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羽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这一句活,又痴痴的怔了半天,才说:“那时你也许什么都没有想,只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怔,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找不到着落,有时甚至会想大叫,想发疯。”

  “那时你就应该去想些有趣的事。”

  “人类最大的痛苦,也许就是永远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白天羽淡淡的说:“你若拼命想去回忆过去那些有趣的事,但想的却偏偏又总是那些辛酸和痛苦,那时你心里就会觉得好像有根针在刺着。”

  “好像有根针在刺?”谢小玉又笑了:“那只不过是文人们的形容而已。”

  “以前我也不信,一个人的心真会痛,也以为那只不过是文人们的形容过甚之辞。”白天羽又喝杯酒:“但后来我才知道,就算是最懂得修辞用字的文人墨客之流,也无法形容出你那时的感觉。”

  他的笑容更凄凉。“你若有过那种感觉,才会懂得那些人为什么要三更半夜的,一个人跑到这破摊子上来喝酒了。”

  谢小玉沉默了半天,才开口:“就算他怕寂寞,也不必一个人到这里来呀!”

  “不必?”

  “他为什么不去找朋友?”

  “不错,你痛苦的时候,可以去找朋友陪你,陪你十天,陪你半月。”

  白天羽说:“但你总不能要朋友陪你一辈子?”

  “为什么?”

  “因为你的朋友们一定也有他自己的问题要解决,有他自己的家人要安慰,不可能永远来陪着你。”白天羽又笑了笑:“何况,你也不会真的愿意要你的朋友永远来分担你的痛苦。”

  “你至少可以花钱雇些人来陪你。”

  “那种人绝不是你的朋友,你若真正寂寞,也绝不是那种人可以解除的。”白天羽说:“否则,与朋友有何区别?”

  “我知道另外还有种人。”她的大眼珠转了转。

  “哪种人?”

  “像醉柳阁里的姑娘,那地方至少比这里舒服多了。”

  谢小玉居然也知道醉柳阁。

  “像他那样的人,应该有能力到那里去的。”

  “不错,他可以去。”白天羽说:“但那种地方要是去多了,有时也会觉得很厌倦,厌倦得要命!”

  “所以他宁可一个人到这里来喝闷酒。”

  “这里不止他一个人。”

  “但这里的人虽多,却没有他的朋友,也没有人了解他的痛苦,他岂非是等于一个人一样?”

  “那完全不同。”

  “有什么不同?”

  “因为在这里他可以感觉到别人存在,可以感觉到自己还是活着的。”

  白天羽说:“甚至还会看到一些比他更痛苦的人。”

  “一个人若看到别人比他更痛苦,他自己的痛苦就会减轻吗?”谢小玉问。

  “有时是这样子的。”

  “为什么?”她问:“人为什么要如此自私?”

  “因为人本来就是自私的。”

  “我就不自私,我只希望天下每个人都快乐。”谢小玉说。

  白天羽叹了一口气,看着她。“等你再长大些时,就会懂,这种想法是绝不可能实现的。”

  “人为什么不能快乐?”

  “因为你若想得到快乐,就往往要付出痛苦代价,”白天羽淡淡的说:

  “你若得到了一些事,就往往会同时失去另外一些事。”

  第三章棺材里的死人

  一

  面虽然不怎么好吃,谢小玉却觉得他的卤牛肉味道还不错。

  “人为什么不能快乐?”谢小玉问。

  “因为你着想得到快乐,就往往要付出痛苦的代价。”白天羽的目光有点茫然。“你若得到了一些事,就往往会同时失去另外一些事。”

  “人为什么要这样想呢?为什么不换一种想法?”她眼里闪着光:“你在痛苦时,若想到你也会得到过快乐,你失去一些东西时,着想到你已得了另外一些东西,你岂非就会快乐得多。”

  白天羽凝视她,忽然笑了,忽然举杯一饮而尽。

  “就因为世上有你这么样想的人,所以这世界还是可爱的。”

  “到这里来的人,当然并不完全都是因为寂寞。”白天羽说:“还有些人是因为白天见不得人,所以晚上到这里来活动活动,也有些人是因为觉得这地方不错才来的。”

  “真有人觉得这地方不错?”谢小玉仿佛不信。

  “你觉得这地方有什么好?”

  “这地方并不好,牛肉跟猪脚也不好吃,但却有种特别的味道,难以形容的味道。”

  “什么味道?”谢小玉嫣然一笑。“臭味道。”

  “你若天天到大饭馆、大酒楼去,也会觉得没意思,偶而到这里来几次,也就会觉得很新鲜、很好玩。”白天羽说。

  “像你一样,住醉柳阁住久,已经没意思了,是不是?”

