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林芑云已然昏昏欲睡。突然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跟着一个年轻的声音说道:“姑娘果然清秀洒脱,真乃神仙中人。”

林芑云猛的一震,脑袋一抬,不想后脑重重撞在身后的柱子上,“哎哟”一声惨叫,剧痛中向前一扑,“砰”的一声,前晋描花碎玉茶杯飞身落地,茶水四溅。

林芑云“啊”的叫出声来,慌忙用手将散在毯子上的点心拍落,眼角一瞥,见到一系长袍的袍角,这才意识到有人在旁,顿时觉得大失仪态,仓皇间已是满脸飞红。

第三章 小真

一位少女浅笑盈盈的赤足站在竹几上,看着狼狈爬起身来的阿柯,一对大大的眼睛中全是笑意。

她没梳发髻,乌黑的长发如怒瀑一般披在肩头,一些碎发直垂到胸前。她的身材玲珑有致,显出与其年龄并不相称的成熟气质,穿一件浅绿色的裙子,外面罩着宽大的白纱衣,纱底上用银线镂空绣着大大的兰花。

她的里裙并不长,只及膝盖,长纱衣却直拖到竹几上,清秀中透着一丝妖艳。纱衣掩着的那双美得惊人的纤足上,各系着只小小的金铃,微风吹来,发出清越的铃声,格外动人。

阿柯慢慢站起身子,瞪着少女,颤声道:“小…小真?”

那名叫小真的少女甜甜一笑,却没有立即回答阿柯。她用一排雪白的牙齿轻轻咬着下唇,将阿柯上上下下打量良久,方开口道:“阿柯,你…又长高了。”

阿柯心中顿时涌起久违的柔情,默默走到小真身前。站在几上的小真也伸出手来,轻轻抚摩阿柯的头,柔声道:“好久不见,你好吗,阿柯?”

林芑云一上午绞尽脑汁的谋画算计,阿柯练了一上午的说词、神态,就在这一句话中统统丢到爪哇国去了。阿柯脑中一片空白,全身似已笼罩在一片淡淡的兰花清香之中。

林芑云刚要俯身去拾杯子,身旁那人一长身,已将茶杯抄在手中,轻轻放在小几上,向林芑云一笑,却未说话,随意的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林芑云拿着手绢掩在面前,咳嗽两下,求老天保佑能将满脸的尴尬掩饰过去。她一边咳嗽,一边抬起眼帘,偷偷打量。

只见来者一张国字脸,年纪在二十五、六上下,面如冠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穿一系白衣,甚为贴身,一看便知是出自名家之手,挥手之间,自有一股潇洒从容的气度。

他见到林芑云偷偷打量他,微微一笑,拱手道:“在下李洛,惊扰了姑娘的清休,真是唐突了。”

林芑云又干咳两声,方道:“哪里…小女子见天气甚好,在此观赏风景,不想竟失礼了…咳咳…公子勿怪,敢问公子是?”

李洛道:“见笑了,在下正是这府第的主人。昨日得报,说是有幸请到了林姑娘光临敝处,心中不胜之喜,这才匆忙赶回来。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林芑云“啊”的一声,万没有料到邀请自己的并非黎自,面对眼前这位素昧平生的男子,饶是她机敏过人,也一时间张大了嘴,不知言之安出。

“阿柯,阿柯?你在吗?”

“…”

“阿柯?你在吗?”

“哎哟!…什么东西从树上掉下来…咦,这不是阿柯的鞋吗。啊,阿柯,阿柯!你在树上干什么?”

“小…小真…”

“你在树上干什么啊,阿柯?有好玩的吗?是小鸟吗?阿柯?”

“不、不是…”

“那是什么呢,阿柯?啊,我看见了,我看见鸟尾巴了。你骗我阿柯,明明是小鸟!”

“是一只死了的鸟…”

“…那,那你看死鸟干什么?阿柯?”

“我…我从来没摸过鸟毛,我…我想摸摸看…”

“…”

“小真?”

