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姬笑道:“没有大碍就好。毕竟,接下来,我还有几件事情想让你去办呢。”

龙隐平静地道:“请吾王示下,隐必定办妥。”

白姬从龙隐的神情和语气中看不出他的情绪,她的眉头便皱了起来。越是平静的海面,底下越是暗涛汹涌,若有航船驶过这片海域,必定会被卷入暗流之中,碎成齑粉。

泉女在龙隐身侧瑟瑟发抖,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是她明白他心底的愤怒与疯狂,她也明白她因为自己的容颜,将会陷入万劫不复。

花厅之中,白姬、龙隐、泉女三人各怀心思,气氛剑拔弩张,暗波诡谲。只有单纯的小书生毫无觉察,正在津津有味地吃鱼炙。

接下来的几天,白姬一会儿说天气太热,想用玄冰天蚕丝做一件披帛,让龙隐去南疆之地找九命魔蚕。一会儿又说她心神不宁,夜里睡不安稳,必须要喝碧落蜂的蜂蜜来安神,又让龙隐去一趟碧落之谷,取碧落蜂的蜂蜜……

龙隐并不多话,也看不出情绪,一一照做。几番奔波下来,他明显疲惫了许多。

白姬的存心刁难,连元曜都看出来了,他觉得有些担心。他不知道白姬在想什么,就算是脾气再好的人,被故意刁难,也会忍耐不住,要掀桌子打起来的。但是,他相信白姬,她这么做肯定有她的道理,不过实在是让人担心。

自从梦见白姬的往事之后,元曜心中莫名地悲伤,他不想再梦见白姬的往事。也许是不愿窥梦的情绪使然,他这几夜竟然不做梦了,连阿舒和夷光公主的梦境,也没有了。

不再做梦,但又惦记阿舒和夷光公主的命运,元曜偶尔会来到后院,在望舒荷边看一看。

望舒荷逐渐恢复了生命力,荷叶与花枝上,已经能见到绿色了。

夕阳近黄昏,山庄之中十分宁静,白姬在瀑布前面的凉亭里纳凉发呆,龙隐在客房里吐纳打坐,泉女坐在紫藤花架下穿针引线,缝制一件玄冰蚕丝披帛。

元曜闲来无事,在山庄之中散步,就转到了后院,去看望舒荷。

水波粼粼,白纱曼舞,望舒荷立在阴阳交界的黄昏之中,已经恢复了生命的活力。

一株巨大的荷花挺立在水中,荷叶层层如盘,碧绿如翡翠。而白玉色的荷花还没有盛开,花叶卷曲着,含苞欲放,晶莹剔透。

在夕阳的柔和光线下,层层白纱曼舞之中,这株望舒荷仿佛画师刚刚完成的一副水墨丹青。

元曜不由得看得出神。

神思恍惚之中,元曜听见望舒荷之中传来了声音。

是珊瑚老妇人和阿舒的声音。

阿舒哭泣道:“珊瑚婆婆,求求你,救救阿月,她会被术士杀死——”

珊瑚老妇人发出了一声哀叹,道:“老身也没有办法。公主保护了你,这是她做出的选择。”

阿舒大哭。

在扭打之中,她杀死了术士的弟子,她和夷光正不知所措时,被巡逻的宫人们撞见。

宫人们只看见一具死尸,和浑身是血的鲛人与宫女,有人猜测是宫女杀人了,有人猜测是鲛人发狂杀人了。

夷光为了保护阿舒,在众人面前现出了狂态,攻击阿舒和宫人们。

这一下子,惊动了皇宫中的侍卫和术士。

对于鲛人来说,只有成年之后,才能拥有水织之灵,每个人凭借自己的天赋,逐渐从自己的水织之灵中获得海的力量。

夷光才刚成年,她虽然拥有水织之灵,但力量却还没有觉醒。她根本就没有自保的力量,如果有力量的话,她也不会被疍民捉住,进献给汉灵帝,作为汉宫中珍奇的玩物了。

夷光被术士降伏,情况便糟糕了。术士原本就图谋鲛人的心脏,他们以长生不死为饵,骗皇上同意杀死鲛人。皇上也同意了,只是碍于太后的生辰不能滥杀,暂时没有动手。现在,杀死发狂了,伤人性命的鲛人,是不在滥杀的范围里的。

阿舒伤心欲绝。

本来,只要熬到草木枯黄的时节,她和阿月便能逃出皇宫,天高海阔,从此自由。她甚至还能去往一个美丽的仙境,从此过着快乐的生活。然而,这一切美好的希望,突然就破碎了。

“求求您了,珊瑚婆婆。阿月说您神通广大,您一定会有办法救她的!”

