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输在了哪。
“这才只是开始,我们都得学会习惯。”叶碎金说,“今年一下子为什么这么多人称帝称王?因为他们不怕新朝廷。”
国号从梁更改为晋还不到一年。其实连叶家堡的人都还没习惯。
其实连梁都没习惯。
短暂而不稳定的王朝并不能给人留下太深刻的印记。大家印象更深刻的还是大魏。
“前朝,呸,我是说伪梁,伪梁的时候,虽然政令不过江,但长江以北还是一整块。长江以南哪一个也不敢过于挑衅。”
“但眼前,这个朝廷怎么灭梁建国的?”
十郎要挽回面子,立刻抢答:“我知道,这个皇帝把燕云十六州割给北方的胡人,引了胡人兵马为援,才夺了江山。”
叶碎金道:“你觉得他做得怎样?”
十郎胸脯一挺,大声道:“是个孬种!”
“咱中原人不管怎么打,朝代更迭,更名易姓,都是咱自己的事。”
“胡人那能一样吗?”
“历朝历代,只听说哪个皇帝最厉害的便是开疆拓土,这一下子十六个州送给了别人,他可真是个败家子!要是我敢这样,我爹可得打死我!“
“那十六州以后,何止是易姓啊,连种都要变了!”
叶碎金颔首:“江南边的人也是这样想的。”
“虽然现在咱们江北这一块依然是天底下最强的,到底是比不上从前了,光是地盘便割去了一大块。”
“别人觉得他弱了自然便要站起来争一争锋。”
“野心会传染,还会不断变强。卧榻之侧,又岂能容别人酣睡。我既称了皇帝,你怎能和我并肩。”
三郎听得最懂:“所以以后,会更乱是吧。”
“必然是。”叶碎金道,“也别想着我们守着家就行。就算我们一直趴窝,也架不住别的人想扩张地盘。”
“迟早有一天,大家伙都不能再这么安稳了,都得真刀真枪地上战场杀人。”
“所以,从现在开始,都习惯吧。”
她道:“越早越好。”
“今日,大家做的都不错。”瞥见十郎挺起了胸脯,叶碎金忍住笑,“十郎也不错。”
“今天就这样吧,明天接着巡视。”
叶家郎君们纷纷走出帐子。
段锦却在帐口磨磨唧唧,脚底下跟长了浆糊似的。
赵景文和叶碎金是夫妻,自然同住一个帐篷,自然他不必走。姓段的小子这干嘛呢?
赵景文奇怪地问:“你还有事?”
“没事。”
“没事在这儿干嘛?”
“就走。”
说着“就走”,眼睛却瞟叶碎金。
少年时还这么跳脱,完全没有后来镇军大将军的气势。
“阿锦。”叶碎金含笑唤住他。
段锦立刻眼含期盼。
叶碎金肯定地说:“你今日做得很好。”
段锦的嘴咧开,高高兴兴地终于出去了。
赵景文笑着摇头:“这小子。“
叶碎金并不看他,开始拆头发:“是啊,还是孩子呢。”
赵景文有点失落。
那么怂的叶十郎也被称赞了,段锦一个仆人也被称赞了。
谁不想被重要的有身份的人称赞啊,谁都想的。明明,他才是今天表现得最好的那个。
她却不给他个正眼。
赵景文打起精神凑过去:“骑了一天马,累了吧,我给你按按。”
叶碎金散了头发,很乐意接受赵景文这样伺候她。
“行啊。”她道,安心地享受起来。
男人的手是很有力的,按起肩膀来,比丫鬟们按得舒服。
想一想,她从未要求过他为她做这些事,从来都是他主动的。
可他做了皇帝之后,她才知道他怨念有多深。
皇帝含着怒说:“叶碎金,我是你夫君,你怎么就不能给我按按肩膀?”
皇后嗤笑:“你要是缺使唤人,就诏令天下选秀,进上百八十个新秀女,每天换着人给你按。”
按到你寿终正寝。
皇帝更生气了:“叶碎金,我是天子,来给朕按肩膀。快点!”
皇后剥着橘子,道:“我是母仪天下的正宫皇后,不是给你打扇捧盂捏脚揉腿的人。”
皇帝气恼:“就按两下不行吗?”
皇后把橘子皮砸到他脑门上:“滚!”
皇帝恼羞成怒:“你等着,朕若再临幸你,就、就……哼!”
