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停地拨开身上的雪,是要告诉梅雪衣,别相信雪堆里的红云,是红云杀了它。
只有抱着这样的冤屈和急切,才有足够的执念凝成阴灵啊。
梅雪衣失神地笑了笑。
这只阴灵恐怕也没有想到,在它向梅雪衣报信之前,昏君已经出手收拾了红云。
真是恶人自有恶人治。
念头刚一动,想起这个人,她仿佛就闻到了他身上独特的幽淡清香——身体已经对他有记忆了。
梅雪衣微微蹙眉。
“雪衣!”紫竹林边上的沈修竹恍然回神。
他疾步追了上来。
梅雪衣脚步不停,踏进了青色鹅卵石小道尽头的月亮石门。
如她所料,昏君已坐在小石桌旁边的石墩子上等着她了,一身黑袍在阳光下暗芒流转。
禁卫军静默地侍立在他身侧。
“陛下。”她走向他,伸出了自己柔若无骨的手。
他捏住她的五指,把她拽进了怀中。
沈修竹冲至月亮拱门前,被两列禁军挡了回去。
“雪……王后!王后!”
“陛下抱我回宫。”她勾住昏君的后颈,媚眼如丝。
他微垂下头,沙哑嗓音贴着她的耳廓:“这么多人看着!”
“我不管。你还是不是昏君了?”她嗔道。
昏君哑然失笑:“王后好大的胆子,竟敢当面骂孤昏君。”
她用一双盛了春色和秋水的眸子定定看他。
他难得地被她打败了片刻,避开她的眸光,道:“不着急。今日王后不是回门么。”
梅雪衣:“?”
卫今朝扬起一只冷白瘦削的手,轻轻动了下手指。
片刻之后,乌泱泱一群人垂着首从侧门走进来,整整齐齐在庭院下方叩首。
“陛下万安!娘娘金安!”
卫今朝拍了拍梅雪衣的手背:“除了戍边的定国公之外,梅、沈二府,满门上下都在这里了。”
梅雪衣:“……”
听这昏君的口吻,怎么像是要抄家灭门似的。
他温和地说道:“你生母沈氏早逝之后,幸得沈家人对你多有照顾,此次回门,是该顺便看看他们。”
到定国公府来,是因为这个?
梅雪衣垂眸掩下了异色。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昏君好像在手把手地替她引路,帮助她适应自己的身份。
他这么简单一说,她心下便明白了,生母沈氏出自沈家,所以她和沈修竹才有了青梅竹马的表兄妹之谊。沈氏早年去世后,梅侍郎对这个嫡女恐怕不是很上心,这才需要沈家人多加照顾。
这么一想,一个庶妹可以公然觊觎她的未婚夫沈修竹,身后恐怕少不了梅侍郎的放任纵容甚至推波助澜。
梅雪衣从前的日子不太好过啊。
卫今朝挥挥手,把沈修竹也放进了庭院。他惊疑不定地走到沈老太君身边,搀祖母起身。
乌泱泱一群人陆续站了起来。
梅雪衣放眼望去,谁也不认识。
梅氏那一边,当头的是一个面容白皙俊秀的中年男人,不用猜,一定梅雪衣的生父梅侍郎。他的身后紧跟着一个艳丽娇弱的中年女子,不像妻,而像妾。妾室身旁有一子一女,庶子年岁尚小看不出什么,庶女年纪在十六、七,容貌清秀,肌肤极为透薄嫩白,眼角飞着红晕,时不时掩着心口轻轻地喘息,像一朵带雨的梨花。
梅乔乔。
梅雪衣不禁暗暗一哂。此女除了柔弱之外,再无任何出众之处,也就是骗骗涉世不深的正人君子。
梅乔乔看上去有些紧张,眼风一直往沈修竹身上飞。
可惜此刻沈修竹心神震荡,整个人恍恍惚惚,压根就没注意她。
气氛十分诡异。
“陛下?”梅侍郎终于按捺不住,眸光微闪着试探地唤了一声。
谁家后妃回门,也不是这阵仗啊。
卫今朝抬了抬手,平平淡淡地说:“梅侍郎不必紧张,今日不谈你宠妾灭妻之事……”
此言一出,吓白了不少人的脸,哗啦啦又跪了一片。
只见他唇角凉薄一勾:“而是要问你通敌叛国之罪!”
