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孟什么?什么也没有。他没有名字,就只叫小孟。
痛苦的洗完这个澡,荣祥的面孔变成了彻底的雪白色。挣扎着回了房,床单刚由小孟抢工夫换了新的,他想着那里应该上点药,可是一想现在好容易疼得麻木了一些,何必再去碰它,索性囫囵睡一觉,醒来再说吧。他这样想着,果然就蒙着棉被睡着了。
小孟端坐在门边的椅子上,坐了两个时辰,站起来无声的活动了一会儿。
荣祥是满打算自己可以睡到自然醒的。谁知傍晚时分,他被小孟轻轻摇醒:“少爷,有日本人来了。”

第4章

荣祥睡得正迷糊,虽然睁开了眼睛,可也好一会儿才头脑清明。反应过来小孟的话,他很吃惊的皱了眉:“日本人?”然后下体处传来的尖锐疼痛让他哎哟了一声。
小孟回身从衣架上拿来长裤衬衫:“下面人通报,说叫中岛秀雄,是个中佐,从长春来的。”
荣祥有点变了脸色,老头子刚死,日本人就找上门来拉拢?未免太快了。对于日本人,他心里有数。无非是看上了自己手中这些士兵和枪炮罢了,如果当真随了他们,不但要让人骂是汉奸,而且到时会让他们一点一点的拔光羽翼,直到把自己榨干为止。那种下场,简直不能想象。不知易仲铭对这事有什么安排,不过日本人既然来了,自己总免不了下楼一见。
荣祥心事重重的穿了衣服,然后顺手就扶住了小孟,走了几步,觉着还不至于让人看出来什么,疼是疼,但也尚能忍住。便挺直了腰背,慢慢的踱了出去。
走到二楼的楼梯口,他居高临下的看到了沙发上坐着的军装者。偏巧那日本人也正抬眼望过来,两个陌生人骤然目光相对,不禁有种奇异的感觉。荣祥很快柔和了脸色,微笑着冲那不受欢迎的客人点了点头,然后小心翼翼的踩着楼梯下楼。他自己是全神贯注的看着脚下,生怕哪个动作不对,弄痛了伤处或是踩空了台阶,却不知道在旁人眼中,他这幅样子配上身后搀着他的小孟,是颇有些滑稽的--------两个大男人,如临大敌的,专心致志的对付那几十阶楼梯。
好容易到了中岛秀雄跟前,荣祥暗暗松了口气,慢慢的坐到对面的沙发上-----全身都靠在沙发上,貌似慵懒舒服的坐姿,其实也是不得已,可惜有苦说不出。
中岛秀雄一如所有日本军人一样,军装整齐,腰背笔直的坐在那里,因为年纪并不大,所以没有蓄小胡子。看见荣祥坐定了,他起身微微一躬,然后从口中崩出一大串极其生硬拙劣的中文。荣祥不知不觉的侧耳倾听,面露为难之色,心想这人显然对自己的中国话自信过度了,这样的语言水平,出门竟然不带通译。
待中岛秀雄说完,荣祥因为行动不便,又不擅言辞,所以只好在表情和态度上补足礼貌,笑得分外好看:“哦,是中岛先生,欢迎欢迎。喝茶。”
下人将茶端来奉上,荣祥看见茶,突然觉出渴来,他伸出手,小孟把茶杯端给他。试着喝了一口,烫了舌头。
中岛秀雄对茶并无兴趣,他三言两语的说明了来意,先是表示了对荣府逝者的哀悼,然后便提起了关东军。他中文不好,辞不达意,像个土匪邀请入伙似的,表达了关东军对荣氏的好意以及期望。随后便是一些听起来无比美好的许愿。他一边说一边看着荣祥,因为他发现对面这个男人也正含情脉脉的望着自己,他还发现这个男人的嘴唇非常漂亮,是书上所说的菱唇,被热茶烫的嫣红。
荣祥发觉了中岛秀雄的表情有些异样,他以为是自己歪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失礼所至。所以表情愈发温柔起来---------他不会温和,只会温柔。然而只有态度好是不够的,面对中岛秀雄的盛情,他搜索枯肠的想出些话来,打太极似的、模棱两可的回绝了这份暗藏杀机的好意。
中岛秀雄得了这个答复,出乎意料的没有显出恼怒之色。他彬彬有礼的又说了几句闲话,方告辞而去。荣祥扶着沙发把手,小孟在旁边又加了把劲儿,把他托了起来。
中岛秀雄看得奇怪:“荣先生,您可是有恙在身?若是如此的话,千万不要送我。”
荣祥红了脸,喃喃道:“没有没有。多谢你关心。”
双方心怀鬼胎,一笑而别。

