阿舒的身影在一点一点地消失,从脚开始,如风沙散去。

白鱼十分难过,道:“阿舒,你要去哪里?”

阿舒茫然地道:“我也不知道,应该是去人类最后该去的地方吧。阿月,能跟你相遇,真好。再见了,你要回海中去,以后要听父母的话,不要再任性乱跑了。”

“阿舒——”

白鱼的眼中不断地落下珍珠。

阿舒一点点地消散,最后只剩了胸口的那一抹红莲。

红莲与一粒珍珠融合,那粒珍珠上便有了一丝血红的纹路。

白姬伸手,捞起了那粒有一抹红纹的珍珠。

“鲛人泣泪,珍珠凝血,人与非人的情感真美啊!”

白姬喃喃地道。

元曜望向白姬,人与非人的情感,让他想到了自己和白姬。他对白姬的情感,虽然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但是一想到要与她告别或分离,也会痛苦得如同被剜去了心脏一样。

泉女忍不住道:“龙王陛下,公主看起来越来越虚弱了,她怎样才能恢复啊?”

白姬回过神来,道:“夷光公主是被珊瑚老妇人庇护的,她要恢复如初,必须借助珊瑚老妇人的力量。”

泉女还没开口,龙隐已经道:“吾王,珊瑚老妇人已经散尽妖力,死了。”

白姬笑了,道:“树这种存在,生命力很顽强。一段枯木插在土里,都有可能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这望舒荷上,还有珊瑚老妇人的灵力,她并不是不能复活。”

龙隐观察了一下望舒荷,道:“确实还有一股珊瑚之灵,可是只有珊瑚之灵,没有珊瑚树的本体,也是枉然。”

白姬笑道:“那你就去找珊瑚树的本体呀。”

元曜忍不住道:“白姬,龙首原上的珊瑚树已经死了五百年了,你让龙隐兄台现在上哪儿去找珊瑚树的本体?这不是刁难人吗?”

白姬笑道:“好了,不逗你们玩了。”

白姬伸手,从倭堕髻上取下压鬓的珊瑚发簪,道:“这就是了。当年,我得知珊瑚老妇人的死讯,十分惋惜,就去了一趟汉宫。龙首原上,只剩下枯萎的珊瑚树,我折了一段树枝,作为念想。后来,闲来无事,我把珊瑚树枝雕刻成了发簪,放在了缥缈阁。听轩之说梦见了珊瑚老妇人,我猜想用得上这支发簪,就让离奴找出来,用纸鹤送来了。”

元曜恍然。

白姬将珊瑚发簪放在手心,靠近望舒荷。

白姬喃喃念着咒语,珊瑚发簪和望舒荷同时光芒大盛,金色的光芒照亮了沉沉黑夜。

白姬的额头上微微浸出了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