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这样凄惨的房东一家,小海棠自然不忍心再去把那提前支付的月租索要回来。尸首横在前方,于是她没有继续前行。
凌云志这时在后方发出了声音:“小海棠,我们……”
小海棠转过身来面对了他:“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呀!”
两个人手拉着手,茫茫然地走上大街。默然无语地走出老远,凌云志忽然问道:“小海棠,我们是不是快要挨饿了?”
小海棠从夹袍口袋里摸出一只碎布缝成的小钱包。解开上面的纽扣,她把里面那几张单薄钞票拿出来,当着凌云志的面数了一遍。
“吃饭是够,找房就不够了。”她声音很低地答道,一头乌发散乱了,披散着挡住耳朵前额。
凌云志仰天长叹一声:“这是没活路了啊!”
说完这话,他那腹中传出一长串叽里咕噜的鸣叫。小海棠本来悲观得要命,然而此刻忍不住笑了一下:“你也算个爷们儿,除了唉声叹气就是要吃的。”
凌云志垂下头,白皙的面孔沾染了灰尘,看着有种脏兮兮的可怜。小海棠抬手在他脸上擦了擦,然后挽起他的手臂:“我们先找地方填饱肚子,愁也没有用!”
这一对小夫妇找到一家刚刚恢复营业的面馆,坐进去各自吃了一大碗热汤面。小海棠肚里有食,人就恢复了元气。对着凌云志一伸手,她开口说道:“把手表摘下来给我!”
凌云志很痛快地把手表撸下来放到她手里:“虽然是好表,可现在恐怕也卖不出价钱了。”
小海棠何尝不懂这个道理,但是车到山前没有路,她又有什么办法?
出了面馆进入旅店,小海棠先把凌云志安顿了,然后就要出去当掉手表。陌生的当铺是不想去的,那种地方太欺负人,小海棠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得去找洪经理。上次在防空洞里,洪经理不住地往她身上磨蹭,借着人多的机会胡挤。小海棠对洪经理没什么意见,但也谈不上有好感。小海棠只喜欢凌云志。
不过要是能够用手表多换几张钞票,那让洪经理占一点小便宜也没什么。小海棠自认不是名门闺秀,只要别到最后一步,那小打小闹都能忍受。
小海棠一路走到银楼,如愿以偿地见到了洪经理。
洪经理穿着一身哔叽西装,分头锃亮,满脸放光,瞧着贵气逼人。看着形容狼狈的小海棠,他强忍着不笑出来,摆出一脸同情来进行迎接:“凌太太,警报刚解除没多久,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小海棠翘着嘴角,脸上露出一抹苦笑:“洪经理,我家里遭了炸弹。”
洪经理惊讶地“哎哟”一声,然后侧身一伸手:“凌太太,请到楼上写字间里坐坐吧。这种遭遇实在太令人同情了。”
在银楼二楼的写字间里,洪经理给小海棠端来一杯咖啡,又为她拧了一把热毛巾。小海棠知道自己这模样不大好看,就接过毛巾满脸擦了一通,又把鬓角碎发掖到耳后。刚要起身把毛巾放回原位,可是她随即一转念,却是管住了自己的动作,只是笑着把毛巾递还给了洪经理。
她这是在学习素心。素心在战斗时和她一样粗野泼辣,可是面对了外人,会相当的矜持,好像旁人活该就要伺候她似的——偏偏这一套还很行得通。
果然,洪经理满面春风地接过毛巾放好,随即就笑眯眯地盯着她看。十八岁的小妇人,即便不施粉黛,面庞也会鲜润得如同花瓣。洪经理家里还没有正经太太,如果好事能成的话,他不嫌小海棠嫁过人。
小海棠端着咖啡嗅了嗅,既然知道洪经理对自己有点别的意思,那她就不得不生出戒心。小小地抿了一口,她没敢多喝,虽然觉得凭着洪经理的身份,不会对自己做出下流事情。
把手表拿出来,她抬头对着写字台后方的洪经理,蹙着眉头勉强一笑:“洪经理,我又来卖家当啦!”
洪经理发现她只要一有了钱,便会无影无踪,所以决定逼近一步,释放出自己的热情。把手肘架在写字台面上,他十指交叉,微微向前探头:“凌太太,你讲实话,是不是府上生活已经到了十分困窘的地步?”
小海棠移开目光,不愿和他对视:“房子被炸平了,我们熬过今天,明早就得去找房子。”
洪经理一双眼睛凝视着她,同时柔声说道:“如今在这重庆,房子可是很不好找啊。”
小海棠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必要向对方诉苦。如果诉苦有好处的话,那她满可以迎头泼出一缸苦水去——但是,万一人家懒得听,反倒腻烦了呢?
“旅馆太贵了,是不能长住的。”她决定像只小猫似的装可怜,“总得找个容身之处呀。”
然后她抬眼望向洪经理,显出了一点灵动:“只要有了钱,就一定能找到了!”
说完这话,她把手表推到洪经理面前。洪经理伸手去拿,指尖正好蹭过了她的手背。小海棠没太在乎,自自然然地缩回手来。洪经理见了她这反应,倒是有些失望,因为他自己的确是激动了。
拿着手表反复看了两遍,他故作无意地问道:“摩凡陀?”
小海棠笑了:“是的。我先生战前——就是去年年初,买下来的,也没有怎样戴。”
洪经理把手表放了下来:“凌太太,不瞒你说。现在这个世道,粗布比绫罗更好出售。人还是穷的居多,没有闲钱来买这个,而那些真正有钱的人呢,又都宁愿去买新货。再说我这里毕竟是家银楼,收些首饰很对路,可是手表……”
小海棠一听这话,眼眶里立时转了泪珠:“洪经理,表是好表,如果不好出卖,那你自己留下不好么?”然后她低头一拭眼角,“对不起,我也知道这是强人所难,可实在是没有办法。我的首饰已经当尽了,家里房子一塌,连床被褥都没抢出来。两个大人身上,就只有这块手表还算值一点钱。”
洪经理喟叹着点了点头,终于决定进入正题:“凌太太,恕我直言,我认为在婚姻中,你实在是太吃亏了一点。凭着你这样的容貌和年纪,不该受这样的苦。”
小海棠哀哀地答道:“我先生在天津过惯了好日子,一点艰难也经受不起。夫妻两个人,他既是那个样子,我就不得不多担一些责任,否则只好对着饿死了。”
洪经理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随即自顾自地把话题继续了下去:“凌太太,恕我无礼多说一句。你我相识也有小半年的光阴,虽然交往甚少,但是做朋友也不全在相处时间的长短。我……我看你这样辛苦操劳,心中十分怜惜。”
小海棠立刻瞪圆眼睛望向了他:“啊?”
洪经理看她显出傻样,便觉得她还是年小:“婚姻对于女子来讲,其实也是一项事业。如果当前的生活不够如意,自然可以换个对象重新来过。而我作为一名单身汉,不知有没有荣幸,来得到照顾你的机会啊?”
小海棠万没想到洪经理如此奔放,竟然直奔主题。目瞪口呆地张了张嘴,她几乎忘记伪装小猫:“我、我是来卖表的。”
这时候,洪经理起身绕过大写字台,走到她面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