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顿说:“心理学是一门非常年轻的学问,满打满算,在全世界也就一百多年的历史。当然先从外国来的。”

钱开逸说:“这不就找到根源了?既然是舶来品,人们就有一种期待,希望它带有异域色彩,而且要尽可能地华美。如果你弄得很简陋,跟干打垒似的,人们一进你的诊所,就有老少边穷的寒酸感。当然了,也不能华而不实,要有学术氛围,要有一种先声夺人的震慑感……”钱开逸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倦意袭上眼皮。

贺顿悄悄起身离去。

方针就是灯塔。贺顿牢记“洋气”两个字,开始了大海捞针一般的寻找。其实单纯寻觅“洋气”风格的装修材料,也不是很难的事情,比如罗马柱,比如西班牙的仿古地砖系列,比如繁复的雕花板和小天使,千姿百态。但那价格,单是地砖一项,就能把预算洗劫一空。

功夫不负苦心人,贺顿终于在奢华密林里找到一条勤俭小道。高档品牌常常会有一些尾货,质量没问题,只是存量很少,样品也堆在犄角旮旯。如果是大宗买家,也没法足量供应。贺顿开始了尾货的淘宝之旅。要让七拼八凑的东西符合整体规划,色泽和谐步调统一,真不是一件容易事。贺顿走的是沉稳路线,但不是那种古旧陈腐的贵族气,而是华丽和现代感很强的路数。基本色调为白色,夹杂着明亮的樱粉和鹅黄色,给人以淡淡的温和与兴奋之感。有一间房布置成淡蓝色,类似晴朗的天空和风平浪静的海洋。因为人是来自海洋的,当人还是单细胞浮游生物的时候,就被这种颜色浸泡,仰望天空的时候,看到的也是这种颜色(假设单细胞动物也有眼睛也能冥想)。艰难困苦的时候,看一看海,也许精神和肉体就能重新出发。

至于地板,贺顿挑选了一种最普通的强化木地板。柏万福时不时地也参与意见。

“你知道强化木地板是什么玩意吗?”柏万福满脸不屑。

贺顿说:“你好像挺看不起它?”

柏万福说:“那是。它骨子里其实就是在塑料上糊了一层纸,纸上又抹了点耐磨的涂料。档次特低。”

贺顿说:“谢谢夸奖。”

柏万福纳闷,说:“我没夸你。”

贺顿说:“你笑话强化木地板,好像心理所档次挺高,它配不上?”

柏万福说:“你干的事,我总觉得特高级。”

贺顿说:“我倒是乐意用红木地板,可没那么多钱,高不起来。”

柏万福说:“那你到底有多少钱?”

贺顿说:“刺探我诊所的商业秘密?”

柏万福说:“咱俩都是两口子了,你还这么防着我?没准我还能给你帮点忙呢。”

贺顿想起柏万福把保险赔偿金都留给自己的事,虽说最后平安归来一分钱都没落下,但那份情谊千真万确。就说:“我从朋友那里借来了十万块,算开办金,但这钱基本上不能动,将来是要加了利息还的。剩下的就是我和小希凑的。”

柏万福捶着胸口说:“闹了半天你是皮包公司。除了我妈的房子是真的,其余都是泡沫。”

贺顿说:“还有我这个人是真的。”

柏万福说:“我有点私房钱,赞助了你吧。”说着,把一个存折交给贺顿说:“小心收着,别让我妈看到了。”

贺顿心存感激,说:“我给你打个借条吧。”

柏万福连连后退,说:“可别这么着,我消受不起。咱俩不是两口子吗,不是在一个床上睡觉吗,哪能这样生分!”

贺顿还是不由分说地找出一张纸,给柏万福打了借条,说:“这是我的公司借了你的钱。咱们公私分明。要是我死了,你就找别的股东要钱。”

柏万福伸手捂住她的嘴说:“别死了活了的,咱们商量地板。实木的最好,看着就上档次。”因为出了钱,柏万福讲话的口气也硬了。

贺顿说:“就算你添了钱,钱包稍鼓,也不能买实木的。在强化木地板里挑好点的,在颜色上多下工夫,显得比较高级就成了。反正过几年之后,若是我们发达了,就可以重新装修,那时候改天换地旧貌变新颜也不迟。若是根本就开不下去了,关张大吉,什么地板也救不了命。”