第5章

七天后,一切如常,波澜不惊。
荣祥站在车外,西装的下摆被车内人揪着不肯放开。他回头皱眉道:“航森,你别闹了!”
赵航森紧紧扯住他的衣服,脸上笑嘻嘻的:“小祥,走吧?你真在家守丧哪?光华电影院来了新片子,卓别林的,今天第一次放,那人都海了!我让老钱给咱们留了好座儿------走吧!”他边说边拽,荣祥被他缠的没办法,无奈回身上车。
光华电影院门前果然像赵航森说的那样,人都海了。赵荣二人从后门进去,由钱经理恭而敬之的送到前排的贵宾席。二人落座后,向四周扫视一圈,发现还未到进场时间,后排一等位上零星站了几个大兵,想来定是哪位团长的部下,事先来占位子的。
荣祥这时才觉出些新奇的兴奋来。他近一年都在琢磨家中的那些事,除了偶尔陪冯惠珍出门之外,平时也并无玩乐的心思。现今总算一切尘埃落定,同赵航森这个花花公子热闹一番,也不为过。
二人正低声闲谈,突然一个西装男子走到荣祥身边坐下。二人一起扭头看过去,只见那男子二十多岁的年纪,一身西装打扮。生的圆脸薄唇,带了副金丝边眼镜。乍一看是很斯文的,可是斯文的并不纯粹,总好像还夹杂了点别的什么-------是了,夹杂了些“武夫的气质”。
“靖远?这么巧!”院内光线暗淡,赵航森眯着眼睛辨认一番,发现竟是故人,照例大呼小叫着伸过手去握:“你今天怎么有空了?”
傅靖远同赵航森握了握手:“昨天刚把稿子发回北平,这两天可以放假了。刚才我来时,老钱说你来了,我远远看着这儿坐了两个人,可是你和你这位朋友身材差不多,我根本不晓得哪个是你。”
赵航森这时才想起中间还坐着个荣祥:“哦,这位是我的好朋友,荣祥。荣祥,这位是从北平来的傅靖远。”
荣祥与傅靖远相互点头示意。傅靖远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暗暗惊叹。前一阵子荣家人死了个七零八落,只剩下这位三爷接管了荣家全部的兵权和财权。外面的传言已经沸沸扬扬,可是因为觉得太骇人听闻,所以大家说起来,也都觉得有些寒毛直竖的荒谬。奉天本埠的报纸为了自保,还不敢把这件事做新闻登载上去。可是傅靖远当记者的,每日都与北平总社联系,消息分外灵通。知道关内的诸家报纸已然把荣家惨事渲染得活灵活现,荣祥人在奉天,恶名却已经传出去了。
可是眼前这个青年,温文尔雅,哪里会是个杀父弑兄的刽子手?
他在这厢胡思乱想,那边荣祥却向他问道:“傅先生不是本地人吧?”
傅靖远忙答道:“我不是。先前是在北平京文报社做事,后来被派到这儿的满洲分社。”
荣祥点点头:“哦,是记者。”
“是,记者。”傅靖远说到这里,发现这个荣祥不说话还好,一开腔就是索然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