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她言简意赅地作了回答,“那样不好。”
话音落下,忽有一个人影从胡同口疾冲而至,一边狂奔一边哇哇地号啕。凤瑶感觉身后有了风声,下意识地扯着茉喜向旁一躲,随即就见来者且哭且含混地呼喊,一路踉跄着冲入了大门。凤瑶惊讶地停了脚步,因为认出对方乃是父亲的跟班,而跟班口中依稀哭叫的乃是——
“老爷不好了!”
跟班的狂呼乱叫像一股黑色的旋风,瞬间席卷了白宅全境。
白二爷不好了,白二爷是真的不好了!
白二爷早上还好好的,在窑子里七碟子八碗地吃了一顿丰盛早餐。然后连着吸了十来个大烟泡。中午他去了朋友家,喝了半瓶白兰地,也还是很好。朋友家住的是小洋楼,白二爷醉醺醺地顺着二楼楼梯往下走,冷不防一脚踏空滚了下去,滚到最后他一头撞上了钢制的楼梯扶手,咚的一声闷响,一下子让他开了瓢。
然后血葫芦一样的白二爷被朋友紧急送去医院,半路上就不好了。
白二奶奶是个薛宝钗的做派,从来不乱的,但是此刻也乱了。白二爷再不好,可也是她的丈夫,也是名义上的一家之主。攥着手帕拭着滔滔的眼泪,她不肯哭出声音,勉强镇定着换了衣服往外走。鹏琨早在三天前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此刻自然也不能指望他主事。凤瑶泪汪汪地要跟着她去医院,她不让,因为家里的马车不知所踪,她自己出门也得现到胡同口去叫洋车。既然如此,还带个累累赘赘的女儿做什么?
白二奶奶到医院时,白二爷已经彻底断了气。
白二奶奶站到病床前,看着正在冷硬的丈夫,一口气吊上去下不来,她登时就晕过去了。
十分钟后,白二奶奶悠悠醒转过来,伏在床边哭了个天昏地暗。她在医院哭,消息传到了家里,凤瑶也是哭。茉喜听了二叔的死讯,毫不动心,可看凤瑶哭成了那个样子,自己一声不吭也不大合适,便沉默着坐在一旁,屏住呼吸憋红了面孔,硬是憋出了几滴眼泪。有了这几滴眼泪做护身符,她便可以大大方方地出门要热水要毛巾,然后拧了毛巾去给凤瑶擦眼泪了。
这个时候,白家人满城找了个天翻地覆,终于把鹏琨找回来了。
家里的人既然齐全了,白二爷也的确是死透了,那没得说,接下来就该是大办丧事。白家早就不养账房先生了,家里的钱——凡是能留得住的——全被白二奶奶把握在手中,也正因此,白二奶奶愁得眼泪总是不干。
因为没钱。
白家早就是个空壳子了。依着白二奶奶的意思,本来在这几天,就要把家中的仆人杂役打发掉一半,以便缩减开支。仆人用不起了,后头的年关也还不知道该怎样过。在这样困窘的境地里,她拿什么去发送丈夫?