  白天羽没吭声,他只笑笑。

  “是不是因为这地方特别适合心情不好的人?”谢小玉又问。

  “也不是,那就好像..”他看看她,忽然神秘的笑了笑。“就好像你若天天守着自己的老婆,偶而去找别的女人,就算那个女人比你老婆差很多,你也会觉得是新鲜、刺激的。”

  谢小玉故意板起脸。“你怎么好意思在一个女孩子面前说这种话?”

  “因为我知道你不可能会嫁给我的。”白天羽笑着看她。“一个男人若将一个女人当作朋友,往往就会忘记她是个女人了。”

  谢小玉本想回答:“你怎么知道我不可能嫁给你。”可是不知道怎么了,她却没有说出,她只是笑了笑,她笑的很甜,笑的很愉快。

  可是她的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惆怅,说不出的空虚,仿佛找不到着落似的,她的目光已经望向黑暗的远方。

  白天羽看着她。“你在想心事?”

  “没..没有。”

  谢小玉忽然端起杯子,一口喝了下去,勉强笑了笑。

  “像我这种年纪的人,怎么会有心事呢?”她说:“我只是在想,有没有法子避免掉你和家父那场决斗?”

  “不可能。”

  白天羽回答的不但快,而且大声,他的声音将谢小玉吓了一跳。

  她摸着心口,用埋怨的眼光看着他。“我只是说说而已,你干嘛那么大声?”

  “对不起。”

  白天羽也觉得自己太激动了,一脸愧疚状,举起杯子,不知是喝,还是不喝?

  看着他的样子,谢小玉“噗嗤”一声笑出。她正想开口说话时,突然听到了桌子被人掀翻的声音。

  二

  桌子一掀。

  桌上的碗、筷、面、汤、卤牛肉、红烧猪脚、杯子、酒全都翻掉到地上。

  谢小玉一回头,就看见较暗的地方有一张桌子已被掀翻,两个站都站不稳的人在互相推来推去。

  她听见这两个醉汉在说:“近百年来,江湖中的剑,没有一把比得上三少爷的。”

  “那是昨天以前,自从昨夜后,江湖中最快的剑已由‘魔剑’白天羽白少侠当上了。”

  “放屁,‘魔剑’怎能跟‘神剑’比呢?”

  “不能比?我告诉你,我以二十博你一,赌十天之后‘魔剑’斗‘神剑’。”

  “好。”

  “一言为定。”

  你只要常常到吃消夜的地方去,这种事情你一定会常常见到。

  卖消夜的人也是司空见惯了,他们很快的将两个醉汉送走,也很快的将残局收拾好。

  一会儿的工夫,这张被掀过的桌子,又换上了另外客人坐上去。

  看着一切事情的发生,也看着一切事情的结束,谢小玉摇摇头,她回过头,看着白天羽。

  “想不到你居然被称为‘魔剑’。”

  “魔剑斗神剑,”白天羽又笑了。“好,说得好,该浮一大白。”

  又是一杯进肚。就在这时,谢小玉突然又听到一阵嘈杂喧哗的人声,她刚想回头去看时,白天羽忽然开口:“不用看,光听这么吵闹的声音,就知道来的是些什么人。”

  “嗯。”他又喝了杯酒。“除了那些自认为有身份、有地位、有名望的人外,谁会那么嚣张呢?”

  来的人果然是那些人。

  “白少侠,白公子你坐在哪里?吴正行特来拜访。”这个人的声音最大。

  “哪一位是白少侠?在下海阔东,是少林门下的俗家弟子,久仰白少侠的大名,白少侠既然光临此地,若不让在下一尽地主之谊,那就太瞧不起在下了。”

  这人说话又急又快,就像是连珠炮,说到‘少林门下’四个字时,他一张黑脸上已满是得意之色。

  对付这种自命不凡的人,白天羽实在一点法子也没有,他正想和小玉悄悄溜开时,突听人潮里有人高喊:“就在那里,白少侠就坐在那里。”

  于是一大群人就跟旋风似的涌向白天羽,只见大家围着他抱拳施礼,耳听大家七嘴八舌,都在说什么..

  “久仰白少侠的大名啦!”

  “今日能见到白公子,实在太高兴了。”

  接着走上前的是一位中年人。

  “在下吴正行,是正行镖局的总镖头。”吴正行说:“在下先替白少侠引见几位朋友,这是‘视酒如命’海阔东、这位张健民,人称‘神拳无敌大镖客’、这位陈示金.”

  他一口气说了十来个名字,不是“神拳”就是“神刀”;不是“无敌”,就是“威镇”一类的显赫名称。

  谢小玉瞧着这些人的尊容,再听到这些响当当的外号,简直连大牙都要笑掉,她忍住笑,说:“各位此番前来,究竟有何指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