他把橘皮扔在地上,甩了龙袍的袖子走了。
那天是初一。初一、十五,皇帝固定地要留宿正宫的。
叶碎金没理他,把橘子一瓣一瓣地掰开,放进嘴巴里。
后宫里新人娇嫩,旧人失宠,没有长久的。
可到了十五,皇帝悻悻地又来了,绝口不提曾经差点赌咒的话。
贱得很。
神思正飘得远,耳边听见赵景文在说话。
“……十六州,那是咱中原的养马之地啊。中原好马都出自于那里。”赵景文叹道,“晋帝此举,遗害极深。”
叶碎金终于回头正眼看他。
“谁教你的?”
赵景文莫名:“教什么?”
“你刚才说的话,”叶碎金问,“谁教你的?”
赵景文才明白过来,失笑道:“哪有人教我,那不是杨先生说过的话吗?”
叶碎金微怔:“什么时候?”
赵景文解释:“便是我们知道又改了国号的时候。当时杨先生便叹了这一句。我不过拿来鹦鹉学舌罢了。”
别的人怎学不来呢?
因为别的人都没有去思考遥远的燕云十六州。大家当时只关心新朝廷会不会派驻新的军队和节度使,会不会重新开始收税,流民会不会变得更多。
都只看到和关心眼前的切身相关的事。
燕云十六州,跟叶家堡有个狗屁关系啊。谁也没去过那。
只有叶四叔出过远门,他年轻时候去过河东道,那已经是很远的地方了。
其他的人,都从来没有离开过河南道吧。
杨先生的话,在那个时候根本就没有入大家的耳,包括叶碎金。
除了赵景文。
天下英雄逐鹿,群雄竞起。赵景文由乞丐至赘婿,由赘婿一路做到皇帝,不是没有道理的。
叶碎金转回头去。
许久,她道:“赵景文,你是个很聪明的人。”
赵景文终于得到了他期盼的称赞,却跟期盼似又不太一样。
总觉得味道不一样,是他多心了吗?
她的夫婿头脑聪明,她为什么如此怅然?
赵景文感到困惑。
叶碎金拢着头发,问:“你家在哪来着,叫什么来着。”
“是你没听过的小地方。”赵景文道,“在太原府西北。”
叶碎金叹息:“你一路走到邓州,挺艰难的吧。”
赵景文道:“人还是得多走走路,多见识见识才行。像今日,郎君们都惧了,我就不惧。”
然而叶碎金并没有顺着称赞他。
她的嘴角浮现了淡淡的讥讽的笑。
骗人。
你不惧,是因为你在南下逃荒的路上已经杀过人。
那是一个书生,他的行囊里有钱,比钱更重要的,他有食物。
你吃了他的食物,揣了他的钱。
最后,你还占据了人家的名字。
因为你觉得,“景文”比“狗儿”好听。
第11章 担忧
内乡县令这几天根本睡不着觉。
一闭眼就是城门楼子上吊着的那些个死人,尤其是正中被剐的那个。
他这几天都没吃下肉去,一看见肉就犯恶心。
天热,尸体腐了,城门楼子上苍蝇嗡嗡地论群飞。内乡县令过去又瞧了一回,掩着鼻子跟县尉说:“要不然,放下来吧。”
县尉还没说话,守门的小吏已经慌忙开口阻止:“使不得!使不得呀大人!叶家堡大小姐说要曝尸十日方可放下来,大小姐临走前特别说的!”
内乡县令跟叶碎金打交道不多。因她是个女子,总觉得不便。叶家堡那边大概也是这样觉得,所以需要的时候出来和他们这些官吏应酬的,都是叶老四那一辈的叶碎金的叔叔伯伯们。
因此,内乡县令对叶碎金的印象一直停留在:漂亮,老堡主独生女,功夫厉害这几样上。
至于她这个人是个什么性情的人,一直没有过多的了解。
他们甚至至今都不习惯称她为“叶堡主”。
回想起来,她掌了叶家堡的这三年倒也四平八稳,没出过什么大岔子。
但内乡县令一直觉得这是因为有叶家诸多长辈扶持、看顾的应有结果,而不是叶碎金的功劳。
但现在,突然一下子,叶碎金这个女人的存在感变得强烈无比。
他看着小吏,甚至都能看到他眼中的敬畏。
毕竟他和县尉那日不在现场,而守城小吏却被迫近距离目睹甚至可以说参与了剐人的全过程。
据说钱屠户好几天没开张了,说是找铁匠打新刀呢,说新刀打出来之前不开张。
这就是放屁。他一个屠户家里难道只有一把刀?