“走开啦!你摸了死鸟的,脏死了,别碰我的衣裳!”

“小…小真…”

“你最脏了,阿柯,你看你的脸,好几天都没洗过了。你到河里去洗洗!快!”

“哦…”

“…”

“阿柯,阿柯!你洗好久了,你快上来呀!”

“阿柯?”

“你跑这么快干嘛呀,阿柯。”

“跑!跑…跑、跑,快跑!小真,快跑!”

“怎么了,阿柯?你怎么了?”

“跑、跑、跑…快跑!”

“喂,到底怎么了呀,阿柯!”

“狗…河边那只狗!”

“什么?你又去惹那只狗了,阿柯?”

“汪汪!汪!”

“啊!别过来!不许过来!不许欺负阿柯!”

“汪汪!汪!”

“别动!别叫!再过来我用石头拽你了!”

“汪汪!汪!”

“走开,走开!回去,快回去…”

“呜…”

“走…走…好了,狗狗回去了,阿柯,从树上下来吧。”

“砰!”

“哎哟…小…小真,你不怕狗狗吗?”

“那么小只狗,你也怕吗,阿柯?你真是胆小,哈哈哈哈。”

“可、可是…我被狗狗咬过…”

“哦,好了好了,阿柯好可怜,狗狗都欺负阿柯。来吧,我给你带吃的来了。”

“哦!呵呵呵呵…”

林芑云坐直身子,伸手理理散在额前的碎发,勉强一笑,道:“这位公子,恕小女子孟浪了…不知公子是如何识得小女子与家兄的?”

李洛讶然道:“姑娘没听令兄说过吗?当日在林中,林姑娘与令兄奋不顾身,救助在下的两位朋友,这份大恩大德,在下是永志难忘的。”

林芑云道:“黎自?公子是黎公子的朋友?”

李洛道:“正是。李…兄与我乃是过命的交情。”说到这里,自然的一拱手,接着道:“当日在下也曾在场,亲眼见识到令兄过人的勇气与如神的剑法,心中倾慕不已。听说两位要到洛阳来,李兄…这个,有要事在身,不能稍有闪失,是以吩咐在下,说什么也要一尽地主之谊。在下等了多日,还以为两位不来了呢,没想到天遂人愿,两位终于还是来了。”

林芑云恍然大悟道:“小女子还真是糊涂,没想到黎公子是如此有心的人。”她一听说果真是黎自安排的,心中除了感激,尚有几分兴奋与几分娇羞混杂其中,不觉脸上飞红,忙装着整理衣裳低下头,续道:“说来让公子见笑了,我们兄妹二人日前还正为找一个客栈栖身忧心呢。”

李洛笑道:“都是我照应不周,没及时找到二位,倒让林姑娘受累了。当今皇上文成武德,那是自古少有的圣君。这几日间,皇上便要犒赏三军,大赦天下。这样的盛事可不是那一年都能见到的,是以慕名前来朝拜的人是络绎不绝。据在下所知,这城中几乎所有的客栈现下都已客满,林姑娘想要找到一间客栈,那还真是挺难的。”

说着,李洛环视四周,问道:“在下这里虽是简陋一些,好在还算这洛阳城中较为清静的地方了。林姑娘住得舒心么?”

林芑云道:“哪里。贵府装饰别具一格,闹中取静,令人一见忘俗。小女子在这里代我家兄长,多谢公子盛情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满口“盛情”、“怠慢”,各自打躬作揖说半天,早有丫鬟上来收拾残局又奉上新茶点心。李洛待她们下去后拍拍双手扬声道:“来呀,给林小姐盛上来。”