梅雪衣:“……”有昏君在,好像都没她这个魔头什么事了。
跪在地上的梅侍郎快吓傻了,脑门‘咚’一下就磕在地砖上。
“臣……臣冤枉啊……”
“冤枉?”卫今朝缓缓起身,威严沉冷的气势略微散出少许,立刻有更多的人跪了下去,以额触地,大气也不敢出。
他冷笑道:“今日袭击王后凤辇的金陵人,与你梅府中的家奴可是往来甚密!”
梅侍郎急急抬头:“臣冤枉啊陛下!王后是臣的亲生女儿,臣怎么可能勾结外敌,袭击自己的女儿啊!”
“哦?”卫今朝微微倾身,长眸稍眯,语气平静,“那梅侍郎你来说说,是谁做的?孤的手上,证据确凿。”
梅侍郎倒抽了一口凉气。
额角青筋直跳,他的心中已经浮出了答案。
“这、这……此事定有误会……”
冷汗涔涔而下。
是,他确实是偏心妾室孙氏,把她的枕边风听了进去,睁只眼闭只眼,放任庶女抢夺嫡女的未婚夫。
他曾经也有所感觉,孙氏母女好像想对雪衣做些什么来毁掉她的婚约。他当时便重重敲打过了,明言告诉孙氏,如果雪衣清誉有损的话,梅乔乔也会无人问津。孙氏应该是听进去了才对,更何况,如今梅雪衣已被封为王后,与沈修竹再无可能,她们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对付她呢?
这个问题不仅是梅侍郎想不通,就连梅雪衣也十分纳闷。
她望向梅乔乔,只见梅乔乔小脸惨白,一副快要喘不上气的样子,目光游移晃动,已是心虚惊骇之极。
空气里就像绷着一根弦。
“梅侍郎,说啊。”低沉沙哑的嗓音,撞击心坎。
有人沉不住气了。
只见那娇丽的孙姨娘含泪看了看自己一双儿女,然后扑出人群,闭着眼睛叫喊:“是我!是我!是我做的!不关老爷的事,不关别人的事,是我花钱找人对付梅雪衣!是我!当年沈氏欺侮我,磋磨我,我怀恨在心,所以才会对付她的女儿!老爷和乔乔都不知道这件事,是我背着他们做的!”
她飞快地左右看了看,一头撞向不远处的石柱,‘砰’一声巨响之后,她软绵绵地滑落,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印。
“娘——”一对子女扑了上去,跪地哭泣。
卫今朝眼皮不动,声线凉薄:“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死,就能替罪了么。把金陵小世君带上来。”
伏在孙姨娘尸身上哀哀哭泣的梅乔乔猛地一颤,连哭音都憋了回去。
一个容貌阴柔俊秀的青年男人被押了进来。
他看起来根本不害怕,非常嚣张地梗着脖子喊叫:“本、本宫乃是金、金陵国小、小世君!不、不想被灭、灭国的话,赶紧乖、乖放了本宫!”
他的目光落在了梅雪衣的脸上,双眼弯起来,色迷迷地笑了。
“美、美人儿……我想、想你很久了!”
是个愚蠢又好色的废物。
梅雪衣明白了。孙氏与梅乔乔想要找人毁她清白,没想到引火烧身,招惹了她们根本招惹不起的金陵人。
小世君看中了她的美色,哪怕她被封为王后,也要一意孤行,那对母女便只能配合他行事。
昏君随手把她揽进了怀里,宽袖挡住了金陵小世君猥琐的视线。
他漠然道:“就是这个不长眼的东西,胆敢觊觎孤的王后。他的生母秦姬不日前成功夺权,独揽朝政,如今就等他归国登基做傀儡皇帝。”
金陵小世君傲然道:“既、既然知道……”
卫今朝沉沉瞥过一眼,拖着极缓的声线:“杖毙。”
“什、什么!你、你敢杀我?我母、母亲……”
禁军无声上前,堵住嘴,拉到庭院角落。
黑袍在地面缓缓曳过,君王唇角微勾:“孤,将御驾亲征灭你金陵,亲口将你的死讯告知秦姬。”
语气温柔得叫人头皮发麻。
金陵小世君倒抽着凉气,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昏君垂下头,望向怀中的梅雪衣:“孤说过,想害你的人,一个也不会放过。”
梅雪衣:“……”
她可算是知道,为什么妖妃都爱昏君了。
家国社稷通通抛在脑后,倾一国之力,讨一人欢心,试问谁不心动?