“唉!老身只是一棵珊瑚树,被种在这龙首原的最高处,借了地势的灵气,眼界宽阔一些,看得比别人远一些。老身没有通天之能,救不了鲛人的公主啊……”

“我该怎么办?呜呜——”

阿舒悲伤地哭泣。

“孩子,你找个由头出宫,去长安九市(1)一趟,在柳市之中有一个缥缈阁。缥缈阁的主人是一条白龙,她曾经是海中之王,鲛人的事情她不会不管。只要你能找到缥缈阁,公主就还有救,虽然你可能需要付出代价……”

元曜心中一惊,心想难道阿舒去过缥缈阁?怎么没听白姬说起。

元曜正在疑惑,他的耳边又传来了声音。

阿舒痛苦地道:“珊瑚婆婆,我找不到缥缈阁!我把长安九市都转遍了,每一间店铺我都进去了,每一个人我都问遍了,我的脚都磨出了血,我还是找不到缥缈阁啊——”

“唉——”珊瑚老妇人又发出了一声长叹,道:“看来,你们跟缥缈阁的缘分还没到。”

阿舒爆发出了绝望的哭泣。

过了一会儿,珊瑚老妇人又开口了。

“孩子,为了救公主,你愿意付出代价吗?”

阿舒停止了哭泣,道:“只要能救阿月,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出。”

“这个代价,包括生命吗?”

阿舒一愣,继而咬咬牙,道:“包括。我愿意用我的命换阿月的命。”

珊瑚老妇人缓缓地道:“那,公主就还有救了。”

元曜十分震惊,还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却听不见虚幻的声音了。因为山庄之中,开始热闹起来,人声鼎沸。

山庄之外,一队人马飞奔而至,马蹄卷起了一地尘埃。

韦彦带着骑士们从齐州回来了。

山庄之中,管家和匠人、士兵们喜出望外,急忙敞开大门,迎接韦彦一行人归来。

注释:(1)长安九市:西汉时长安有九市,是指东西九市。六市在西,三市在东,九市之间是相互独立的,并不集中在一起。唐朝长安城只有东、西两市,规模上比汉代大。《三辅黄图》里提到:“(汉)长安市有九,各方二百六十六步。六市在道西,三市在道东。凡四里为一市。致九州之人在突门。夹横桥大道,市楼皆重屋。”

第十一章 夷光(上)

韦彦连日奔波劳累,看上去又瘦了不少,一脸疲惫,面如土色。

韦彦一下马,从管家口中得知望舒荷已经复活了,才松了一口气。又得知白姬还住在山庄,顾不得喝口茶歇一下,急忙就让管家把白姬请来,向她请教白鱼的事情。

韦彦带回来一条诡异的白鱼。

大明湖中,望舒荷盛开,大家都只看见异荷盛开的奇景,没有人注意到一条白色灵鱼在水中游弋,一直围绕着望舒荷。

韦彦把望舒荷带走之后,白鱼孤零零地留在大明湖中,一天一天过去,它越来越没有活力,它的颜色越来越浅淡,近乎透明。

韦彦再次返回大明湖,到处寻找白鱼,他们找了整整一天,最后才在水草最底下,找到一动不动,近乎透明的白鱼。

韦彦把灵鱼装入一口琉璃鱼缸中,带着返回长安了。

一路上,随着韦彦一队人接近长安,灵鱼发生了变化。

一开始,灵鱼毫无生机,近乎透明,仿若鲛绡。随后的几天,灵鱼逐渐恢复了白色,也有了生机。

韦彦仔细观察过灵鱼,发现它并不是实体,而是虚幻的影子。他觉得这灵鱼十分古怪,只想快点把它带回长安,然后找白姬问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白姬和韦彦把灵鱼带到望舒荷边,感受到白鱼的灵气,龙隐和泉女也跟着来了。