柏万福说:“我看紫檀木色的最好,有皇家气派。”

贺顿摇摇头,说:“你以为这是故宫?紫檀木色太霸道了。”

柏万福说:“要不就用黄花梨的,透着富贵。一看就千年牢,叫人想起老字号。”

贺顿说:“不成。太古旧了,遗老遗少,和心理诊所不相配。”她要牢牢掌握“洋气”的大方向不动摇。灯塔一晃,细节就乱了。但她不能说这个话,怕柏万福追问这是谁的主意,被她奉若神明。

柏万福迂回:“那咱们就用黑胡桃木的。这两年兴这个。”

贺顿把头摇得连身子都晃动起来:“不成不成。太压抑了。”

柏万福好脾气,并不因意见再三被驳回而垂头丧气,反倒越挫越勇,说:“你嫌黑胡桃色重,那咱们就换成红樱桃木,这下行了吧?”说完,眼巴巴地看着贺顿,那神色似在乞求,也像表功。

贺顿不肯动恻隐之心,说:“不成。太甜蜜了。”

柏万福无奈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什么色行呢?”

贺顿说:“你说出一个颜色,我脑袋里就出现相应的感觉,都不舒服。你一定要我说出哪个色更好,还一下子说不出来。要不然,咱俩来个现场办公,到建材市场走一遭,也许就眼前一亮。”

两个人相跟着出了门,来到建材市场木地板部。小姐迎上来说:“选木地板啊?”

柏万福说:“就不劳驾你了,转转。”贺顿一言不发地在木地板的巷道里穿行,在想象中铺设着诊所的地面。

柏万福大叫起来:“快来!这一款一定适合你。”

贺顿没抱多大希望地走过去,一看,是蜜柚黄色的地板。柏万福说:“这颜色多温馨啊,像秸秆。”

售地板的小姐虽然被告知不必贴身服务,还是不远不近地尾随其后,听到话音,马上凑上来说:“这一款目前有活动,正在促销。很多人家中都爱铺这个色。今天是优惠的最后一天了。”

“我看就这种吧。促销,还最后一天。”柏万福摩拳擦掌。

贺顿不为所动,说:“正是因为大家的家里都是这个颜色,我才不用这个色。”

柏万福不解:“为什么?”

贺顿说:“我不能让他们宾至如归。我就是要让大家有一种陌生的感觉。诊所不是家。”

柏万福给闹糊涂了,不敢再随便出主意。贺顿独自在木地板丛林徜徉。猛然间,一款地板强烈地吸引了她,不禁失声叫起来:“就是它!”

柏万福闻声跑过来,说“谁?”

贺顿用手指着一款地板,像在指认一个久违的亲人,说:“它呀!”柏万福循着贺顿的手势看过去,看到一款貌不惊人毫无特色的土褐色地板。

“就是它?有没有搞错?!”柏万福百般不解,“土了吧唧的,像泥巴。”

贺顿喜不自禁,说:“对啊,就是要这种像泥巴的色。多协调啊。”

柏万福说:“我看你瓷砖墙漆的颜色都挺鲜亮的,偏偏地板这么闷?”

贺顿若有所思说:“大地当然是朴素的,如果人脚下的土地变得花里胡哨五彩缤纷的,就没了根基。没错,诊所的地面一定要用泥土的颜色,给人扎实和稳定感。叫人一进了诊所,就像踩到了真正的黄土高坡。这一定是中国人心灵深处的基因密码。”

市场嘈杂,柏万福听不清后面的话,知道贺顿铁了心要买这款大智若愚的地板了,就去跟小姐商讨价格的事,没想到价钱还挺贵。

“是不是质量特别好啊?”柏万福问。

“那倒不是。就是没人买,搞活动的时候老没它,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小姐实话实说。

