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一下,最后又叹息一声:“唉,算了,不说了。”
杜宝荫在赵天栋的伺候下,连吸了十来个烟泡。然后他似睡非睡的躺好了,不言不动,就那么醉酒似的迷糊着,很舒服。
赵天栋收拾好了烟具,又为杜宝荫盖好被子,随即不声不响的也退出房去。
楼下一片寂静,电灯光明亮刺目,杜绍章已经走了。
杜宝荫的睡眠,是一片一片、破碎的。
这当然是无人管束的恶果。这些年来他生活在那幢暗森森的阔大洋房里,经常连日夜的更替都会忽略。尤其是在没钱的时候,因为要逃避现实,所以更是不看天光,只守着一盏烟灯醉生梦死。
凌晨时分,他睁了眼。
身下的床褥洁净松软,带着一点清淡的香水气息,玻璃窗中透进的晨光也爽朗,和家中环境大不相同。他当年是很喜欢爱咪的,可是爱咪后来变得那样凶悍,就让他不喜欢了。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好处,他想,轻松自在。
掀开棉被下了床,他推门走进浴室,自己试验着调试水管,哗哗放出一大缸热水来。认认真真的刷牙漱口洗了脸,然后他在一种比较爽朗的感觉中躺进了水中。他喜欢这样泡澡,不过回家之后就难得了,所以趁着如今在此避难,偷偷的占一点这方面的小便宜。
杜宝荫有时候很阔气,有时候很拮据,不过无论是阔气还是拮据,他都独善其身,从来不曾打过旁人的主意。在家里从来不洗澡,到了这里却是晚泡早也泡——他把这事细想了一下,结果简直有点脸红,同时又隐隐的很愉快,因为泡澡实在是令他开心。
他泡到一缸水冷,然后起身把水放掉,重新再蓄。如此过了不知多久,他觉察到外边天都大亮了,这才真正出浴,且从皮箱里翻出一身新衣换了上——他其实有不少好衣裳,许多还没有上过身,都是今年开春时置办的。那时候在家里闷了许久,忽然感觉自己挺有钱,就放开手脚大花了一通。
西装革履的站在房内,他脚旁皮箱大开,内衣外衣被乱糟糟的扔了一地。
他不懂得亲自去收拾整理,又觉得屋里很乱,没个下脚的地方,于是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心安理得的等着赵天栋过来。
赵天栋会烧烟,一直伺候杜宝荫。爱咪来后染上了这一口,而且烧烟的手艺更好,杜宝荫就不再用他;直到前一阵子他和爱咪闹翻,赵天栋才又有了用武之地。
赵天栋是个大个子,可是出人意料的心灵手巧,具体表现在他会烧烟,会做饭,还会打枪——前几年天津租界不太平,绑票的特别多,杜家也跟随风潮搞回来几支枪,以作保护。赵天栋对于射击是一学就会,指哪打哪,可惜这本事用不上。
赵天栋终于来了。
进门后他见怪不怪的弯腰蹲下来,把那大大小小的衣裳什物全捡起来收入皮箱中放好。不过杜宝荫的整齐形象让他颇觉诧异,让他一边干活一边不住的斜眼偷瞟对方。
杜宝荫单手插进裤兜里,身姿笔直的站在一个固定点上,一动不动。
赵天栋锁好皮箱,然后起身把床上棉被也叠了起来:“宝哥儿,你傻站着干什么?”说着他从床下端出烟盘子:“来啊。”
杜宝荫这才走到床边坐下来,又深深低头解开鞋带,脱了皮鞋。
赵天栋为他把小腿抬上了床去:“这样打扮起来多好。”
杜宝荫侧卧着面对了他,微微蜷起了双腿:“应该这样的。”他很认真的说道:“在别人家里,总不能过于不修边幅。尤其九哥的房子这样干净,我们就更得注意一点。”
赵天栋知道杜宝荫这人虽然能把日子过到这般田地,但是头脑中并不缺少道理。很赞同的点了点头,他附和道:“是这么回事儿。”
杜宝荫闭上眼睛,慢慢吸了一个烟泡儿,正是惬意之时,杜绍章忽然来了。
杜绍章是打算来和杜宝荫同吃早餐的。他知道自己这位十七弟打扮起来会是相当体面,所以今日见到了他的新形象,也不感诧异。早餐是小笼包与鸡丝面,杜绍章端起瓷碗吃了两口汤面,忽然问道:“十七弟,你是不是在戴其乐那里有一笔款子?”
杜宝荫是个糊涂虫,对于自己的财产并没有什么计算。歪着脑袋很仔细的思索了一番,他最后点了点头:“是……是。”
杜绍章皱了皱眉头:“听说你和戴其乐很熟?”
杜宝荫这回摇了摇头,对着杜绍章微微笑道:“不算熟。他前一阵子总是爱和我闹着玩儿;后来我不大出门,也就和他渐渐淡下来了。”
杜绍章用筷子遥遥的向他一点,面无表情的说道:“就凭你这个头脑,啃点地皮吃点利息也就是了,还敢和戴其乐那种人合伙做投机生意?”
杜宝荫有些茫然,笑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其实从他手里流出去的钱海了去了,他也没打算真从戴其乐那里赚回钱来。今年夏天,戴其乐对他是特别的好,他碍不过情面,不得不拿出钱来入一股子。
杜绍章喝了一口汤,最后做了总结陈词:“把钱要回来!”
杜宝荫答应一声,并没打算真去要,因为不好意思——他很少和人当面锣对面鼓的谈钱。
杜绍章吃的很快。
喝下最后一口面汤,他拉过餐巾擦了擦嘴,然后起身绕过餐桌,十分泰然的走到了杜宝荫身后。
杜宝荫食不下咽的咬着包子皮,咬了半天也还未见到馅——他没有食欲,平日常常是在中午才吃第一顿饭的。
杜绍章没言语,抬手搭在了杜宝荫的肩膀上。
“好好吃饭。”他沉声说了一句,随即俯身下来,手指也不动声色的缓缓移动,抚上了对方的脖颈。
温热的气息喷到杜宝荫的耳根处,他半笑不笑的低声说道:“不过你倒是不瘦。”
杜宝荫以为杜绍章是在和自己亲昵——他们小时候,也曾经亲昵过的。
“心宽体胖。”他趁机放下那个包子,自嘲似的笑道。
第3章 莫辨
杜绍章愿意陪伴十七弟,度过这一天的宁静时光。
其实他们之间也没有很多话可说,毕竟这两年都没大见面,何况先前也不是朝夕相处。杜宝荫独自坐在一张靠窗的沙发椅上,言谈举止看起来落落大方,实际上处处加着小心——并不是要算计九哥,也不是要讨好九哥,但就是不能完全放开,因为怕失了礼数。
失了礼数会怎样呢?也不能怎样,就是不大好。
杜绍章不苟言笑的摊开一张报纸,盾牌似的挡在了面前。
“我看你的瘾头是越来越大了。”他沉声说道,不算和气,但也不让人觉得太过压迫。
目光从报纸上缘掠过去,他看到杜宝荫在阳光下微微低了头,双手规规矩矩的放在了大腿上,笑容不甚稳定,仿佛是很窘。
“我是没什么出息了……”他大概是感觉阳光刺目,所以微微偏过头来躲避。嘴唇薄薄的抿起来,他低垂眼帘苦笑:“找个消遣,混日子而已。”
杜绍章把报纸翻过来,“哗啦”一抖,头也不抬的问道:“能不能戒了?”
杜宝荫无动于衷,温文尔雅的几乎刀枪不入:“九哥,我知道你对我是一片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