她含泪把儿子叫过来,知道儿子手里多少能有几个钱,让他把钱拿出来救急。披麻戴孝的鹏琨脸上挂了几滴泪,对待母亲,他的态度非常和蔼,也非常坚决,“我没钱。我有钱我早买汽车了,您看我天天坐着那旧马车到处走,就该知道我是没钱的呀!再说我一没差事二没进项,我要是有钱,反倒新鲜了。”
白二奶奶看着体面漂亮的大儿子,一颗心寒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咬着牙坐了良久,她最后向外挥了挥手,“去吧。”
等鹏琨走后,白二奶奶再没和任何人商量,直接把她给凤瑶存的嫁妆拿出来了。这是一笔薄薄的嫁妆,还是在凤瑶十四岁那年,她使出浑身解数,无中生有一般强行积攒出来的。凤瑶不是明天立刻就去嫁人,白二爷却是不能在家中久停的,白二奶奶没有选择,只能是先顾眼前了。
凤瑶前些天早出晚归地跟着万嘉桂四处游玩,略略地受了点寒。她身体好,偶尔咳嗽两声也不在意。可如今接连着痛哭过几场之后,她力尽神昏,疾病的力量便占了上风。起初她还挣扎着陪伴母亲,想要多多少少地帮一点忙,可是如此挣扎了两天之后,她不但没能帮上什么忙,反倒是把自己也赔了上,病恹恹得起不来了。
茉喜到了这个时候,心中也有几分凄惶。她对白家是没有什么感情的,好就好歹就歹,她有冷眼旁观的狠心。可话说回来,白家这一亩三分地里毕竟有着她的吃和穿,虽说在大部分时间里是吃没好吃穿没好穿,但平心而论,日子总比在大杂院里苦混时舒服多了,况且这家里还有个凤瑶。攥着凤瑶的一只手,她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白家如今风雨飘摇,竟像是要散了一般。
凤瑶的手软而热,偏于干燥。她先是以慰藉之姿握着它,握着握着换姿势了,她用它包住了自己的冷拳头。从来不生病的凤瑶忽然病得起不来床,这也让她感到恐慌。对她来讲,凤瑶绝不只是个女伴而已,甚至也绝不只是个姐姐而已。她没亲人没友人,凤瑶在她面前,把她所需要的一切角色全扮演了。
关门闭户得了清静,她用大被蒙住了凤瑶,想让凤瑶好好发一身透汗,然而鹏琨却又来了。
鹏琨来归来,倒是没有什么正经大事,单是焦头烂额地憋了一肚子火,跑到妹妹这里发了一通牢骚,牢骚的中心人物则是万家老夫妇——“那老两口子赶巧不巧,偏偏在上个礼拜启程去了西安走亲戚,如今还不知道耽搁在路上哪一站,立时回北京显然是不可能。平时用不着他们家的时候,说来就全家一起来,老两口子先走了,儿子还一天一趟地过来点卯;现在可好,家里真出大事了,真需要人手相助了,万家立时躲了个无影无踪,尤其是万嘉桂,叫名是个大团长,还指望着他过来给咱家撑撑门面呢,他可好,直接跑到九霄云外去了,连个屁都不往回放,什么东西!”
一场牢骚完毕,鹏琨做了总结陈词:“就这么个靠不住的货,还被你和娘当成宝贝天天夸!你啊,不是我说,将来嫁到那种凉薄人家里去,有你好受的!”
凤瑶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听了这话,一句也反驳不出,眼泪顺着眼角往太阳穴流。茉喜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把心中怒火极力地压住了,也不言语。而鹏琨意犹未尽,还想再唠叨几句,哪知卧室门帘子一掀,有人挟着一身寒气在门口刹了闸。大小姐的卧室乃是个尊贵地方,来者不敢擅入,只能是站在门口大声喘道:“少爷,快去瞧瞧吧,讨债的来啦!”
讨债的不来,白家上下一边忙碌白二爷的后事,一边念着白二爷生前的好处;讨债的一来,众人如梦初醒一般,这才想起白二爷生前温和悠然是不假,可花天酒地也不假。他是潇潇洒洒地只身升天去了,他这些年挥霍出的那个大窟窿,却是留在原地,活活坑了全家人!
俗话说得好,人死债不烂。但话说回来,欠债的入了土化了灰,不能不让债主子们感到恐慌和空虚。于是仿佛是在一瞬间的工夫,白宅大门就让讨债的给堵上了。
白二奶奶自认为是个妇道人家,不好出面去和那帮气势汹汹的老爷们儿们当面交锋,于是要派鹏琨出场。然而鹏琨自己屁股后头也拖着一条还不清的债尾巴,白二爷的债主,往往也是他白大少爷的债主。
他不说去,也不说不去,自己悄悄地顺着侧门溜了。
鹏琨跑了,债主子们叫嚷了半天不见白家人露面,本来没有气,也生生地熬出了气。白二奶奶坐在屋子里,哆嗦着向四面八方打电话,想要火速凑一笔款子来救急。然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白家是个坐吃山空的破落户,白家的亲戚朋友们也全是差不多的面貌。纵是真有几户略阔绰些的人家,因为知道白家的债务乃是个无底洞,所以也不肯将钱送给白二奶奶去打水漂,只是碍不过往日情面,派人送来了个几百块钱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