“能便宜点不?”柏万福扮可怜相。

“不成。”小姐没商量。

柏万福回头看贺顿,看有无改弦易辙的余地,没想到贺顿只顾用手抚摸着土黄色地板的表面,根本就没注意柏万福的眼神。柏万福知道没戏了,就下单付钱。

装修正式开始,由柏万福任监工。贺顿在整个装修的工程中,整个是一万恶的资本家。她和工头讨价还价,把工钱压到最低,一看到工人有疏忽的地方,就毫不留情地要求返工。工人要是有怨言,她就以不付工钱相要挟。连柏万福有的时候都看不过,说你只给人家那么一点工钱,人家当然可以不给你好好干了。贺顿说,挣钱要挣到明处,既然说好了,就是这个价,答应了,为什么要偷奸耍滑?柏万福说,我当过工人,我知道什么叫磨洋工,什么叫糊弄人。你把他们逼急了,他们表面上不说什么,暗地里给你捣鬼,在隐蔽工程里做了手脚,到时候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也不是什么百年大计,差不多就行了。贺顿想想也是,针尖对麦芒的局面这才稍缓。

婆婆每天阴着脸到自己的故居看看,不说什么。街坊邻居问:“要娶媳妇装新房呢?”婆婆就回答一句:“反正和媳妇有关。打扰大家了,对不住啊。”大家就说:“别忘了给喜糖。”贺顿每天风尘仆仆地采买接货退货外加和工头吵架,忙得不亦乐乎,没有一点新娘子的样。抽时间她还到新华书店去看书。以前都是看心理学方面的,现在这一阶段改成了装修图册。这种书,你必须要到书店去看,不然那么豪华的开本,一本书的价钱够买一洗手池子的了。

诊所里安不安马桶呢?贺顿考虑到这是一个公共场合,你来我往男女皆有,如果安个座便,其实很不实用,就买了个蹲坑。柏万福说:“这下你可就不高档了,像乡下茅房。”贺顿说:“高档不高档,看的是厨房。没人看茅厕。”

柏万福很高兴,说:“咱们还装个厨房吗?没听你说起过啊。”

贺顿说:“谁说要装厨房了?”

柏万福说:“装个厨房吧。这样以后咱俩要是想吃什么差样的东西了,也可以自己到这里鼓捣一番。在上面,毕竟不方便。”

贺顿说:“你还想吃独食?”

柏万福说:“我这不是为你着想吗,要是以后害口喜酸什么的,我就给你单做着吃。”

贺顿说:“你放心吧,我不会害口。”

柏万福不解:“你怎么知道?”

贺顿说:“我根本就不打算要孩子,害的什么口!咱们债台高筑的局面,哪里是能养活孩子的阶段?以后再说吧。一个工作的地方,若是煎炒烹炸油烟四起,人家一推门进来,还以为到了小饭馆,成何体统?”

柏万福还不死心,说:“那咱们就先简单地装一装,这样以后万一用起来的时候,也还方便。你怕油烟味不雅,咱们不用它炒菜就是了。”

贺顿不耐烦了,说:“你还有完没完啊?非要我把底牌都告诉你啊?你也不是董事长。”

柏万福倒是不急不恼,说:“你们到底谁是董事长啊?”

贺顿说:“我。”

柏万福说:“那我就是董事长的那一半。再说我鞍前马后地为诊所忙着,现在倒连规划都不能知道了吗?”

贺顿想想觉得也有道理,就说:“好吧,告诉你。我把厨房改建成一间工作室了,放档案和接待来访者,一鱼两吃,都行。”

柏万福不吱声了。他想,会有那么多人来心理所吗?

安灯了。装修过的人都知道,到了这个步骤,整个工程已接近尾声,现代化的风韵初具规模,旧貌换新颜了。

柏万福看上了一款水晶吊灯,玻璃串成的小珠子,随风摇曳,乔装打扮成钻石放射光芒。特别是价格,非常优惠。

“就买这盏灯吧。看着就气派。”柏万福极力坚持。

“不买。”贺顿不为所动。

“挂在候诊室里,让人一进来,以为进了皇宫。”柏万福神往地说。

“还皇宫呢,还王子呢,有没有戴安娜啊?”贺顿挖苦道。

“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别打岔。整个灯城咱都篦过三遍了,我瞅着就这盏灯好,漂亮实惠。”柏万福难得地固执己见。

