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电话,他快乐的想,这几乎好像约会一样呢。
约会时间是晚上六点,傅靖远在穿衣镜前留连了许久,直到确定自己浑身上下万无一失,才出了门。他精于计算,到戏园子门口时,刚好六点整。他抬步想往里面走,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咳了一声。说来奇怪,傍晚的戏园子门口人来人往,最是吵闹,偏就能听见那一声轻咳。他心里一动,回头看时,只见荣祥正站在三步远的地方,一身灰色西装,很大众化的公子哥儿打扮。头上却歪戴了顶呢子礼帽,显出几分俏皮来。
傅靖远不自觉的就要微笑:“真巧,我们都是踩着点儿来的。不早不晚。”
“也不是。”荣祥走过来,表情是一种有克制的高兴:“我早来了七分钟,一直在等你。”
“为什么不先进去?站着怪累的。”傅靖远心花怒放的埋怨道,感觉好像两人已是老朋友了。谁知定睛一看,发现荣祥身后有个大男孩亦步亦趋的跟着。那男孩-------也可以算是个男人------生的同荣祥差不多高,一身黑色西装,面无表情的低着头,似乎在试图与背景融为一体一般。
荣祥自然不会将小孟介绍给傅靖远。他一路只同傅靖远有说有笑,以至于傅靖远有些困惑,不知这个黑衣男孩到底是不是荣祥的人。直到二人落座,那男孩远远的站到一边,他才确定下来。
现在世道不太平,这些人出门,身边总离不了人的。这是看见的,没看到的不知埋伏在哪里呢。傅靖远想到这里,突然感觉有些败坏情绪。
“今天来的人特别多,都是来看柳凤卿的,听说他在关内很有名,是么?”荣祥一边看戏单一边问道。
“柳凤卿资历还差,是个新兴的角儿。听说是吴大帅力捧的。”傅靖远随口答道,扭头看了荣祥一眼,见他伸长了胳膊,从桌子角处的糖碟子里拈起一大块米花糖塞进嘴里,咀嚼时他把嘴闭的很紧,只有腮帮鼓起来,像小孩子抢零食,一次往嘴里填了太多,结果舌头牙齿都动弹不得的样子。傅靖远看得忍俊不禁,下意识将糖碟子拿过来,把里面的米花糖都掰成了两半,发觉荣祥惊异的看了过来,他把碟子放到荣祥面前:“这样吃起来是不是就方便多了?看你嘴巴不大,竟然能一下子吞下那么大块糖。”
荣祥睁大眼睛看着傅靖远,他嘴里的糖已经咽了下去,可也没说什么,眼睁睁的看了一会儿,他把头转向前方:“你倒是很细心。”
傅靖远换了个话题:“你喜欢看戏?”
荣祥摇摇头:“一般。你呢?”
傅靖远有些奇怪:“那你约我到戏园子来?”
荣祥蹙着眉头瞟了他一眼:“那么去哪儿呢?我又不是女学生,总不好同你去逛公园吧?”
傅靖远听了这话,半晌没回答。荣祥刚才显然不自觉的说了实话: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要见自己,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心底的花一层层的绽放开来,傅靖远盯着戏台,骤然而起的情感是一场汹涌澎湃的暗涌。他曾以为荣祥会是个老谋深算的人物,可是现在他身边这个人,不过是个最单纯不过的青年。
起码此刻,他清澈的有如一泓浅泉。
台上响起了锣鼓声,大戏要开幕了。
两个完全不懂戏的人占据了这戏园子里的黄金位置。柳凤卿开腔时,满园的叫好声轰然响起,却吓了荣祥一跳。傅靖远则不动声色的,拉住他垂下来的右手。
荣祥的手很软,皮肤细腻。握起来有些不辨男女。他慢慢的揉捏摩挲着,却突然发现,这只手的食指第一关节和虎口上竟有一层薄茧。
这只手,是惯于用枪的。
傅靖远悄悄的向他望过去。他正微微低着头,凝神看着那盘米花糖。嘴角翘起,显然是带着笑意的。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他鼻梁挺秀、面颊丰润,那睫毛长长的垂下来,像个西洋的男孩子。
这样美好的人,应该生活在糖果和鲜花的世界里,人人都爱他,他住在西班牙式的别墅里,门前有大片的草坪,门房那里卧着瞌睡的大狗,假期的时候,他的朋友们开了汽车来,招呼他一同去游玩。他生活的富裕、闲适、快乐……永远无忧无虑……傅靖远敲了敲自己的额角,晓得自己又犯了罗曼蒂克的妄想症。
戏园子散场之后,荣祥起身,顺便抽出了自己的手。
“今天我送你回家。”
傅靖远也站起来:“天还早,要不我们先去吃饭,然后你到我家坐坐--------反正我一个人回家也无聊的很。”
荣祥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第7章

把荣祥领进家中时,傅靖远忽然觉得头嗡的一声------刚才一直都太得意忘形了,竟忘记单身汉的家是没法让人参观的。
幸好脏衣服前天刚送去洗衣店了,沙发上堆着的是早上送回来的干净衬衣。不过卧室里满地的脏袜子就实在让人没法解释了。地板是一个月前擦的,现在已经看不出了本来的油漆颜色。至于那个厨房--------傅靖远站在屋子中央,困窘的简直说不出话来。
荣祥也表现出了足够的惊异,不过他很快自动的把沙发上的衬衫捡到一边,然后一屁股坐了下去:“你这个家,倒是让人觉着很自在。”
傅靖远拉了把椅子坐到他对面,满脸发烧道:“实在太乱了。”
荣祥不理他,自顾把腿长长的伸到他的椅子下面,小小的抻了个懒腰,然后就着那个姿势,窝在阔大柔软的沙发里。
傅靖远窘了一会儿,见荣祥并没有露出讥笑或厌恶的态度,便起身坐到了荣祥身边。荣祥把头靠在沙发背上,已经闭上了眼睛。
他是算准了我是对他好的。傅靖远想,所以他一点也不防备我。
荣祥没想到,自己竟然在傅靖远的公寓里睡了一觉。
当时坐在那个衬衫堆里,只不过是想歇一会儿,戏院里的椅子毕竟硬的不舒服。谁知头靠过去,朦朦胧胧的就睡了过去。醒来时,他很迷糊的看着身边的傅靖远,好半天才弄清楚状况。
“我……”
傅靖远把手伸过去搂住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肩上:“想睡就多睡会儿。冷不冷?”
荣祥把脸贴在傅靖远的肩上,很舒服温暖的姿势,他却心中突然一紧。
他想起了冯惠珍。
冯惠珍最喜欢这样靠在他肩上,脸蛋上的脂粉常常的就蹭到了他的衣服上。
她是爱我的。荣祥想。虽然是易仲铭派人杀了她,可是自己也算得上是见死不救。
同她最后一次出去幽会是什么时候?哦对了,是带她去买戒指,在一家白俄人的地下珠宝店里。后来那只戒指还是买回来了,给她做了陪葬。
荣祥慢慢的转过头,斜睨着傅靖远。眼神是种绝杀的凌厉,他心里问:你爱我吗?你会忠于我吗?
万幸,傅靖远这时正在捏弄荣祥的西装料子,没有注意到荣祥的表情。
“你的衣服太薄了。”傅靖远喃喃自语道:“应该穿厚实一点,像我一样。满洲的秋天是多么的冷啊。”
荣祥想自己是在谈恋爱了。
易仲铭的母亲刚刚病逝,他匆忙的赶回西安奔丧。所以现在没有人干涉他,没有人烦扰他。他终于觉得自己这些年的辛苦都是值得的-------他要的不就是这种生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