林芑云正暗自蹊跷,昨日见到的那个秦管家已走上前来,双手捧着个红漆木盘,恭恭敬敬的端上来,轻轻放在小几上。那红漆木盘上一系红绸盖着件事物,看不分明。

李洛道:“这是李兄为林姑娘准备的礼物,请务必赏脸。”说着伸手揭开红绸。

红绸甫离托盘,林芑云顿觉眼前一道明亮的绿光闪过,只见托盘正中一支玻璃底国绿色老树盘根雕龙玉簪,绿光荧荧,似笼着一层水气般,正中隐隐透着一缕银光。

她爷爷当年曾是武林中闻名的鉴赏大家,无论珠宝玉器、字画古玩,统统在行。虽说后来带着林芑云闯荡时已不再摸这些东西,但闲下来时总爱给她讲讲。林芑云从小体弱多病,除了练点健身的内功外,对武功是一窍不通,但对这些稀奇的事物尤为感兴趣,一天到晚问个不停,是以潜移默化间,倒将爷爷鉴赏的本事学了个七八分,只是甚少有机会见过如此光洁的玉石。此刻一见不觉大吃了一惊,略一迟疑,颤声道:“这、这是…隐龙!”

只听李洛道:“姑娘…原来也是此中高人,竟识得如此名种。”声音中透着惊讶,显然也是吃惊不小。

风渐渐大了。窗外那无边无际的竹海在风的挑逗下,开始放肆的晃动起来。

呼啦啦,呼啦啦。

无数枯黄的、半枯黄的竹叶就这样顺着风势,尽力在空中翻滚、飞舞着,用尽最后一丝生气也在所不惜。

阿柯坐在竹椅上,双手放在腿上,歪着头,静静的看着小真脚上的金铃。

小真靠窗坐在竹几上,双手抱膝,头枕着腿,脚跟支在几边,轻纱笼罩下的玉足轻轻的有节奏的点着,看着窗外随着风起伏跌宕的竹海,仿佛正合着风中诡秘的音乐。

自打阿柯七岁那年认识比他大一岁的小真时,两人便常常在山中那间小竹屋里这般默默的坐着。

小真爱静。阿柯寡言。所以,一整天也难得说上几句。当然,一整天也没几句好说。

小真常常为因练功偷懒而被罚饿肚子的阿柯带吃的东西来,或是替他赶走小狗、蜜蜂一类的东西,在阿柯幼小的眼里,简直就跟仙女姐姐一样。

阿柯常为小真捉鸟,捉小兔子,叉鱼,或陪她坐在树梢,看云霞升腾,赏落日余晖,观飞禽走兽,听蝉叫鸟鸣。自小只有叔叔伯伯严加管教的小真,亦将阿柯视为唯一知己。

阿柯觉得小真随风飘散的头发,系在发间淡紫的发带,纱衫上隐约的龟背纹路,手腕上戴着的白底青鲜绿斑玉镯,挂在腰带上的青绿玉蝉,以及脚上那两串不时叮当作响的金铃都那么有趣,可以看上一整天也不觉疲倦。

小真也觉得如浪一般翻动的竹林,厚重云团笼罩下的群山,清晨划破长空的第一束阳光,黑夜里自远处山巅的树林间隙中露出的圆月都那么美丽,看上一辈子也觉不够。整整十年,两人便这样各看各的,默默相伴而坐的度过。整整十年,两人加起来的话还不到千句。

阿柯老长一段时间,以为这就是一生了。

谁也不曾想到,伯伯、母亲会突然暴毙,阿柯一夜之间变成孤儿。

谁也不曾想到,阿柯会吃下毒药,做了杀手。

谁也不曾想到,阿柯有一天突然回首时,才发觉那段日子,竟已如梦般缥缈难寻了…

“阿柯?”

“嗯…啊。”

“你在想什么,阿柯?”

阿柯抬起头,只见小真不知何时已回过头,怔怔的看着自己,一对浅眉轻轻敛着。风将她的头发吹起来,一丝一丝的拂在脸上。

剎那间,阿柯突然感到一种笼罩在烟雨中的哀愁,自小真的眼中淡淡的发散出来。从小与小真心意相同的他,在这一瞬间,已读到了悔恨、矛盾、悲伤、仿徨、忧郁…种种情绪,都是他不曾由小真身上见过的,不觉呆了。

“阿柯…阿柯…你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