“我告诉你,我宁可点油灯,也不会买这盏灯。太俗气了,你那间房子才多高?把这盏灯一挂,玻璃穗子都得挂了眉毛。”贺顿没好气地说。

“好好,那你说买哪盏灯?”柏万福知难而退。

“我早就看好了,买最明亮的吸顶灯。”贺顿胸有成竹。

“那你怎么不买啊?”柏万福纳闷。

“太贵了。下不了这个狠心啊。”贺顿长叹一口气。

“有多贵啊?三十六拜都拜了,不差这最后一哆嗦。我看看去。”柏万福说着,自己去看吸顶灯。过了一会儿回来,蹲在贺顿旁边,也不说话了。

“真贵。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柏万福还是忍不住说道。

“是啊。好就好在没什么特别的。诊所的灯就是要在没有人注意的情况下,非常明亮地照耀着。好像头顶有一轮太阳。”贺顿说。

“谁告诉你非得这样?”柏万福好奇。

“没有谁告诉我,是我自己想的。”贺顿如实禀告。

“那你为什么不想一种别的样子呢?”柏万福不明白。

“我也不知道。假设一个陷在很多苦恼中的人,到心理医生这里来寻求帮助,他一定希望那里是明亮和温暖的。”贺顿说。

“温暖没问题,屋子是集中供暖,还是管道层,大暖气管子就从房顶上过,数九寒天热得恨不能开窗户……可你这明亮,我有点想不通。”柏万福说。

“有什么想不通的?”贺顿觉得通过这一段的共同奋斗,柏万福帮了自己不少忙,她愿意多和他交流,好歹是个伴儿。

“我看你也没置办什么机器……”柏万福说。

贺顿觉得滑稽,说:“心理所不要机器。”

柏万福说:“你不要笑我,我是工人出身,工人离不了机器。你这个诊所既然没有机器,主要就是靠说话来治病了。对吗?”

贺顿想这不是一言半语说得清的,就说:“基本如此吧。不过,来的那些人不能叫病人。”

柏万福说:“那叫什么?总得有个名称吧?”

贺顿说:“台湾叫案主。”

柏万福说:“不好不好,案主,好像做过案子,让人想起偷鸡摸狗杀人劫道。”

贺顿说:“我饿了。找个地方先吃点东西,再来定灯。”

家具建材城有小吃一条街,五光十色热气腾腾。柏万福说:“你吃什么?”

贺顿说:“就来一碗面吧。”

柏万福说:“你都是法人了,一碗面是不是太寒酸?”

贺顿说:“所有的钱都是借的,能有一碗面吃就是福气。”

柏万福说:“你吃面,我也吃面,咱们同甘共苦。”

两人吸溜吸溜地吃起来。柏万福说:“你还没告诉我不叫病人叫什么呢。”

贺顿说:“记性好,还琢磨这个茬。香港叫来访者。”

柏万福说:“别光说台湾香港的叫法,咱们这里叫什么?”

贺顿说:“叫来访者。”

柏万福摇头道:“不好听。”

贺顿说:“甭管叫什么,反正你知道指的就是这些人。”

柏万福说:“他们来跟你说悄悄话?”

贺顿说:“算是吧。我一定得给他们保密。从这个意思上讲,所有的话都是悄悄话。”

柏万福说:“这就对了。悄悄话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说吗?当然是要在黑乎乎的地方才能畅所欲言。你没看到歌厅舞厅KTV包房里,基本上都是黑灯瞎火的。”

贺顿这才明白过来,说:“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你的意思是不必买明亮的吸顶灯,昏暗朦胧才对。”

柏万福说:“对呀。太亮了,让人不敢畅所欲言。”

贺顿停下筷子,说:“你这脑子好像是越来越灵光了。”

柏万福说:“爱情的力量。”

贺顿沉吟,心想,咱们之间有爱情吗?此刻她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就说:“关于灯,你说得有几分道理。”

柏万福得意起来,说:“怎么样,买盏艺术氛围的灯吧,我在那边看到一款玫瑰花造型的,价钱也不贵。”

贺顿思忖后说:“我还是要买一盏非常明亮的灯。你刚才只说对了一半,悄悄话也许需要朦胧,但要下定决心痛改前非的时候,一定需光明大放。”

柏万福说:“好好,就像故宫的匾额,正大光明吧。快吃面条,要不就凉了。”

于是两个人不再讨论,低下头来把泼满了辣子的面条汤喝得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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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修完了。