白姬、韦彦一行人来到后院时,元曜正在望舒荷边发呆。

白姬笑道:“轩之,到处没看见你,原来你跑来这里了。”

元曜一笑,道:“小生闲来无事,不知不觉就走来这里了。丹阳,你回来了?小生刚才听见外面有动静,猜测可能是你回来了。”

韦彦道:“唉!轩之,我这一路上可辛苦了,差不多累死了半条命。回头跟你细说……啊,这望舒荷活了呀!太好了!能交差了,小命保住了!”

韦彦奔向了望舒荷,他围着水缸看来看去,欣喜若狂。

元曜的注意力放在了白姬捧着的琉璃鱼缸上。

白姬穿着一身羊脂色的水仙散花长裙,挽着一袭半透明的白烟披帛。她绾着简雅的倭堕髻,没有佩戴金玉之类的首饰,只在发髻上插着一朵山庄中种的胭脂牡丹。胭脂牡丹之下,压着一支血红色的珊瑚发簪。

白姬捧着鱼缸,鱼缸之中,有一条白色灵鱼在水中游来游去。

龙隐和泉女的注意力,也在鱼缸中的灵鱼上。

龙隐喃喃道:“鲛人公主已经变成了这样,不可能恢复了……”

泉女也忧心忡忡地望着水中的灵鱼。

白姬看了一眼龙隐,勾唇一笑,道:“在我这里,没有任何不可能的事。我,最喜欢做不可能的事了。”

龙隐道:“吾王,鲛人公主已经魂飞魄散,只剩一点残魂,就算是神仙出手,也不可能将她复原。”

白姬笑道:“龙隐,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死’过了几次,却还是这么没有长进,遇见了事情就先绝望吗?你需要聪明一点,有想象力一点,有自信一点。”

龙隐神色微变,道:“可是……”

白姬没有理会龙隐,径自捧着琉璃鱼缸走向望舒荷。

夕阳已尽,月光如水。

望舒荷立在水缸之中,荷叶如盖,花朵紧闭。

白色灵鱼在接近望舒荷的那一瞬间,从鱼缸中鱼跃而起,飞向了望舒荷。

“噗通——”

白色灵鱼没入了水中。

白色灵鱼在水中游动,带起一圈圈涟漪。

望舒荷上有光脉浮现,白玉般的荷花在月光下一瓣一瓣缓缓盛开。

望舒荷盛开,美不胜收,空气中浮动着令人心旷神怡的水荷之香。

白姬从衣袖中拿出水织之灵,放入盛开的荷花中。

一件奇怪的事情出现了。

望舒荷的花蕊之上,出现了一个宫装女子的幻影。

女子容颜清秀,发如墨缎,皮肤胜雪,她正在闭目沉睡,神色安详。她的胸口有一片刺目的红色,远看像是宫装上刺绣的血色花纹。仔细一看,是斑斑血迹,她胸口有一个窟窿,仿佛心脏被谁剜走了。

白姬将手伸入水中,虚拂着白鱼之灵。

“你守护了她五百年,值得吗?”

白鱼环绕在白姬指端,仿佛有人性一般,点点头。

“你想回海中吗?”

白鱼点点头,又摇摇头。

白姬金眸灼灼,垂头望着水中的白鱼。

“你,有愿望吗?”

白鱼点点头。

白姬的手指上绽出一点金色光芒,一股强大的灵力注入水缸之中,将大明湖水染成了金色。

白鱼得到了这股强劲的灵力,倏然改变了形态,化作了一尾荷花大小的人鱼。人鱼从金色的水中破出,浮现在月光之下。

泉女大喜,道:“公主殿下,您还活着……”

夷光望向泉女,眼神温柔。可能是看见了同族,不免想起了远隔天涯的父母亲人,她又有些悲伤。

夷光转头望向沉睡在望舒荷之中的宫女,眼神痛苦而绝望。

“阿舒,阿舒她能活过来吗?”