一定是跟他一样睡不着觉,老做噩梦。
不只小吏,内乡县令一说“放下来”,周遭的守城小兵们都明显紧张起来了。
内乡县令忍着恶心又看了看,道:“也好,正给那些有心思的流民一个震慑,那便吊足十日吧。”
县尉照例捧臭脚:“大人英明。”
县令没吭声。
待回到县衙坐下来,小厮上了茶水,县令问县尉:“这两天有什么感觉?”
县尉顿了顿。
县令:“说就是了。”
县尉便说了实话:“城里城外,都安静了很多。”
人不是白杀的,肉不是白剐的。叶家堡突然发威,震慑力不是瞎说的。
县令点点头,又摇摇头,幽幽地叹了口气。
县丞也在一旁陪坐,闻声和县尉对视了一眼,心底约略都有些明白。
从前叶家堡虽也是地头蛇,但终究他们才是官,叶家堡是民,各安其位。如今叶家堡这一出手,隐隐地,双方地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而自从宣化军溃亡京城又被其他势力吞并,唐州、随州、复州、郢州和邓州的官员背后,其实是没有了支撑的。
许多地方乱了之后,官员都挂靴回乡了。
邓州的官员还能如此安稳,恰恰就是因为有叶家堡。
如今叶家堡还不算翻身,只是动了动,摆摆尾,他们在上面就已经感觉到了摇晃。
内乡县令出了会儿神,问:“他们往的穰县去了?”
县丞道:“是。”
内乡县令沉吟片刻,决定:“今天出发有点晚了,明日吧,你和我去趟的穰县,看看那边什么情况。”
最关键是还有那个邀约。叶家堡是只邀了他一个人?还是还有旁人?
谁知道还没到明日,这一日下午太阳西斜时,穰县县令竟亲来了。
内乡县令便知道,穰县必也有事发生。他直接便问:“可是叶家堡的人?”
穰县县令道:“先来口水!”
人都快中暑了。
内乡县令亲自斟了凉茶给他。穰县县令顾不得什么文人仪态,咕咚咚就干了一杯,胳膊一伸:“不够不够,再来一杯。”
连着干了三杯,才缓过来那股子劲。
内乡县令扇扇子帮他降温:“行了吗?能不能说话?”
穰县县令掀开官帽,掏出手帕一边擦汗,一边叹气:“嗐,原本是想来告诉你一声叶家堡的人干的事,结果……”
结果到了一抬头,妈呀,内乡县城楼子上也吊着尸体呢。比他那边还恶心,都腐烂了!
又热又恶心的,穰县县令差点吐在城门口。
两县主官对坐无言。
内乡县令叹道:“她这是想干嘛呀?”
答案隐隐在心里,就是不想说出来。
穰县县令也叹气:“这女子,你可知道,她人到了,不先来见我。她带着那么些人净往那荒僻无人之地驻扎,只派出人手四下里不动声色地悄悄巡视,硬是等了好几日……”
等到有事发生,一伙子人才骑着健马,持着钢刀,杀气冲天地现身人前。
接下来的事就和内乡县这边差不离了,不必细说了。
“不是无意,是有心啊。”内乡县令叹道。
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他问:“你跟叶家堡的人可碰面了?叶家女子可还说了什么?我正好出门,与她错过了。”
“三年了。”提起叶碎金,穰县县令竖起三根手指,“说起来她小时候我们就见过她,她掌了叶家堡也有三年了,远涛兄啊,我竟不知道她是这样一个果断狠绝之人。”
“她说,回头会叫人送正式的拜帖来,邀我过叶家堡去一聚。”
“我等她往南阳县去了才敢过来的。远涛兄,我过来就是想问问,她可有邀你?”
闻听叶碎金往南阳县去了,内乡县令便苦笑:“自然是有的。我本想着明日过去问问你那边的情况,谁知你今日先来了。”
“叶家堡的人……往南阳去了啊。”
几可以预见,在内乡县和穰县发生的事,一定也会在南阳县重演的。
叶家堡这一次巡视三县,就是为了杀人立威。
内乡县令还想确认一个事:“依你瞧,叶家大小姐身边,是谁做主?”
穰县县令眼睛瞪起来:“我适才说的你莫非没听到?就是那女子自己啊!”
“果真是她?不是叶老四背后捣鬼?”
