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柔真笑得恍恍惚惚,嘴角发僵:“外面怪冷的……”
卫英朗很有兴趣的歪头看她:“多穿一层不就行了?去吧,瞧瞧热闹也是好的!”
陆柔真心怀鬼胎,不敢看他的眼睛,垂下头来只是微笑:“吃过饭再说吧!”
家宴进行到了中途,陆柔真故意将一筷子菜落到衣襟上,然后借口油污了衣裳,起身离席回房更衣。卫英朗本要陪她,然而略一转念,又想人家是去“更衣”,自己紧追不舍,成何体统?而陆柔真在起身之时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随即迈步向外走去,视野便是一片模糊。
从此往后,就再也没脸去见卫家小哥哥了。卫家小哥哥其实很好,非常好,可是啊,她不爱他。
从小就认识的小哥哥,似乎无论何时想起来,也就只是个小哥哥。忆起卫英朗这些年来对她的种种关怀体贴,她低头强忍眼泪,知道自己是坏了良心。
院内凛冽寒冷的空气冻干了她的泪水。她暗暗的加快了步伐,一边走一边回顾后方——本来没想走得这样匆忙,可是她怕席散之后,卫英朗会真的要带她去看花灯。
一个小丫头挑着灯笼追了上来,很殷勤的要送三小姐回房;她没拒绝,带着小丫头越走越远,及至快到公馆后门了,她停下脚步,再次转身,望向来路。
然后她把心一横,对着小丫头说道:“双儿,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小丫头懵里懵懂的没有多问,只是点头:“是,三小姐。”
她深深吸进一口寒气,随即咬紧牙关走向后门。一步一个脚印的踏在雪地上,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走就走了,不许后悔。将来纵算是得了苦果,也全是自作自受,不许后悔!”
忽然掠地来了一阵冷风,卷起的雪沫子直抽到了她的脸上。穿着羊皮小靴的右脚迈出后门门槛,她的嘴唇无声翕动:“不后悔,死了都不后悔!”
守门的门房见三小姐孤身走了出来,连忙上前问候,然而三小姐一言不发,只是向前疾行。忽有一辆汽车缓缓驶来。车门一开,门房就见三小姐弯腰坐了上去。车灯在雪夜中骤然一亮,照耀出了漫天飞舞的细雪。
门房眼睁睁的看着汽车发动开走,忽然打了个寒战,他想起了大管家对自己的吩咐。扭身奔回房内抄起内线电话,他语无伦次的说道:“张爷,那什么,三小姐刚刚出了后门,不知上了谁的汽车,走啦!”
聂人雄发现陆柔真在发抖。
他没有多问,直接解开自己的大衣纽扣,然后转身将她拖抱到了自己腿上。打开衣襟把她裹进怀中,他低声说道:“柔真,别怕,我们这就往天津去。”
陆柔真闭着眼睛枕上他的肩膀,声音轻如呓语:“天津?”
聂人雄的语气十分笃定:“天津。我在北京无法调动火车,汽车可以直接开去天津。等天亮到了天津,我们再去承德就容易了。”
陆柔真缩在他的胸前,手脚都是柔软冰凉,虚弱到了无力思考的地步。没人知道这一天她是怎么挨过来的——她的心落在了滚油里,每分每秒都是犹豫,都是恐慌,都是煎熬。
与此同时,陆公馆内的大管家张世林低头走入家宴餐厅。他的步伐很快,然而一丝不乱,像一阵训练有素的小风。很有分寸的在后方弯下腰来,他在陆克臣耳边短短的低语了一句。
他说:“三小姐又走了。”
陆克臣手里端着高脚酒杯,脸上还带着温文尔雅的笑意。
张世林察言观色,继续说道:“这回没往远走,在门口就上了汽车。”
陆克臣垂下眼帘,坚持着把那一口酒抿进嘴里。放下酒杯站起身来,他背过一只手,风度翩翩的对着前方一点头:“英朗。”
卫英朗抬起头:“世叔?”
