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都乱了,谁还肯听他斯斯文文地说话?况且一人推一人,大家都是身不由己地东倒西歪。洞内黑暗,空气憋闷,凌云志开始感到窒息,只能是拼命撑住墙壁,让自己的胸膛不至于紧贴上去。正是快要力不能支之时,忽然有人从后方抓住他的手臂用力一扯,他猝不及防,顺着力道踉跄一步,却是发现周遭开阔,竟是不像墙边那样拥挤了。
关孟纲放开了他,倚着一根木柱笑道:“干吗非得到人多的地方凑热闹?你傻?”
凌云志做了两个深呼吸,然后低声答道:“谢谢你。”说完这话,他一转身,又背对了关孟纲。
关孟纲看了他这个德行,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没见过这么幼稚的怂货。百无聊赖地咂摸着口香糖中残留的甜味,他把手臂环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等待空袭结束。没想到日本飞机会炸到陪都来,关孟纲魂飞天外地走了神,想要在中国找到一处妥当地方安身。
三个小时后,警报解除了。
凌云志觉得自己好像在防空洞内站了一辈子,因为害怕关孟纲对着自己纠缠不休,他匆匆混进人潮之中,随波逐流地率先出了洞子。
头上天空并不晴朗,四周也还是先前模样。他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因为街上没有电车,所以索性加快步伐,想要尽快走回家去。轰炸实在恐怖,他自己怕,推己及人,便想小海棠一定也很怕。
一口气跑过四条大街,他累得气喘吁吁,迎面拦下一辆人力车坐了上去。不能再跑了,再跑下去,一是身体支撑不住,二是心中自怨自艾,会太委屈。
火急火燎地在家门口下了车子,他这些天工作没有找到,反倒在路费和饮食上多花了不少钱。几大步跨上楼去,他见自家房门开着,小海棠正平安无事地站在窗前向外望。
一看到小海棠,他忽然就脱力似的颓了。往门框上一靠,他半死不活地唤道:“小海棠,我回来了!”
小海棠走到门口,一把将他薅进了门。扑上去搂住他的腰,小海棠的手臂很有力量,能把凌云志紧紧地勒住:“吓死我了!”
凌云志抬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别怕别怕,你没事,我也没事,这不就很好?”随即他疲惫地笑了,“唉,你一定猜不出我今天跑了多远的路。”
小海棠猜也猜得出他下面那套说辞——一路逃难过来,她早听得腻了。为了及时制止凌云志那长篇大论的自怜自爱,她决定马上把炉子燃起来,做点饭菜堵住对方的嘴。这个世道,谁不受苦?受了苦有什么办法,这不是赶上了这个世道了么!
从这一天开始,小海棠就不许凌云志再出门了,只怕万一再有空袭过来,凌云志笨头笨脑,会遇到危险。数着手里有限的那几张钞票,她像割肉似的,把下一个季度的房租付清楚了。
空袭果然又来了两次,附近的防空洞被开辟得越来越正规了,只是条件差得很,至多只是正规的大山洞,而且想要入洞躲避,还要办理入洞证。也有高级一点的防空洞,入洞证贵得可怕,绝非小海棠可以负担。每天在楼下菜贩那里买些便宜青菜,小海棠时常忍不住地要叹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她就成了那可怜的巧妇。
凌云志从伙食上看出了家中困境。天气渐渐转暖,他自作主张地把新年时缝制的那套中山装拿出来,以很低的价格当掉了。
小海棠听闻此事,气得险些发疯——一套上好的中山装,让凌云志只拿去换了一顿饭钱!