贺顿手摸着诊所墙壁,眼泪止不住往下淌。快乐的泪是凉的,一直从颧骨滴落到锁骨的窝里,在那里聚集成了一小洼,好像贴了一块钢洋。

贺顿满心欢喜地请沙茵来参观,那神情好像是在展示稀世珍宝。“你用的肯定是劣质建材,一股味道。”没想到一推开门,沙茵就捂着鼻子,提出批评意见。

但她说的是事实。因为春天风沙大,到处门窗紧闭,化工原料的味道浓郁呛人,眼睛辣得直想打喷嚏。

贺顿忍住了气,本想说,你身为股东,身不动膀不摇地坐享其成,既没有出过一分钱的资金,也没有拉过一车瓷砖拎过一桶漆料,倒在这里指手画脚。又一想,目前正是用人之际,要以团结为重,再说沙茵说的也是事实,自己眼睛也很不舒服。淡笑道:“如果咱们有足够的钱,我当然也会买绿色的环保的,可是……”她没有把话说完,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沙茵听到这些客观理由,也不好意思,说:“你是既有功劳又有苦劳。我主要怕咱们这样开张迎客,人家一进来就想逃之夭夭,影响声誉。”

贺顿说:“你想得是很周到。怎样对付异味呢?”

沙茵说:“我有个朋友是专门研究环保的,好像有专克甲醛的产品。”

汤小希参观时,倒是赞不绝口,说是从来没看到过如此美丽安详的地方。贺顿听了也不喜形于色,对她的评价不很在意。临终敬老院出来的护工,看到哪里都觉美好。

三个人坐在一起,研究如何招徕顾客。贺顿说:“首先要让大家知道开了一个诊所,才会有人来。”

汤小希说:“最好的办法是贴小广告。”

沙茵说:“不妥。只有修理下水道给空调搬家收购过期药品的才贴小广告。咱们要是也用这个法子,就是自毁声誉。”

汤小希不服,说:“我也知道这法子不登大雅之堂,可经济啊。我下班后可亲自上街操作,连雇人的钱都省了。”

贺顿说:“小希热情可嘉,沙茵说得也有道理,咱们的定位很清楚——面向关注心理健康的现代人,应该是有一定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的成功人士,我们所用的宣传方式,要和这个定位相匹配。”

汤小希沮丧:“好吧。算我没说。”

一时冷场。柏万福走进来,说:“三位女将,我给你们沏了点好茶,一边喝一边讨论,省得上火。”

汤小希说:“谢谢姐夫。你也不要端茶倒水人前人后地忙了,让我不过意。干脆搬个凳子,一起讨论。”

柏万福连连后退说:“我不行。你们都是股东。”

沙茵说:“既然我们都是股东,我们就一起作了决议,吸收你为候补,让你参会。”

贺顿说:“我反对。”

沙茵笑道:“反对无效。因为你只是一票,我和小希是两票,从此柏万福和我们享有同样权利。”

这样四个人就围成了一个圆圈,开始讨论用什么法子打知名度。

“我见到亲朋好友就宣传,如果开什么学术会议或是相应的场合,我都会记得介绍咱们这个诊所。”沙茵说。

“这个法子好是好,只是规模有限。况且,只能在学术圈子里造舆论,咱们还得要面向市场。只有真正需要心理帮助的人知道了有关信息,才会找上门来。否则,咱们就是守株待兔死路一条。”贺顿慷慨激昂。

大家一时沉寂。死路一条这个词太煞风景,一个机构,还没正式开张,就讨论到生死大限上去了,不是个好兆头。

柏万福开了口:“说点吉利话好不好?不就是想方设法让人知道吗?这好办。我有一个法子,保管灵!”

三个女人异口同声追问:“什么法子?”

“出钱,打广告!”柏万福语惊四座。

其实谁都知道这是最直截了当的法子,只是没人说。皇帝的新衣,让柏万福披挂出来。

“还用你说?砸钱谁不会?”贺顿不屑。

“听说很贵。”沙茵担忧。

汤小希双臂抱肩,无话可说。

“我看两条腿走路。”过了一会儿,贺顿思谋着说。

柏万福不解:“哪两条腿?”

贺顿说:“一条是贴小广告,另一条就是打广告。先要搞清楚广告的价钱,然后再看哪张报纸的读者和咱们的客户群重叠。”大家都说行,汤小希又想起一个关键问题:“咱们怎么收费呢?”

沙茵说:“这个不着急。干起来再定也不迟。”

汤小希嘲笑道:“你这个当老师的真是不食人间烟火,刚才说到读者和顾客要重叠,你不定出价码,谁是你的客户?你和谁重叠?”

