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棠打发他吃了晚饭,又端来一盆热水给他洗脚。凌云志乖乖地坐在床边,两只手松松地握成拳头放在大腿上,像个最乖的小男学生,只是垂头丧气。
第二天,他又出门去了,下午依旧是无功而返,因为皮鞋穿着不大合适,所以还磨破了脚趾头。小海棠去向房东太太要了一点白药,给他涂在伤处,他穿着一身卫生衣裤,赤脚坐在床上,低下头一声不吭。小海棠弯下腰凑近了一瞧,发现他正蹙了眉头撅嘴。
小海棠心里有数,自知近来不会饿肚皮,所以不是很犯愁。搂住凌云志左右 摇晃了几下,她心里爱他爱得要命,恨不能狠狠咬他一口,忽然又想起素心、曼丽和怡萍——生活中没了这三根眼中钉,感觉真是妙极了。
“晚上想吃点什么?”她哄着凌云志,“热汤面好不好?”
凌云志挣开她的手臂,向后一仰躺下去,又翻身滚到了床里:“不饿。”
小海棠看他耍起了少爷脾气,也不恼火,抱着手臂站在床边:“不吃可不成,当心夜里饿得睡不着觉。要不然我给你煮点稀粥?”
凌云志不耐烦地一蹬腿:“你少管我!”
小海棠转身向外间走去:“这男子汉大丈夫,真是给脸不要脸!”
卧室的小洋炉子已经挪到了外间,小海棠自顾自地煮了一锅热汤面。慢慢地盛了一碗端到卧室梳妆台上,她走到床边俯下身去,对着凌云志的屁股拍了一巴掌:“起来吃面!”
凌云志坐起来,没说话,讪讪地伸腿下床坐到梳妆台前,默默地把一碗面吃了个精光。
如此过了一夜,翌日清晨,凌云志默然出门,又寻觅生路去了。
小海棠在家里洗衣裳,洗得很卖力气,汗水顺着额角鬓发往下淌。凌云志爱干净,换衣裳换得很勤,小海棠总想让他周身舒服一点,所以宁愿把那几件衣服翻来覆去地天天洗。正是嚓嚓地大揉大搓之时,窗外忽然“呜”地起了一声大响,尖锐刺耳,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小海棠吓了一大跳,连忙丢了衣裳起身向外望。房子临街,街上行人稀少,一个个站在原地东张西望,显然也是彷徨。抬起手臂抹了抹汗,小海棠自言自语:“警报?”
呜呜声音已经连成了串,空气随之变得紧张压迫。小海棠找到门钥匙塞进衣兜里,同时心里就想:“云志现在跑到哪里去了?”
街上开始现出混乱景象,门外也传来了咚咚咚的脚步声音。她慌里慌张地推开房门向外一瞧,就见房东太太抱着小女儿刚走出来,满面惊惶地问道:“凌太太,你听这是不是警报?”
未等小海棠回答,房东先生从楼下冲了上来,扯着大嗓门喊道:“最新消息,日本飞机要来轰炸重庆了!快跑,快跑!”
此言一出,整座楼内的租客都慌了神。小海棠无暇多想,回房先把余下的一卷子钞票翻出来揣好,然后锁了房门便往下跑。漫无目的地随着人流狂奔一场,她步子快,抢先钻进了一处防空洞内。气喘吁吁地找了角落站稳了,她一颗心怦怦乱跳,不是害怕,是担心凌云志——凌云志遇乱就慌,谁知道他傻头傻脑的会怎样呢?
洞子里人很多,挤得如同沙丁鱼罐头一样。小海棠喘得厉害,可是又不好对着旁人的面孔大呼大吸,只好抬手掩住口鼻,把头扭向一旁。心乱如麻地不知站了多久,她那手臂忽然有了感觉:“哎?凌太太?”
小海棠转过脸来一瞧,迎面只见一张天庭饱满、地阔方圆的端正白脸,便立刻做出满脸笑容:“哟,洪经理!”
洪经理人长得一脸福相,穿戴得也考究,西装笔挺,革履锃亮。饶有兴味地对着小海棠打量一番,他开口笑道:“真巧,许久没有见面,如今却是在此处相会了。”说这话时,他那手还捏着小海棠的胳膊。
小海棠不动声色地抬手把鬓边碎发掖到耳后,顺势向后退了一步:“可不是!”随即她又笑了,“唉,在银楼里见面,是不好的;在此处相会,也是不好。哪天我们平平安安地在大街上相遇,那才算巧。”
借着洞内微弱的电灯光芒,洪经理发现小海棠的气色很好,面颊也丰润了,显然是过了一阵子好生活。这让他有些失望,因为小海棠一旦幸福,他便做不成雪中送炭的英雄了。
“不要害怕。”他出言安慰道,“防空洞是很安全的,而且轰炸而已,不会持续很久。”
小海棠是见识过轰炸的,怕的也不是轰炸这件事情。不过面对着洪经理,她并不想表现得豪气干云——凌云志总说她是个泼妇的胚子,她也承认自己脾气火爆,可是的确并没有想要做泼妇。洪经理财大气粗,曾经对她多加怜悯帮助,所以她决定勉强做出小鸟依人的样子。一个女人,讨男人喜欢总不会错的。低头抿嘴浅浅一笑,她下意识地细了嗓子:“刚才在外面,心里真是慌了。现在这里人多安全,倒还好些。”
洪经理逼近一步,声音也温柔起来:“就算出了事情,我在这里挡着,也算是一道屏障。”
小海棠不说话了,单是微笑,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凌云志有没有进洞。
第十六章
在小海棠和洪经理相对无言之时,凌云志正在另一处防空洞内,和关孟纲大眼瞪小眼。
凌云志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反正在他入洞找到位置站稳之后,偶然抬头一瞧,结果迎面就看见了关孟纲——对方也是刚刚抬头,两人相距很近,一伸头就能互相撞到。
关孟纲嚼着一块留兰香口香糖,挑起眉毛上下扫视了凌云志的模样,他开口问道:“你老婆呢?”
凌云志对他反感到了极致,简直不能与其对话。转过身想要离开此地,可是面前的水泥墙壁拦住了他的去路。
后方的关孟纲莫名其妙:“喂!问你话呢,你老婆没来?”
凌云志抬手捂住耳朵,面对墙壁低下了头。
关孟纲个子高,可以越过人头东张西望。没有找到小海棠的身影,他便抬手狠狠一拍凌云志的后背,提高声音问道:“你一个人?!”
这一巴掌力道很足,拍得凌云志肺腑一震。洞口一名防护团丁模样的人听见有人喧哗,当即恶狠狠地转过头来怒道:“吵什么吵?再吵就把敌机招过来了!”
关孟纲知道利害,不敢在洞子里犯了众怒,故而暂时放过了凌云志。而凌云志无处可逃,索性一动不动地装死。轰鸣巨响渐渐逼近,显然敌机已经临近市区。凌云志一边害怕,一边又担忧着家里的小海棠,肚子上那一道盲肠手术留下的旧疤凑起热闹,也跟着痒痛起来。两只手用尽全力按住耳朵,他不想听到外界任何声音。忽然身后起了波浪,有人挤过来把他压得紧贴了墙壁,他迫不得已松开双手,同时隐隐听到一声爆炸——应该是很响,可是人在地下,也听不分明。
爆炸一起,洞内众人显然都有些慌神。凌云志喘不过气来,双手推着墙壁用力向后一靠,随即侧过脸来说道:“不要挤了,这里是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