陆克臣没再说话,转身带着张世林向外径自走去。旁人不明所以,只以为老爷子要对新女婿说两句体己话,所以继续吃喝谈笑。而卫英朗莫名其妙的抓起餐巾抹了抹嘴,起身绕过餐桌追上了陆克臣。
陆克臣一出餐厅,面孔就沉下来了。有些话真是说不出口,可是家门不幸,不说不行。环顾身边四周,众多儿女就只会互相拆台,挑来选去,只有卫英朗是个懂事的,偏偏又是这么个身份!
抬手揽住卫英朗的肩膀,他低声说道:“柔真恐怕是被聂人雄诱骗走了。”
卫英朗扭头看了他,神情困惑,显然是完全没听明白:“世叔,您说什么?”
陆克臣脚步不停,且行且道:“聂人雄这些天来对柔真百般纠缠,恐怕柔真年幼无知,方才已经随他走了。”
卫英朗听到这里,脸上还残留着笑意,仿佛不能领会:“聂人雄?”
这时二人已经走到院内,陆克臣在他后背上狠狠拍了一掌:“英朗,你我分头去追。记住,务必要对此事保密。消息一旦扩散出去,陆卫两家的名誉全要受损。”
这一巴掌终于拍醒了卫英朗。他没再说话,转身就向陆宅正门跑去,一边跑一边抬手用力按住心口。
他心疼,疼得快要炸开。十几年的爱情,抵不过一场短暂的诱骗。是陆柔真蠢,还是他蠢?冷不丁的猛然收住脚步,他“吭”的咳出一声,咳得很重,壅塞在喉咙口的甜腥液体从口鼻中喷了出来,星星点点的滴上雪地,绽出一朵一朵的殷红。
他愣了一下,随即摸出手帕堵了口鼻。本以为急怒呕血都是戏里的情节,哪知道人生如戏,他竟然也有这样一幕。
然后他继续向前狂奔。吐血就吐血吧,死了又何妨?
卫英朗在正门外上了自家汽车,正要往火车站追,不想没走多远,他就被张世林拦了下来。
张世林独自开了一辆汽车,打开车窗和他说话,声音依然不高:“老爷那边得了消息,说是让卫二少爷快去城门。”
卫英朗听到这里,当即一言不发的调转车头。上元佳节,满街繁华;他摁着汽车喇叭冲破人群,忽然又咳了一声,这回没有血,是他流下了一滴泪。
因为家丑不可外扬,所以陆克臣那边也只有一名亲信的汽车夫。三人在城门汇合,陆克臣下车叫来卫兵一问,得知就在五分钟前,聂督军的汽车刚刚出城。
这个时候,陆克臣的手已经开始隐隐的有些抖,然而说出话来,声音还算沉稳:“开城门,我也出城!”
卫兵知道这是一位总长,颇有身份,故而答应一声,连忙去开。陆克臣转身上车,两条腿互相的绊。“砰”的一声关上车门,他的汽车领头通过城门。
聂人雄这人野惯了,为了不惹人注目,他没带卫队便上了路。待到发现后方有车追上来了,他也不慌。倒是陆柔真透过后窗看见明黄车灯,吓得睁大眼睛快要发傻。忽见聂人雄歪身拔出了腰间手枪,她连忙双手握住对方的手:“不要!不要对爸爸动枪!”
聂人雄单手把她搂回胸前,随即抬手就去开了车窗:“我不打人,我打车。”
陆柔真拼了命的伸长手臂,要用手掌挡住枪口:“不行,沐同,打车也不行!爸爸养我一场,我不能让你对他动枪。”她急得带出哭腔:“放下,把枪放下!”
聂人雄本意是要打爆对方车胎,以便自己走得从容。眼看陆柔真激动的浑身乱颤,他便把枪收了回来:“好,好,别哭,我不动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