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此时,后方忽然响起一声尖锐刹车,随即陆克臣的声音传了过来:“柔真!”
陆柔真下意识的回过了头,就见父亲背着车灯光芒站在大雪地上,身上只穿着一身单薄夹袍。双手紧紧抓住长袍两侧,日益衰老的父亲弯下腰来,运足力气撕心裂肺的喊她:“柔真,回来!”
陆柔真一下子就受不了了。眼泪滔滔的流淌出来,她哇的一声哭喊出声:“爸爸!”
陆克臣向前迈出步子,磕磕绊绊的跑过雪地去追汽车,忽然一个踉跄扑倒下去,他趴在地上再没起来。陆柔真见此情形,不由分说的便是打开车门暗锁。未等聂人雄有所反应,她纵身一跃,竟是跳了下去。长长的翻滚过后,她带着一身白雪爬起来,踉踉跄跄的跑向父亲。跪在地上扶起陆克臣,她涕泪横流的哭道:“爸爸,爸爸,我不走了!”
陆克臣喘着粗气,是有话要说而又力不能支的样子。就在这里,卫英朗和聂人雄也分别下车,赶了过来。
卫英朗直挺挺的站着,不言不动,单是死盯着陆柔真。而聂人雄也蹲下了身,对着陆克臣说道:“老爷子,行行好,把柔真给我吧。”
陆克臣直着眼睛瞪他,气息仿佛哽在胸中,只能神情痛苦的微微摇头。而陆柔真见此情形,这些天鼓出的勇气早已烟消云散。一歪身跌坐在雪地上,她泪眼朦胧的转头望向了聂人雄:“沐同,你自己走吧,我们终究还是……有缘无分。”
聂人雄侧过脸来,拧起眉毛凝视了她:“我们都走到这里了,难道还是有缘无分?”
说完这话他一把扯住陆克臣的手臂:“干脆我把老爷子一起带上,看看他妈的还有谁能再拦!”
陆柔真见他对陆克臣生拉硬拽,连忙用力推他:“沐同,你别——”
一句话只说到这里,因为卫英朗毫无预兆的骤然扑上,竟是用双手掐住了聂人雄的脖子。聂人雄猝不及防的抬手挡了一下,哪知对方双手紧如铁钳,冰凉坚硬的合上自己喉咙,是不死不休的模样。
两人立时滚做一团。陆柔真生平第一次看到卫英朗和人动手打架,想要去劝,可又放不下陆克臣。而聂人雄见卫英朗如同疯魔一般,便是竭尽全力硬扯他的手臂。卫英朗在力量上不是他的对手,僵持之际又被他用膝盖连连狠击了肋下。剧痛之中松开右手,他向下忽然摸到了对方腰间的手枪。
他不爱枪,可是懂枪。摁下暗扣打开皮套,他不假思索的拔出手枪。骤然起身举枪瞄准聂人雄,他面无表情的一拉枪膛,上了子弹。
陆柔真惊叫一声,飞身扑上想要保护聂人雄,可是就在此时,枪声响了。
那一瞬间她目眦欲裂、魂飞魄散。然而聂人雄也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在卫英朗将子弹上膛之时,他便已经奋力一滚,躲向一旁。
可是,还是慢了一步。
子弹穿透他的右臂,带出一串血花。起身之后背过左手,他从后腰皮带上拔出一把手枪,直接对准了卫英朗的眉心。
这个时候,陆柔真冲到了两人之间。
陆柔真面对着聂人雄,就见他整条右臂都被鲜血浸透。发疟疾似的颤抖起来,她在漫漫的绝望与痛楚中,却是发出了异常清冷的声音。
“沐同。”她说:“你走。”
她还说:“我后悔了,你走。”
聂人雄似乎并未觉出疼痛:“你后悔了?”
陆柔真凝望着他。月光之下,雪原之上,她只有他。可她须得硬下心肠,作出回答。
“我后悔了。”她说,声音冷而沙哑。
聂人雄缓缓放下手枪,仿佛难以置信:“你后悔了?”