白姬摇摇头,道:“不能。如果是刚死不久,只要您能付出代价,我也许能让她复活。但她已经死了五百年了,肉体早已经化为了泥土与尘埃,我没有办法复活她。”

夷光公主悲伤地道:“我守着她很久很久了,我不知道是几百年,我以为她还能醒过来,跟我说说话。最近,我发现她的灵魂越来越浅淡,越来越虚无,我连她的魂魄都守不住了。”

白姬道:“六道轮回,是自然的规律。人死亡之后,灵魂会归于天地与轮回。您和珊瑚老妇人逆天而行,将她的灵魂安放在望舒荷里,五百年已经是极限了。”

夷光悲伤地问道:“珊瑚婆婆,她……她也死了吗?”

白姬没有回答,反问道:“夷光公主,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夷光望着白姬,眼神悲伤,缓缓道来。

因为发狂伤人,夷光被关入了皇宫中的水牢,要被处死。太平道的术士打算择一个吉日,剜鲛人的心脏炼丹。

吉日的前一夜,夷光恐惧万分,她十分害怕。就在她独自在水牢里哭泣时,阿舒穿着一件连帽斗篷,来监牢之中探望她。

狱卒打开水牢,就离开了。

夷光看见阿舒,如同黑暗之中看见一盏灯火。她急忙离开水中,幻化出双腿,奔向阿舒。

阿舒和夷光对望无言,相拥而哭。

阿舒首先止住了眼泪,道:“阿月,你听我说,我们还有救。”

夷光慌乱无措地道:“我们该怎么办?”

阿舒镇定自若地道:“今天水牢值夜的兵长是我的老乡,我花光了这些年所有的积蓄和攒下的赏赐,买通了他。今晚谁从水牢出去,他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穿上我的斗篷,马上出去,去找珊瑚婆婆。后面的事情,珊瑚婆婆会帮我们。”

夷光破涕为笑,道:“好!我就知道,珊瑚婆婆会有办法救我们的!”

夷光穿上了阿舒脱下的斗篷,往监牢外走去。

阿舒却站在原地不动。

夷光奇怪地问道:“阿舒,你怎么不走?”

阿舒面色惨白,她勉强笑了一下,道:“你先去,我跟老乡还有几句话要交代。阿月,你快去吧,我一会儿就去珊瑚婆婆那儿找你。”

夷光点点头,就要离开。

阿舒悲伤地望着夷光,眼神温柔而绝望。

在夷光离开水牢的一瞬间,阿舒不由自主地叫住了她:“阿月,你等等——”

夷光回头,道:“怎么了?”

阿舒望着夷光,心情复杂而难过,泪如雨下。

“没事,就想再看你一眼。”

夷光心中疑惑,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阿舒垂下头,催促道:“阿月,你快走吧。一会儿,我去找你!”

“好。”

夷光点点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夷光离开之后,阿舒走到门口,关上了水牢的门。

月光从水牢的石窗照入,一地冰冷的清晖。

阿舒站在月光中,她从衣袖里拿出一颗红色的珊瑚。她望着红色的珊瑚,眼泪无声地滑落,她的手因为对死亡的恐惧而发抖。

阿舒仰头,将红珊瑚吞入口中,咽了下去。

不一会儿,阿舒逐渐变成了人鱼的形态,容颜也逐渐幻化成了夷光的模样。

阿舒潜入水中,在月光下摆尾,激起一片水浪。

阿舒一边流泪,一边笑了。

她喃喃道:“啊,浮织之岛真美啊,到处开满了鲜花,海洋的颜色碧蓝如宝石,翠绿如美玉,沙滩的颜色跟黄金一样美丽,又柔软得仿佛丝绸一般。阿月,我们在你的宫殿里种满望舒荷吧……阿月,你一定要活着回你的家乡去,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了。”

第十二章 夷光(下)

月光下,汉宫中,夷光披着斗篷,匆匆行走。

龙首原的最高处,一个鹤发鸡皮的红衣老妪拄着拐杖站着,似乎在等待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