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顿退后几步,打量着目前还脏兮兮的墙壁,仔细设想着将来的艳丽,半晌不语。
“我看这两种颜色都不咋样。”一男人插话,原来是柏万福不知何时走了进来。
汤小希见看法被否定,不悦道:“姐夫,据我所知,你也不是什么科班出身,凭什么就说我选的颜色不行呢?”
柏万福说:“既然你能发表意见,就不兴我也谈谈看法?”
贺顿此刻虚怀若谷,面朝柏万福说:“你的意见是……”
柏万福受了鼓励,很是高兴,说:“粉红色太闹得慌了,也许小丫头们喜欢,但像我这样的男人就觉得轻飘飘,镇不住场子。”
汤小希不屑地说:“那你可以到蓝屋去,保险让你跟头鲸鱼似的,有海底世界的感觉。”
柏万福说:“那也太寒冷太压抑了些。再说,有些人是怕水的。”
汤小希说:“我知道得了狂犬病的人就怕水。可那种病人生命垂危,也不会到咱这儿来聊什么心理。”
柏万福反驳:“蓝色让人忧郁。”
贺顿觉着气氛有些紧张,就说:“你们俩的意见都有道理。我就中和一下,有些漆成大麦黄色,有些漆成春草绿色,如何?”
汤小希缓过神来,说:“说得好听,谈什么中和,完全是你自己拿了主意吗!得,姐夫,咱俩都被否决了。”
柏万福说:“我不怕被否决,只要不是海蓝色,我就没意见。”
汤小希说:“好了,我不跟你们争了,你们是一家子,我是少数派。”她看看表,说接班的时间就要到了,预备走人。
贺顿说:“还有一个事情,我要跟你们商量。”
柏万福说:“你说吧,只要我做得到。”
汤小希说:“你有什么想法就直接端出来,口头上说是商量,其实早想好了,狡猾啊狡猾。”
贺顿说:“真没想好。我想在分隔出的两间心理室墙上,镶一扇单面镜。”
汤小希说:“什么镜?我只听说过梳妆镜穿衣镜放大镜哈哈镜,不知道什么叫单面镜。”
柏万福说:“你是要把墙给砸了吗?”
贺顿一时不知先回答谁的问题好,两个问题都很重要,想了一下,她对柏万福说:“起码要把墙壁砸个窟窿,要不镜子怎么能镶进去呢?”
柏万福担忧地说:“你要搞得动静太大了,破坏了结构,只怕楼上的邻居们不答应。要是有个地震什么的,整栋楼房先得从你这个什么镜那里塌了,把咱们砸死。”
汤小希好奇说:“先别忙着想百年不遇的事,说说这个单面镜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贺顿掏出一小块镜面说:“就是它。”
汤小希抢先拿到手里,左右端详了一番说:“没什么特别的啊,就是普通的镜子片,好像还没有化妆镜亮。”
柏万福接过来颠来倒去地看,说:“这东西还真有点古怪,这边看是透亮的,那边就是死的,什么也看不到了。”
贺顿心想柏万福也不是太笨,看出了名堂,说:“你们看过外国间谍电影里,一个人在屋子里对着镜子又是刮胡子又是挤眉弄眼的,自在得很。另外一间屋子里,一群人正在观察他的一举一动。那种特殊的镜子就是单面镜。通俗地说,就是这边看不到那边,那边却可以看到这边……”
话还没说完,汤小希就跳着脚地说:“哎哟,我想起来了,神奇镜啊!那边说话,咱这边就可以偷着看偷着听,实在好玩。咱们都能当007了,有趣有趣。”
柏万福说:“你刚才还说保密第一,最好让别人什么都不知道,这一会儿就变得爱偷窥别人隐私,没立场。”
汤小希振振有词:“你说得对,我就是没立场。刚才是让我站在来访者那边,这会儿让我站在工作人员的角度上,当然是此一时彼一时了。我问你,你是站在谁的立场上?”