第7章 薄情寡性
金陵小世君顷刻便被杖杀。
宽敞的庭院中弥漫着血腥气味,在场诸人无不面色惨白。
如今三国鼎立,要论国力最盛的,正是金陵。
金陵地处三河流域,平原辽阔,土地肥沃,矿产丰盛。
与之相比,北地的卫国气候严寒、资源贫瘠。自然环境恶劣也就罢了,西面还有世敌契殊国虎视眈眈。
此刻金陵政局变动,对于另外两国来说,最好的方案莫过于与刚上位的秦姬交好,相互利用。这也是金陵小世君肆无忌惮的原因。
没想到昏君卫王根本不按套路出牌,说杀就把人给杀了。
梅雪衣偎依在他身前,垂着眸,细细地感受着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道。
真是恍若隔世。
一只冰冷的大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昏君声线低哑:“别怕。”
梅雪衣抿抿唇,没让嘴角翘起来。
怕?这个字从来也和她无关。
她一生横行无忌,向来只有别人闻风丧胆的份,从未有人让她不要怕。
她感觉到他扬了扬衣袖。
一名刑官疾步踏出来,用方正刻板的声音,字正腔圆地念诵已查明的事实,包括孙氏何时与金陵人勾结,通过哪些个小厮和婢女传递消息,以及半路劫持梅雪衣的计划细节。
梅雪衣心下暗道:‘原来这昏君早就张好了网。’
他松开蒙住她眼睛的手,顺便替她把鬓边的一丝散发别到了耳后。
冰冰冷冷的指尖拂过她的耳廓,带起了一些暗夜里灼烈的记忆。
她呼吸微滞,淡然转开了头,抬眸望向庭院角落。只见两具尸首已被拖走,连地面都清洁过了。这是不想让她见血的意思。
他可真是呵护倍至啊。
只可惜……他疼错人了。他怀中的根本不是他的小娇妻,而是修真界最可怕的大魔头。
梅雪衣慵懒地笑了笑,眼波流转,望向被拿在一旁的梅乔乔。
此刻,梅乔乔正用无助的、可怜的、哀凄的目光,无声向沈修竹求助。一串串泪水滑过清丽的面庞,微红的眼,惨白的脸,我见犹怜。
刑官奏报完毕,躬身退下。
梅乔乔抽噎了一声,摇着头,柔弱地叫冤:“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姨娘做那些事情并没有告诉我啊,如果我知道的话,我,我一定会劝阻姨娘,不会让她伤害长姐的!修竹哥…沈世子可以作证,我从小便敬佩长姐喜爱长姐,一直、一直小心翼翼想讨长姐欢心……我没有害长姐,我真的没有!”
刑官道出的那些证据都只能证明此事与孙姨娘有关。
沈修竹垂着头,双眉紧锁。
半晌,他还是站了出来:“陛下,臣自幼便与梅二小姐相识,可以为她作证。她生性善良软弱,如果没有确凿证据的话,臣愿相信她是真的无辜。”
梅雪衣望向他。
他的目光里微有一些歉疚,下意识地回避梅雪衣的视线。他知道梅雪衣不喜欢梅乔乔,但是站在他的角度来看,梅乔乔确实没有做错过任何事情,他一直有个心愿,想要帮助姐妹二人摒除嫌隙重归于好。
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啊!
此刻,沈修竹是真心相信梅乔乔的——这么柔弱的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情?不像,真的不像。
卫今朝的大手狠狠在梅雪衣的腰间掐了一把。
梅雪衣吃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盯着沈修竹,盯了好一会儿了。
这昏君下手非常重,她现在的身体异常娇贵,肯定留下了青青紫紫的指痕。
她反手捉住他的手指,紧紧攥在掌心。
她依旧盯着沈修竹。
用幽幽的目光,逼着他抬起眼睛,与她对视。
待二人视线相接时,她冲着他露出了一个脆弱的微笑:“若是我说,这件事一定与梅乔乔有关,沈世子会信我吗?”
沈修竹瞳仁骤缩。
看着她这副模样,他仿佛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被她这般盯着,无论她要天上的星星月亮,或者是要他的命,恐怕他都只能毫不犹豫地点头。
但是……她想要的却是梅乔乔的命。
他艰涩地开口:“有证据吗?”
