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一个人被压抑久了,一旦得以放松,就极容易行为失控。荣祥现在与傅靖远是天天要见面。他晓得这不过是玩玩,没有什么将来的,所以表现的分外情深意笃,有一种任性的决绝在里面。好比老房子着火,简直不可收拾。
他这厢爱着,见了面就欢喜之极。可是扭过脸来,他又觉得分外的悲凉。这所谓的爱是不持久的,而且不能预料,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的一刀两断,连再见的机会都不能有。可是……有人爱着是多么好啊,如果一直不懂这个好,倒也罢了。既然懂得了,体会了,以后重是一个人时,可该有多么的难过?
为了这个,他甚至开始考虑自己的婚事了。
娶个太太,多少是个伴儿。他这样对自己说。他本来是最孤独寡言的人,现在却有些不能忍受寂寞了。
同荣祥相比,傅靖远这边的快乐就单纯的多。
毕竟是经历不一样。傅靖远虽然是走南闯北过的,可是看到的无非是校园和都市,大多都是欣欣向荣、阳光明媚的所在。所以他的心思还是单纯明快的。虽然没想到自己会爱上个男人,可是既然爱上了,就顺其自然好了。何况荣祥实在也是招人爱的。他如是想。
他文笔向来不错,如今每天情感汹涌,无从发泄,于是开始写诗。他写了许多,还在本市的杂志上发表了若干篇。因为语言晦涩,所以从未有人发现,这些诗,其实是写给一个男人的。
他和荣祥的感情还是秘密的-------不让别人知道。这让他们的爱情有了一种禁忌隐秘的色彩,这其实只有让人更激动,更兴奋。
爱情在这乱世显得弥足珍贵,可是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
中岛秀雄再次出现,已经是初冬时节了。
荣祥这次健步如飞的接待了他。中岛秀雄穿着件黄呢军大衣,肩上落了薄薄一层雪花。看见荣祥,他摘下头上的皮帽子,微微一躬:“荣将军,好久不见,您还好吗?”小半年不见,他中文大有进步。
荣祥向他笑着点点头:“托您的福,我很好。您还好吗?”
“托您的福,我也很好。”
门口刮进来一阵寒风,卷了几片雪花进来。荣祥身上不过是衬衫外面套了件绒线背心,让风吹的一抖:“里面请,中岛先生。”
中岛又一躬身,然后大踏步走入客厅。
同上次一样,他依然是直接挑明了来意,很明白的表明了关东军对荣祥的器重和期望。唯一不同的是这回他使用了一些书面语言,显得文雅了许多。然后他看到荣祥嘴角一勾,笑微微的似乎又要同他打太极,便不顾失礼,索性抬手制止了荣祥的话:“荣将军,我知道您是个很识时务的、年轻有为的将才。我不明白,难道您真的这样效忠于蒋介石吗?”
荣祥低下头,慢悠悠的端起茶杯,凑到唇边,又放下:“这和关东军有什么关系呢。”
“荣将军,和您坦白的说,在现在这个时候,以中立来保存实力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您总要选择自己的阵营。否则,在未来席卷亚洲的战争之中,您会连立足之地也失去。”说到这里,中岛秀雄似乎有些困惑似的探了探身子:“我不明白,荣将军您是满洲人,为什么要去帮助中国政府呢?”
荣祥抬头盯着中岛秀雄,似乎是颇感兴味的一笑:“哦?那中岛中佐觉得我作为满洲人,站在关东军这一方就合适了?”
中岛秀雄见荣祥终于触及到实质性内容,心中一喜,却将声音更压低了一些:“荣将军,我们日本的天皇陛下对于宣统皇帝陛下的遭遇,一直是颇为同情的。宣统皇帝陛下到天津后,也一直在我们大日本帝国的保护之下。现在,皇帝陛下马上就会秘密回到满洲,重建国家。到时我们关东军定会鼎力支持。关东军同满洲皇帝陛下是永远同心同德的,所以请荣将军放心,我们合作,既是为了我们双方的利益,也是为了满洲所有百姓的福祉!满洲,是亚洲最富饶的地方。煤、石油、铁路、工业、应有尽有,每年有上百万的中国穷人逃来满洲,在我们日满两国人民的共同建设下,满洲一定会重振大清时期的辉煌!”
荣祥专心致志的听着,心想这个中岛说起话来,还真是有些煽动性。日满合作,重振大清,听起来多么振奋人心,可惜扒开这金碧辉煌的外皮,本质上还是剥夺。他右手抓着沙发垫子,不动声色的暗暗使劲:我这么辛苦才得到的东西,新鲜劲还没过呢,你们就等不及的要抢了?
中岛说到这里,自己都有些热血沸腾,看着荣祥也听得若有所思,以为自己上面这些话产生了效力。便加紧一步逼问道:“荣将军,您的意思怎么样?关东军没有必要害您,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振兴满洲。”
荣祥垂下眼帘,不知为何有点脸红,仿佛不好意思了似的:“中岛中佐,您再让我想想。这是件大事,而且本军的参谋长前些日子回老家奔丧去,现在还没有回来。我得同他商量商量才能定夺。”
中岛秀雄做赞同状大力点头:“是。荣将军的心情我完全理解。请您仔细考虑,然后给我答复吧。关东军是诚心诚意的欢迎荣将军的加入。”
“是,是。我知道。”荣祥连连点头,抬眼望着中岛秀雄,又很好看的笑了笑。
好容易敷衍走了长篇大论的中岛。荣祥独自站在门口,怔怔的发起呆来。看来日本人那方面是来势汹汹,想像老头子时代那样一味的回避,看来是不成了。
不能跟着日本人走。犯不着去败坏自己的名声,让人骂卖国贼。况且日本人从来都不是好相与的,而自己哪里抗衡得过关东军?
可是日本人既然派了个中佐到自己这里反复游说,就说明自己已经上了他们的名单。现在这个世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想独善其身?不可能!
荣祥突然很想念易仲铭了,这个老狐狸,定然会有办法的,不是吗?

第8章

易仲铭没想到,自己回到奉天时会受到荣祥如此的热烈欢迎。
他有些茫然的感动,虽然明知道事情决不会是表面上这样的美好。可是对于荣祥,他总是有点迷迷糊糊的,一辈子鲜明决绝的是非观,到这里不知怎的,似乎都可能不算数了,可变通了。
他倒不晓得,自己还有这么多情的一面。坐在荣家客厅的阔大沙发中,他叼着一颗半燃的雪茄,做若有所思状。
荣祥做完了欢迎功夫,便准备开门见山,反正他们两个已经是同流合污、狼狈为奸了-------都不是好词,然而用来形容两人的关系,却是非常的贴切。
“日本关东军的一个中佐,名字叫做中岛秀雄的,易先生知道吗?”他边问边坐到易仲铭身边。照例还是保留了一厘米象征性的距离。他习惯了,似乎不这样,就不可能换来易仲铭的推心置腹。
易仲铭把手放在荣祥的背上,隔着薄薄的绒线背心和衬衫,他能感受到荣祥的体温:“知道。他是黑龙会的出身。”
荣祥有点意外,扭头看了易仲铭一眼:“你认识他?”
易仲铭似笑非笑的摇摇头:“不,只是略有耳闻。”
“他前几天来了,还是那一套话。你怎么想?”
易仲铭的手慢慢的向下滑:“三爷有什么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