柏万福说:“我站在钱的立场上。这东西,一定很贵。”
贺顿说:“是贵。”
柏万福说:“那你干吗装它?单是为了好玩?咱玩不起。”
贺顿说:“哪里是为了好玩。心理师单打独斗,说得对不对合适不合适的,也没个商量。有了这单面镜,需要的时候,别的心理师就能在镜子后面观察,共同分析情况。人家国外的心理室很多都有这东西。”
汤小希说:“乖乖,咱要和国际接轨了。”
贺顿神往地说:“若是以后需要带学生和有人实习的时候,单面镜就更需要了。”
汤小希一时瞠目结舌,这么光明的前景,她可一点没想到。柏万福说:“好是好,得多少钱?”
贺顿说:“不是一个小数目。可若是以后需要了,再砸墙装镜子,岂不更浪费!”
柏万福说:“咱先因陋就简,装不了大的,装个小的。”
汤小希说:“太小了恐怕不行。你看那外国电影里,都占了大半个墙,这才看着像个镜子。你要是镜框那么大一点,还不够引起人怀疑的呢。”
贺顿说:“都有道理,容我再想一想。”
贺顿找到了沙茵。说起装修的事,沙茵把两肘抱起来说:“我可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懒人。我们家装修都是老苏一手操办的。我虽说答应入伙,这种事,别指望我。”
贺顿说:“我不用你吃苦出力,只想让你贡献点脑汁。”
沙茵说:“今天有一个学生要自杀,忙着危机处理,我的脑汁都榨干了。残存的这点智慧,不知道能不能对诊所有所帮助。你先说说什么事?”
贺顿就把单面镜的事讲给她听。
沙茵沉思着说:“我看你是有野心的。你想把事情做大。”
贺顿说:“你错了。哪里是野心,是虚心。”
沙茵说:“虚心也不错,虚心使人进步。”
贺顿说:“那就不是虚心,是心虚。”
沙茵说:“你心虚什么?”
贺顿说:“人家外国都是心理学博士才能当心理师,咱们就这样一穷二白地上了马。我实在是心里没底。”
沙茵说:“谁心里也没个底,可这和单面镜有何干系?”
贺顿说:“一个好汉三个帮。咱们不是好汉,得有更多帮手。”
沙茵说:“理论上这么说自然是不错的,可心理师也不是上山打狼,人越多越好。这行讲究一对一,别人爱莫能助。”
贺顿说:“所以就特别想镶上单面镜。遇上了棘手案主,群策群力有个商量。”
沙茵说:“那你就镶上。”
贺顿说:“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沙茵说:“我总觉得你是很有主见的女子,如今怎么这样举棋不定?”
贺顿扳着沙茵的肩头说:“我其实是一只纸老虎。”
沙茵说:“别怕。咱们一道向前走吧。”
贺顿鼻根发酸,自打她立志自己办起诊所,这种鼻根发酸的感觉已经很熟悉了,应对的步骤也很有经验了——把它一滴不剩地全都压进咽喉。她拍拍沙茵的肩头,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
晚上回到小屋,柏万福已经等得不耐烦,压低声音说:“你到哪里去了?”
贺顿说:“去见一个同学。”
柏万福说:“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呢?”
贺顿说:“这很重要吗?”
柏万福说:“当然重要了。”
贺顿说:“这次是女同学,以后也可能是男同学。你吃醋了。”
柏万福说:“因为我在意你,这才要打听你到何处去,你和谁在一起。岂止是吃醋,简直是整个人都掉到醋缸里了。”
贺顿又好笑又好气,“我找人商量单面镜的事。”
柏万福说:“说实话,这面镜子,我劝你还是不安为好。”
贺顿吃惊道:“从何说起?”
柏万福说:“你端不端正不正地在墙上安一面奇怪镜子,人家还以为是照妖镜呢。”
贺顿说:“照妖镜是安在门框上的,我这是卧在墙里。”
柏万福打了一个哈欠说:“你爱安在哪儿就安在哪儿吧,你是老板,说了算。咱们早早睡吧。”
贺顿开始脱衣服。今天,是她成为柏万福新娘的第一天,按说应该有点紧张或是羞涩。但是,非常令人遗憾,贺顿内心激荡不出一点涟漪,没有激动,甚至也没有委屈。
贺顿麻利地把衣服脱净了,半身像斩断的冻带鱼一样冷滑。她不能让柏万福帮她扒光,那样就显得自己像个受害者。她不是受害者,她是决策者,事态在她的掌握之中。
柏万福很激动,摸着贺顿光滑的身体说:“你怎么这么凉呢?”