“没有。”梅雪衣摇摇头,“就如当初,我知道她是刻意亲近你、刻意离间你和我的关系,我没有证据,可我就是知道。我和她,你只能信一个,你信我吗?”
沈修竹痛苦地说:“我只信自己看到的事实。”
“所以便是不信我。”梅雪衣恍惚地笑,“我明白了。”
“我……”
“沈世子!”梅乔乔哀凄地唤他,“不要再说了,长姐不会相信我的。我没事的,如果我死了可以让长姐快乐一些,那我死便是了。谢谢你,谢谢你愿意相信我是无辜的。”
她抚住心口,几乎喘不上气。
这副心疾发作的样子,当真是惹人疼惜。
梅乔乔显然非常了解自己的优势,在得到沈修竹的怜悯之后,她抬起一双蕴满泪水的瞳眸,勇敢地望向卫今朝。
“陛下乃是一国之君,您若是要小女的性命,小女莫敢不从。”梅乔乔柔弱无比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清凌凌的坚定,音色显得更加甜美,“只是,小女死也要死得清清白白,不是因为勾结金陵人而被处死,而是,您要。”
最后四个字,被她说得百转千回。
她已经意识到,今日是死是活,只在君王一念之间。
而改变一个男人的心意……这项本领,她从小便耳濡目染,在姨娘身上学了个十成十。
梅雪衣微微偏了头。
不得不说,梨花带雨的柔弱女子,这般问人要不要,着实是很勾人。
昏君……会意动么?反正后宫佳丽三千,也不多这一个。
她的心底蹿起了一簇暗火。
他毕竟是她唯一的男人啊。如果他敢起心动念,待她恢复实力,一定会让他后悔出生在这世上!
梅雪衣并不知道自己的眼神已变得冰冷骇人。
她的唇角倒是勾起了愉悦的微笑。
她笑着,挑眉望向昏君。
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卫今朝他并没有看梅乔乔,而是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她。
“一眼都不会看。”他轻飘飘地,用只有他和她能听见的声音说。
梅雪衣动了动唇,不知该说什么。
他轻笑一声,哑着嗓,面露狂傲:“外面都说,孤是昏君,是暴君。所以,孤想要谁死便要谁死,就是这般不讲道理,就是这般为所欲为。”
梅乔乔的小脸‘刷’一下变得惨白。
这个昏君,不吃这一套。
“不过,孤不会让王后受半点委屈。”他偏了偏头。
方才躬身退到一旁的刑官疾步走上来,‘刷’一下摊开了第二份证据。
刑官依旧用不紧不慢的声音,将梅乔乔令红云毒杀梅雪衣贴身大丫鬟、假传消息诱骗梅雪衣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道明。人证、物证俱全,一切清清楚楚。
梅乔乔惊恐地掩住了心口。
这一回,心疾是真的发作了。
卫王明明有证据,方才却故意不说,就像猫戏老鼠一样,故意看她扮柔弱、装可怜、辩无辜。
这是……要当众拆掉她的皮啊!
那一边,沈修竹如遭雷击。
他张着口,拼命用目光追逐梅雪衣。
然而她已经一眼都不看他了。
他听到耳旁嘤嗡作响,全是她方才的声音——“沈世子会信我吗?”“所以便是不信我。”
他终于知道了梅乔乔是一个怎样的人,知道了曾经的自己究竟有多么可笑。
然而,一切都已经太迟。
梅雪衣根本不必用眼睛看,就能知道此刻沈修竹是多么追悔莫及。
她懒懒地牵着昏君的衣袖,半睡不睡地倚着他。
她只是顺手帮‘梅雪衣’讨一个公道而已,对沈修竹这个人,她已经没有了任何兴趣。
“杖毙吧。”昏君很不耐烦地抬了抬手。
梅乔乔彻底瘫倒在地上,她的心疾其实已经有好几年不曾发作过了,此刻,想起那金陵小世君的死状,心疾发作得汹涌澎湃,还未被拖到角落,便丢了大半条命。
梅雪衣意兴阑珊,晃了晃昏君的衣袖。
“抱我回宫。”
“……”
方才还只是有禁军看着,现在这里可是聚了梅、沈二府的所有人。
他垂眸盯了她一眼,知道她就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