陆柔真直着目光看他,看一眼,是一眼;看一眼,少一眼。
“我后悔了。”
聂人雄沉默半晌,最后却是笑了一下,呼出的热气结成白雾,缭绕在他与她之间。晃着高个子转过身去,他低头走向汽车。
在陆柔真面前,他永不耍赖。她后悔了,他就走开。

第19章

陆柔真走的时候不后悔,回的时候也不后悔。许多年后想起今夜,她依旧是不后悔。
为了爱情,为了幸福,她放下一切追逐过了。她并不是没有做,她只是没成功。和陆克臣并肩坐在冰箱一样寒冷的汽车里,她呜呜的大哭出声,哭得纯粹而又死心塌地,是认命了的模样。
陆克臣闭着眼睛向后靠去,一手抬起来捂住心口。其实心脏没什么不适,倒是方才扑倒一跤,磕得膝盖有些疼痛。女子到底是心软,他想,只是自己这个父亲也当得滑稽,竟然要用苦肉计来挽留女儿。
微微睁开一只眼睛,他暗暗瞥向身边女儿。三女从小稳重,仿佛只在亲娘去世之时曾经这样嚎啕过。众多儿女皆是庸人,唯独这位三女温柔娴静,颇有薛宝钗的风范,没想到也是假象。好孩子一旦捣起坏来,往往更具有破坏力。陆克臣闭了眼睛,忽然觉得很烦。
汽车进城之后,陆克臣坐直身体,懒得看她:“柔真,回去之后不要露出行迹,就说是和英朗看灯去了。”
陆柔真哽咽着答了一声,随即猛然想起一件大事:“爸爸!”
她这一声来得很急,让陆克臣扭头望向了她:“嗯?”
陆柔真压住了抽泣,强挣着说出整话:“爸爸,沐——聂人雄已经把结婚启事发去报馆,明日晨报上面就会登载出来了。”
陆克臣听了这话,花白头发几乎竖了起来。他们父女都是天生一双浅淡透明的大眼睛,夜里睁圆了,简直让人联想起猫。老猫一样瞪视了女儿,陆克臣的表情几乎偏于狰狞:“什么?!哪家报馆?”
陆柔真吓得向后缩了一下:“我不知道……他没有告诉过我。”
陆克臣在暴怒之下猛一跺脚:“停车!”
领头汽车骤然刹住,后方汽车也随之停下。陆克臣推开车门跳下去,一瘸一拐的往后跑。陆柔真回头望去,就见他踉跄而又灵活的跳上了卫英朗的汽车。殿后的张世林则是赶了上来,坐上前方副驾驶座。汽车再次发动,张世林不带感情的侧身说道:“三小姐,老爷让我先送您回家休息。”
陆柔真悄悄回到家中。小荷还在开着电灯等她,这时连忙迎接上去:“三小姐,您去哪儿了?”
陆柔真披着长长的卷发,又故意低下了头。装成受寒的样子咳了两声,她含糊说道:“看灯去了。”
然后她便急急的走去更衣洗澡,拢着睡袍钻进被窝,她不知道父亲能否追回那封启事。脸皮忽然厚了起来,心肠也忽然硬了起来,她淡漠的想:“管它呢!”
大不了就是被卫家退婚,大不了就是被逐出家门,大不了就是一死。所以,管它呢!
陆克臣和卫英朗这一夜,在城里都跑疯了。
纸终于是包不住了火。尽管几家有名报馆派出工作人员赶往印刷厂,在结婚启事一栏开了天窗;然而凌晨天亮之时,街上报童高喊号外,消息还是扩散开了。
陆克臣苍白着脸色,找了纸笔坐在车中当场拟稿,赶在晚报排版之前送往各处报馆,严厉痛斥了聂人雄的造谣行为。
然后他带着卫英朗回到家中,叫来张世林吩咐一番。张世林会意退下,四处散播消息,说是老爷现在已然暴怒,要去热河找聂人雄拼命。而家中上下正对着报纸纳闷,听了这话,才知道是老爷和聂人雄争斗,又把三小姐给裹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