贺顿说:“女人是冷血动物。”
柏万福说:“蛇才是冷血动物呢。你摸摸,我身上热着呢……”说着,就把贺顿的双手往自己下身拉去。贺顿猛地抽出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柏万福不解,说:“你怎么啦?”
贺顿说:“我怕自己叫出声来。”
柏万福的激情重新被点燃,说:“没事,想叫就叫吧。”但他突然抬起身,嘟囔了一句:“我上个厕所。”就走出了门。
贺顿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做人家的媳妇,就得过这一关。况且,贺顿早就练出了魂飞天外的本事,身体麻木不仁,精神独自翱翔,对即将到来的新婚之夜,也就安之若素。不料柏万福回到床上,火气丧失殆尽,哆哆嗦嗦地说:“这么冷,咱们还是安生睡觉吧。”说着,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滚到一边独自睡去。
贺顿心中疑惑,抵不过睡意,也昏昏然。就在马上入睡的一刹那,猛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她本不想追究了,但与生俱来的好奇心,让她有所行动。她爬起身,披上衣服,蹑手蹑脚地推开了门。
走廊尽头是厨房,厨房有一扇对外的窗户。午夜时分,月光透过窗棂,把塑料布一样银白的月光,洒到了过道的地面上。在水洼般清冷的地面上,站着一个佝偻着腰身的女人,她的头发披散着,眼白散发着苦杏仁一样惨白的光斑。
如果不是有所预料,贺顿会吓得真魂出窍。
“您这是干什么?”贺顿问。
“睡不着,起来遛遛弯儿。”婆婆不动声色地回答。
“既然是遛弯,您就应该走动走动。我怎么没听见一点声响啊?”贺顿想起了著名的“俄狄浦斯情结”。是你大意了。你既然嫁给了一个寡母的独生子,你就该想到这一切。
“怕扰了你们的清梦。”婆婆说。
“没那么严重。我们还没睡呢,您不累吗?”贺顿反唇相讥。她倒不是一定要和寡婆婆针锋相对,只是在这寂静的夜晚,想看看这个现实生活中的经典人物会如何应答。僵持下去有点难堪,但她不愿就这样打道回府。
“你们好好睡。我也回去睡了。”婆婆毕竟不是心理学家,被人发现偷听儿子的房,不敢恋战,拍马要走。
“您什么都还没听到,就这么走了,不是太亏本了吗?”贺顿说。
婆婆听出话里有话,索性把刚刚转过去的身子又扭了回来,反击道:“莫非我在自己家里,还不能到处走动了?”
贺顿说:“走动当然可以,可我出来的时候,你是站在门背后一动不动。”
婆婆说:“这是我的家,愿意站就站,愿意走就走,谁也管不着。”
贺顿说:“您站在门背后,一定想听到点什么。”
婆婆以退为进:“你说我想听到点什么呢?”老太太心里说,我看你一个小媳妇能不要脸到什么程度!
贺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话挑明。要不然,以后保不准什么时候半夜一出门,门背后站着一个凝神屏气的老哨兵,白发过肩目光如炬,着实吓人。就说:“您是想听我和你儿子睡觉的声响吧?您寡居了这么多年,想来这种声音也陌生了吧?等了半天没让您老人家听到,真对不起您啦!这是您儿子的不孝,我批评他。您别着急,我这就进去把他喊醒,我们把动静闹得大点,让您听清楚。要不让您老这么干等着,也不知什么时候好戏才能开演,把您给冻病了,我们也于心不忍啊!”
昏暗中,房东太太,贺顿的婆婆,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儿媳妇。其实,她老眼昏花的,根本看不清媳妇的眉眼。但儿媳妇的话,一字一顿听得十分真切。她第一次发觉以往实在是小看了这个外地来的丑丫头,绵里藏针缜密得很,笨嘴拙舌的儿子哪里是她的对手!不过,只有这样的媳妇,才能生出和儿子不一样的孙子,才能让自家扬眉吐气。想到这里,她整整凌乱的衣衫,说:“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个分上,我也不害臊了,就跟你把话说明白。”
贺顿说:“咱们就这么一直站在走廊里说,还是到屋里去说?”