沙茵噎得说不出话来。柏万福说:“薄利多销。”

沙茵缓过劲来说:“不可。心理师资源有限,只能为中产阶级服务,不可能走薄利多销的路子。”

柏万福说:“中产阶级看的报纸,恐怕就是晚报了。”

汤小希“呸”了一声说:“晚报是给城市贫民看的。我看,要发在商报、晨报、都市报,小白领们会看。”

贺顿说:“咱们收费,既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我希望城市贫民也能看得起心理师。”

沙茵说:“那就晚报晨报都登。覆盖面大一些,一网不捞鱼,二网不捞鱼,三网总能捞上鱼。”

贺顿说:“还有一条路,也会对咱们大有帮助。有关信息我也打听了。”

大家问:“什么路?”

贺顿说:“在114台登记咱们的电话号码。这样如果有人需要帮助,他又找不到地方,就会去查。一查就查到咱们了。”

大家问:“那得多少钱?”

贺顿说了一个数字,大家咋了半天舌,最后还是决定出血。在现代化的大城市里,电话的功能谁敢忽略?作完这个决定,大家的身子都往下缩了一截。

贺顿找到报纸的广告部,一问价钱,吓了一大跳。不要说一版二版这样的黄金版面,更不要说报眼了,就是在报纸的副刊底下韭菜叶宽的一条广告,也要几百块钱。

贺顿不敢擅作主张,再开会时间上也折腾不起,便打电话一一报告情况,要大家再斟酌。钱反正都是贺顿垫支的,另外两人也烦了这种没出路的讨论,都说,做吧做吧,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只要打出了知名度,就会有人找上门来做心理咨询,那时候咱就有收入了。

贺顿就和广告公司签了合同,选了星期三的日子登出来。贺顿考虑星期一二白领们都比较忙,可能顾不上看报纸。加上周六周日的报纸也积攒了一大堆,不一定有工夫细细翻阅,广告难得被关注。到了周三,尘埃落定,也许百无聊赖需要心理帮助的人就会看到这条细窄的广告了。

历经沧桑披荆斩棘,难得一次有座上宾的感觉。广告公司对客户十分热情,特别是临交钱的时候,更是呵护备至。贺顿小本生意,先交了一次广告的费用。这种小打小闹在人家那里是毛毛雨,但苍蝇也是肉,广告公司笑纳百川。断定她们以后还会找上门来,便做放长线钓大鱼之图,态度甚是恭敬。

从广告公司出来,贺顿觉得自己成了亚当,被人摘去了一根肋骨。从电信查号台交费出来,贺顿简直觉得肾脏被人摘了一个。人虽然没有了一个腰子,也还能活下去,但抵御风险的能力就大打折扣了。现在,钱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

回到家里,看到婆母在捶腰。贺顿问候:“您不舒服了?”

婆母眼皮也不抬地说:“累的。”

贺顿说:“您多歇息。”

婆母说:“想歇着可歇不了。本想娶了媳妇,我也就熬出头了,可没想到还得为你忙活。”

贺顿不解说:“我要您忙活什么了?”

婆母说:“你是没说什么,可你让我儿子说,也是一样的。”

贺顿说:“我从来没让你儿子说过什么。第一,我没有那个本事。第二,我也没那个需要。第三,最关键的一条,我没那个胆量。”

婆母说:“我就爱听你说的这第三条。”

贺顿说:“爱听我也不多说了,您知道就行了。您到底是干什么累着了?”

“贴小广告啊。我儿子让我干的,说我要是不干,他就得自己去干。现在风声很紧,见一个抓一个。他那个熊样,一出手就得让人逮个正着。还是我老婆子亲自出马吧,不容易引起怀疑。就是真让人抓着了,求求人家看我满头白发也好放一马。”婆母说着,一边把手伸出来让贺顿看,指间还被糨糊黏连着,好像鸭蹼。

贺顿不知说什么好,又是感动又觉承担不起,说:“妈,您就别去了。我们的客户不是靠这样吸引来的。”

婆婆不乐意了,说:“热脸贴了一个冷屁股。”

贺顿回了屋,柏万福说:“我妈并没有真生气。”

贺顿自说自话:“还有两天清闲日子。”

柏万福说:“这话怎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