手里挥起一只长柄铁勺,她满屋子追着凌云志敲打。凌云志一片好心,反而挨揍,气得站在原地不动,任凭小海棠发威。而小海棠也不客气,在他额角上结结实实地凿出一个青包。
凌云志是讲绅士风度的,永远不会对女人还手。不吃不喝地坐在床上,他从早到晚闷头赌气,小海棠也不去哄他。
未等双方和解,空袭又来了。
两个人各自撅着嘴锁门下楼,一前一后地走向防空洞。及至进了洞子,依旧是背对着背,是要打持久战的模样。结果他们在洞里打持久战,洞外天上的日军飞机遥相呼应,也是徘徊不走。洞内先还安静,后来听得飞机马达只是轰鸣作响,也不见有什么危险,便开始隐隐起了嘈杂。有那胆子大的走出洞外,还找隐蔽地方向上张望。小海棠站得无聊,忍不住用胳膊肘向后一杵:“喂,你饿不饿?”
凌云志经过了这许久的冷战,也是心力交瘁,便打算就坡下驴。转身面向小海棠,他长叹一声,正要开口,不想耳边忽然爆出一声巨响,疾风夹着砂石瓦砾扑进来,洞口当即塌下半边。凌云志不假思索,张开手臂就要抱住小海棠,而小海棠也是同样的心思,两人便是如此搂在一起,随着人潮往洞子深处连退了几米。
未等他俩站稳脚步,惨嚎的声浪掀了起来。洞口那里一定是落了炸弹,有女人的声音在撕心裂肺地尖叫:“腿!谁的腿?”
话音未落,洞口又是一声爆炸。刺目白光骤然亮起,灼热气浪拍进洞中,硝烟和血腥的混合气味就升腾起来了。人到了这个时候,全是依靠本能地狂呼乱叫。小海棠和凌云志相拥着缩在角落里,心里存了等死的打算,紧闭眼睛不敢抬头。然而等待片刻过后,飞机马达声音却是渐渐远去,可知这一片地方算是受过了这一场屠戮。
小海棠个子高,踮起脚拼命向外望。凌云志不敢看,低声询问:“怎么样了?”
“全是血……”小海棠的面孔皱了起来,是个痛苦的鬼脸,“靠前那排炸死人了。”
凌云志抬手去捂她的眼睛:“不要看,怪吓人的。”
小海棠轻声答道:“我不怕。”可是并没有拉下凌云志的手。温热的手掌覆在眼睛上,让她忽然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女孩子。
在洞子里又熬了一个多小时,警报解除了。
洞口已是血流成河,洞外也是一片断壁残垣。小海棠和凌云志挑着干净道路向外走,眼睛挑着景色,遇到残体断肢便自动移开目光。慢慢地走过一条小街,小海棠停下脚步,神情木然地仰头望向了前方。
往昔被他们当做“家”的地方,已经只余半堵砖墙矗立。袅袅青烟中,砖墙上还挂着半具尸首。
“哎呀……”小海棠没有力道地惊讶一声,“家没有了。”
凌云志苍白着面孔,屋漏偏逢连夜雨,没什么好说的。小海棠麻木不仁地咧了咧嘴,眼泪转在眼眶里,并没有真的流出来。她是没有依靠的,所以绝不能哭。况且哭也是白哭,只能扰得凌云志心慌意乱。
缓缓转过头来,她用冰凉的手抓住凌云志的衣袖,反而开口安慰了对方:“没关系的,钱全在我身上口袋里。家里属于我们的东西,只有锅碗被褥,那些都……不值什么。”
凌云志像一只好看的呆头鹅,乖乖地点头:“哦……”

第十七章
自从把钻石项链换了五百块钱之后,小海棠很是过了一阵无忧无虑的平安生活。可是如今站在瓦砾堆里,她知道自己的好日子是到头了。
房东太太扑到废墟中,哭天抢地地嚎啕。整座楼都是她的,她一瞬间一无所有了。哭着哭着,她一转身,忽然发现身边的两个小男孩子不见了,发了狂似的冲上大街,她显出要发疯的样子。小海棠刚要上前去拦,幸好这时房东先生领着两个儿子,一边呼唤太太的名字,一边从远方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