婆婆说:“也没有更多的话,就在这里说吧。我儿子体格弱,你要悠着点劲。”
贺顿说:“我体格也不好,这个您放心。你心疼他,我还心疼自己呢。”
婆婆见贺顿接了话茬,就说:“也不能太爱惜自己的身子了。要不用力气,那孙子从哪里来呢?”
贺顿说:“妈,我正要跟您挑明,这要孩子的事,三年两年间是不能考虑的。”
婆婆说:“早要孩子早得济。”
贺顿说:“我要干我的事业。现在生了孩子,就是一个小下岗工人,我要让我的孩子出生在更好的环境里。”
婆婆无话可说,甩下一句:“早生,是为了你们好。趁我的身子骨还硬朗,能替你们看看孩子。要是等我这副老骨头零散了,你们就得请月嫂……现在的月嫂,比工程师都贵。”说着,一瘸一拐地回自己房间去了。凉地里站的时间太长,腿脚都麻木了。
贺顿上完厕所回到被窝,看到柏万福看着自己。
“她还在外头?”柏万福说。
“在。”贺顿回答。
“这可咋办?”柏万福抱着贺顿,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贺顿,愁眉不展。黑暗中,贺顿虽看不到柏万福的表情,还是伸出手指,抚平着柏万福的眉头。
“以后这日子怎么过呢?”贺顿的手指刚一离开,柏万福的眉心又锁住了。
“该怎么过就怎么过。”贺顿大声说。
“你小声点。”柏万福急着捂住贺顿的嘴。
贺顿依旧用同样的大声说:“我是你正儿八经的老婆,又不是街头的鸡,有什么害怕的!”
柏万福说:“咱们太高兴了,就是对我妈的不孝。”
贺顿说:“你放心好了,我已经跟你妈都说通了,从此,她不会再来咱们门口偷听了。”
柏万福不信:“你还斗得过她?”
贺顿说:“斗不过。我只是跟她说了实话。”
柏万福说:“那她说从此后就再不来了?”
贺顿说:“她是这么说了,可谁知当不当真啊?”
柏万福拍拍瘪瘪的胸膛说:“要是我妈说了,她就一定说话算话。不过,我还得亲自检查一番。”
贺顿说:“你刚把我暖和过来,自己就又要出去领受风寒。算了吧。听就听吧,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柏万福说:“不行,我不放心,得亲自去查看。”
柏万福转了一圈回来,贺顿已经睡着了。他有心要推醒自己的媳妇,又想媳妇实在是不容易,只好自己压抑住冲动,睁着眼睛想事,俯身看贺顿熟睡,嗨嗨独自乐。直到把贺顿骚扰醒,做成好事。
中国女人在充满檀香味道的房间里哭泣
装修开始。
人家都说不能找马路装修队,贺顿却不得不上这个贼船。
她先是去了正规的装修公司。设计师苍蝇见血似的扑了过来,先是不由分说在电脑上给你演示个三维动画的样板间,豪华得让你恍惚真的成了中产阶级。一听贺顿说是要装修个诊所,当下个个傻了眼,嗫嚅着说:“这您恐怕得让卫生局出个图纸。”
贺顿说:“是心理所。”
众人散去,一位最勇敢的设计师挺身而出,说:“我一直对心理学感兴趣,能亲手装出个诊所,很有挑战性。”说着拖来一把椅子,让贺顿坐下细细地谈构想,还给贺顿倒了一杯热水。水很热,纸杯太软,被水一泡,顿时东倒西歪。设计师又套上一个纸杯,双手端着捧给贺顿。贺顿受宠若惊,看出对方把自己当成了一条大鱼,觉得受之有愧,赶紧拨乱反正:“小诊所,只是一个旧的单元楼房改建。我把要求说一说,您简单设计一下,东西都用最便宜的……”
设计师面露不悦之色,但还维持着基本的礼貌说:“那你打算用多少钱装这个诊所呢?”