“你若亲见,便知道了。就是她本人。你信我,没有旁人。”穰县县令道,“叶老四你我都熟悉的。她那个狠劲,我不信叶老四能拿捏得住她。你可惜了没亲见。”
内乡县令才不想亲见呢。城楼子上挂的那几具尸体就够他闹心的了。
更闹心的是如今城里酒馆茶馆里都在讲叶家堡大小姐手起刀落血溅四地的事。她的名字短短几日就让他耳朵听得起茧了。
与之伴随的,便是人们提到“叶家堡大小姐”这个名号时,突然挺立起来的脖颈、肃然起来的面容和敬畏起来的眼神。
“远涛兄,我现在心里乱的很。你说,她叫我们往叶家堡一聚,会不会……”穰县县令手刀比划了个“砍”的动作。
“不会。”内乡县令倒是很肯定,“不管她想要什么,一县之地,总得有人放牧百姓。离了我们,很多事都会乱。叶家堡与我们平安相处这么些年,不会不懂这个道理,我也不信她手里现在就有人能替换我们。”
“但,我们终究是官啊。”说来说去,穰县县令透露了真心,这些年在自己的辖地里基本上就算是个土皇帝了,终究还是不大想低头的。
内乡县令却反问:“官?我们是哪朝的官啊?”
穰县县令噎住。
内乡县令道:“我刚才说‘不会’,前提是我们能与她和和气气地坐下谈事。你若铁了心要和她对着干,我就收回刚才的话。”
穰县县令犹不死心,试探问:“倘若你我,还有南阳的马锦回,我们三人联合三县民壮……”
内乡县令直想翻白眼。
“三县民壮?你有没有算过里面有多少是叶家堡的佃户?”他说,“再说了,你我三人可是什么让众人感恩戴德,愿意为你我洗净脖颈去扛叶家堡钢刀的人物?”
穰县县令再一次噎住。
终究对自己还是有正确的认知的。治下如今还能平平稳稳的,都还是因为有叶家堡的存在。
不由得泄气,又沮丧迷茫:“可我们是官啊……”
在老百姓眼里,县台大人就已经是天了。
可他们不知道,县台大人们其实自己也迷茫。
新皇帝的脸都还没见过,国号还没焐热,中原就又易姓了,皇帝又换人了。
头上本来还该有个节度使替他们撑着,也没了。节度使死了,他妻子跑了,带走了一些兵,也有些带不走,原地生了兵乱。领着邓州和唐州二州的刺史当时死于乱中,佐官死的死跑的跑,刺史衙门空了。
垂直往下,直接就是县令了。
日子还继续看似平稳、不断重复地过着,可其实手心里早暗暗地生出一种虚弱无力之感。
对比天下和世道,那种渺小感太强烈了。
内乡县令拍拍他肩膀:“子文,你既是来问我的意思,我便明白告诉你。”
“你来之前,我也没想好。你来之后,我反而想明白了。”
“你我所求,不过‘治下平安’四个字罢了。既然如此,谁能让邓州平安,我们便顺其自然吧。”
“这几年你我头上没人管,我们自在惯了,说实话,有些不知道自己斤两了。”
“可是啊,我们终究不过只是一县之令而已。”内乡县令伸出一根手指,向上指了指,“你我的头上,原不该空空,原就该有个人。”
穰县县令纠结许久,终于放弃。
只他又担心:“那马锦回呢?他可会顺其自然?”
马锦回是南阳县令,邓州三县令最后一位。
“马锦回一直跟方城那伙子人勾勾搭搭,你也是知道的。”穰县县令道,“我最近听说,他要跟那边做儿女亲家。”
“跟一群匪兵结亲,也不怕有辱斯文。”
“我觉得他野心不小。”穰县县令也伸出一根手指冲上指了指,“我看他,也有意想当咱们上面那个人。”
作者有话说:
【释义】
碎金:
1,精美简短的诗文。
南朝 宋 刘义庆《世说新语·文学》:“ 桓公见谢安石作简文謚议,看竟,掷与坐上诸客,曰:‘此是安石碎金。’”
2,指菊花花瓣。
例:满地碎金
第12章 南阳
河滩上,叶家郎君们脱了衫子,只穿着两裆,光着胳膊练功。段锦和赵景文也在其间。远远看过去,一片青壮男子,肌肉精实,生机勃勃。
场面属实热火朝天。
段锦空档中瞥了一眼,叶碎金站在水边望着水面出神。
大家也习惯了。自她魇过一回之后,时常这样。又最近在做许多以前不会做不曾做过的事,都觉得她肩上担着整个叶家堡,带着大家找方向,常沉思,说明她在用心用脑,反叫人心里安定。
实则叶碎金在努力找回回忆。
时间太久远了,都快有二十年了,她这一生又和寻常人不一样,经历过太多。二十岁时尚算平静的邓州对她而言,甚至算是一段温馨的回忆。
自然就不如那些生死离别、阴谋诡计、利益相争来得更深刻。
实在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