贺顿说:“少花钱多办事。”
设计师穷追不舍,说:“花钱再少也总得有个数吧。”
贺顿知道敷衍不过,只好透底:“一万块钱打住。”
此话一出,设计师圆脸变长脸,说:“这个数连个卫生间都装不出来。”
贺顿顿时觉得自己像个骗子,只好讪讪起身。人家也不挽留,马上迎向一对衣着考究的夫妻。贺顿扭头走出几步,觉得口渴,又回过身去,看到设计师刚才给自己倒的那杯水还在袅袅冒着热气,就假装自言自语地说:“反正这杯水别人也不能喝了,留着也是浪费,我就喝了啊……”
别人也不搭理她,贺顿就自说自话地喝干了双层水杯里的水,离开了正规装修公司。
其实刚才说出的一万元,都鼓足了勇气。贺顿碰了钉子,转而到马路旁的小店寻求出路。贺顿出没于各种下里巴人聚集的场所,算是把省钱的门道摸了个清。可真应了便宜没好货的老话,价钱低廉的就俗不可耐,稍微上点档次的就贵得让你咋舌。
“你说,咱们这个诊所装修成个什么风格呢?”贺顿问柏万福。说实话,柏万福绝不是一个好参谋,但眼前没有更好的伙伴,无奈中死马当活马医。
“你就那么点钱,凑合着好歹装起来就是,哪配讲风格!”柏万福说。
“瞧你说的!正是因为钱少,才要好好计划,要不然,原本就是杂七杂八拼凑而成,再没个统一风格,真就成了乌合之众。”贺顿争辩。
柏万福一看娇妻生气,赶紧说:“好好,风格这事就归你了。大方向你把握着,琐碎的小事就交我来干。大主意拿不了,小地方我能出力。”
看来风格这种高端问题,请教柏万福就是问道于盲。贺顿找沙茵,沙茵说:“我喜欢古典的中式的。”
“为啥?”贺顿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大不以为然。理由很简单,中式装修太靡费了。古典的窗棂隔扇垂花门,哪一款不是钱堆起来的?还要配相应风格的家具,花费海了去。
沙茵不知道贺顿想的是什么,一味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中国人都喜爱国粹,对东方的东西传统的东西,骨子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我听一位讲课的女教授说过这样一个故事,是她本人的经历,绝对可靠。女教授早年在国外求学的时候,心理上压抑得实在受不了,就去看心理医生。那些黄头发蓝眼睛的心理医生叽里咕噜地给她看了好多次,一点没效果。当时那国家也没有华裔的心理医生,后来有一个日本裔的心理医生说他可以治疗。这个女教授就半信半疑地去了……你猜怎么着?”
贺顿摸不着头脑,说:“猜不出来,你就直说吧。”
沙茵说:“这个中国女人一去,就被日本心理医生领到一个特殊的房间里,呵,地上是一水的中式家具:条案、太师椅、八仙桌,墙上是全套的中式布置:山水画、风筝、大红灯笼,连空气里都是檀香的味道……你猜后来怎么样了?”
贺顿说:“还是猜不出来。赶紧说吧。”
沙茵说:“后来那个日本裔的心理医生什么话也没讲,就留下一句话——你一个人呆在这里,静静地,想一想……如果你想哭,这里有杭州的丝手帕。说完,就走出去了。”
沙茵说到这里不说了,贺顿急了,说:“后来怎样?”
沙茵说:“没后来了。”
贺顿说:“怎么能没有后来?这个中国女人总不能一直坐在那间中式屋子里吧?”
沙茵说:“我看你心不在焉的样子,还以为你不感兴趣呢。我也没兴致说下去了。”
贺顿连连作揖说:“我的好姐姐,我刚才是被装修的事急得乱了分寸,以为你说的是题外话,不料非常有用。”
沙茵这才兴致勃勃地继续说下去:“那个中国女人就在这间充满了中国味道的房子里静静地坐着,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刚开始是润物细无声的那种哭,后来就变成号啕大哭,直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喉咙都哑了。把她出国以来独在异乡为异客受的委屈,对家人的思念,对自己的怜惜都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只觉得把血里的水都哭光了,口渴得不行,再哭就得脱水了,才停歇下来……”
“后来呢?”贺顿追问。她想象不出这惊天地泣鬼神的狂哭如何收场。
“后来日本后裔的心理医生就走出来,说第一次治疗就到此为止。然后就是交费。因为超时很多,那次这位中国女人付出了一大笔咨询费。完了。”沙茵宣布结束。
“疗效如何?”这是贺顿最关心的。
“教授讲这个故事时,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说疗效好极了。教授后来还说,日本裔心理医生要那么多钱也事出有因。他有若干间按照不同国家和民族风俗布置出来的诊室,比如你是中东人,就有阿里巴巴类的装修,像波斯地毯阿拉丁神灯什么的。如果你是北欧人,那个诊室里就有驯鹿的角和皮、木制的小马还有海盗船模型什么的……东西绝对都是真的,四处搜集来很是昂贵,日本医生也煞费苦心。”沙茵说。
贺顿若有所思道:“这种治疗方法自有道理,先在心理上创造出一个母体文化的氛围,让人浸染放松。要是有爱斯基摩人来做心理治疗,日裔的心理师还得准备北极熊呢。”
沙茵说:“爱斯基摩人估计根本就用不着心理师,地老天荒心旷神怡,到处都是矿泉水。”
“再后来呢?”贺顿问。
沙茵两手一摊道:“这回的的确确没有后来了。后来教授就讲别的了,再后来就下课了。”
贺顿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个女教授思乡心切,沉浸在故国的氛围里,心理压力就舒解了一大半。加上她号啕痛哭了一顿,也是极好的治疗。只是咱们也不是国外,要把诊所照这样装,一是花费太大,二来恐怕也难以收到在异国他乡以一当十的效果。”
沙茵叹道:“我搜肠刮肚地说了,你又一下子就给否了,我跟没说一样。”
贺顿说:“咱俩是诊所的股东,从此说话就和以前当朋友的时候不同了。股东开会,都是各说各的,有冲突有商量才能让事业有发展。”
沙茵笑了,说:“忘了我还是股东。好吧,本股东的意见到此为止,我还要回家给孩子做饭。股东大会是不是散会?”
贺顿说:“好吧,就开到这里吧。我回去后再做个记录。”
沙茵吃惊:“这么复杂?从此你我聊天都要记录在案?”
贺顿说:“我是学了公司法的,那上边就是这样要求的。咱们今天做个决议,装修的事,就定下让我负责。你看如何?”
沙茵说:“这种苦活儿,躲还躲不及呢,我没意见。只是心疼你跳到了油锅里。”
贺顿说:“不用客气。前期工作我多做点。”
沙茵说:“时候不早了,我走了。”
沙茵走了之后,贺顿想想那个故事还是挺有意思的,可对自己的装修方案并无帮助。到底怎么办?她拨了钱开逸的电话。
“哪位?”钱开逸浑厚的男中音传了过来。
“我贺顿。你好。”贺顿回答。不知为什么,她在为难的时候,第一个想起的准是钱开逸。
“哦,想我了?”钱开逸开玩笑。
“我想见你。”贺顿很严肃。
钱开逸才不管她严肃不严肃,说:“到我家里来吧。”
贺顿说:“我要找你商量个事,咱们坐一坐就成。”
“那哪儿成?再说,什么地方商量事也不如在家里啊。今天下午,我等着你啊。”钱开逸说着就把电话挂了。贺顿只好到他家去。
两人见了面,当然就要亲热一番。贺顿对这样的事情,是无可无不可,半身冷半身热,既感不到快乐,也并不拒绝。她现在无论法律上和实际上,都是那个叫做柏万福的人的妻子了,但贺顿也不觉得对不起柏万福。她有时也对自己诧异,不明白为什么在性的方面如此无动于衷。
钱开逸的窗帘把下午的阳光遮挡得严严实实,好像煤矿的巷道。
“说吧,什么事?”钱开逸心满意足之后,要给贺顿以切实有效的帮助。
贺顿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关于风格的问题。
钱开逸说:“你这么急着穿衣服干什么?”
贺顿说:“不穿上衣服,我心里不踏实。”
钱开逸说:“不会有人到我这里来。你放心好了。就算有人来,我说你是我的女朋友,有什么不可以的?”
贺顿说:“我不是你的女朋友。我已经是别人的老婆了。”
钱开逸讥笑贺顿“身子换房子”计划,说:“不要跟我讲那个下岗工人的事,我看不起他。”
贺顿说:“你用不着看不起别人,只说看不起我就是了。”
钱开逸说:“我只有佩服你。一个女人破釜沉舟到这个分上,别人无话可说。”
贺顿说:“你不用给我戴高帽子,我问你风格的事。”
钱开逸思忖了一下道:“洋气。主要是洋气。”
贺顿说:“这也不是时装,和洋气搭得上界吗?”
钱开逸说:“你说心理师从哪儿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