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喜侧身躺着,因为做贼心虚,所以不敢正视凤瑶的眼睛,只点了点头。
凤瑶沉默着想了想,随即低声又道:“茉喜,你说他这个人,怎么样?”
茉喜听到这里,忽然伸手一推凤瑶的肩膀,让她翻身背对了自己,然后贴上去搂住了凤瑶的腰。她在温暖的气息中低下头,把前额抵上了凤瑶的后脊梁。
“我看他很好。”非得以这样的姿势,她才能够用平和的调子答出话来,因为前方没了凤瑶的眼睛。
凤瑶向上拉了拉棉被,又背过一只手摸了摸,见茉喜真是盖严实了,这才放了心,“茉喜,我想好了。等我和他结了婚,你也跟我去吧。要不然我走了,你一个人留在家里,怎么过啊。”
茉喜听了这话,鼻子一酸,忽然有点想哭,“那我跟了你去,你不嫌碍眼?”
凤瑶在被窝里抬了手,一打她搭在自己腰间的手臂,“胡说八道。对,我嫌你,等你跟我去了天津,我第一个把你也嫁出去!”
茉喜眨了眨眼睛,然后放出了轻快的声音,“你自己还没嫁人呢,先要学着做媒了。你不说做媒这事儿最庸俗了吗?”
凤瑶往被窝里缩了缩,舒舒服服地闭了眼睛,“说不过你,不理你了。”
凤瑶没心事,说睡就睡。但是茉喜睡不着。茉喜想凤瑶现在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旦她知道了自己的心思,还能这么疼爱自己吗?
“疼爱”二字当然是会立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怕是只有痛恨了。
被凤瑶痛恨会是什么感觉,茉喜一时间想象不出。环在对方腰间的手臂缓缓地收紧了,她只希望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晚点来。
翌日上午,一如既往地,万嘉桂又来了。这一回到白宅,他先去给白二奶奶请了安——本来还应该有个白二爷,但白二爷长年驻扎在烟花柳巷之中,家中除非死了人失了火,否则他神龙见首不见尾,说不回来就是坚决地不回来。
万嘉桂斯斯文文地和白二奶奶谈了半个小时,然后起身告辞,轻车熟路地去了凤瑶院里。他与凤瑶已经朝夕相处了大半个月,相互之间聊也聊了玩也玩了,虽然还没有牵过手,但是双方的心意都是相通的了。凤瑶是死心塌地地等着嫁,他的父母算好了明年开春时的黄道吉日,所以他也是死心塌地地等着娶。总之一切都是平安静好,只要别想起茉喜。茉喜和凤瑶几乎是同年,又是一起长大的,可不知怎么回事,竟然会是那么的不一样。凤瑶是一尊安然的菩萨,茉喜便是一股打着旋儿的妖风——妖异,同时也天真。万嘉桂记得昨天自己见凤瑶提着阳伞不方便,便主动伸手要替她拿伞。在拿伞之时他偶然一扭头,正看到了茉喜凝视自己的手。那一刻茉喜把眼睛睁到了奇大,直勾勾的,眼神简直就是如狼似虎,然而是悲怆的狼虎——明明还是个小丫头的面孔,然而竟会悲怆,大概只是因为自己特地地照顾了凤瑶。
所以昨夜接到旅部发来的急电之时,他不知怎的,竟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急电上只有寥寥几行字,是孟旅长让他赶紧归队。当初说好了是给一个月的假,如今还剩一个多礼拜就让归队,显然是军中有了急事。如同得了挡箭牌一般,万嘉桂今日先去向白二奶奶辞了行,然后又过来向凤瑶告了别。
他过来说这话时,凤瑶正在教茉喜织毛线衣,听了这话,她略略有些怅然。但是男子汉大丈夫,又是个军人,理应服从军令。话说回来,她十分高看万嘉桂,也正是因为万嘉桂有这一身规规矩矩的威严正气,和白家的男人全不一样。
“那…”她不好意思表现得太过关情,勉强平静了脸色询问:“下次放假,总要到新年时候了吧?”
万嘉桂微笑着想了想,“不一定,问题在于我的兵全驻扎在保定那边儿,他们要是在城外的话,我满可以自己给自己放假,有军务办军务,没军务就回家去。可我明天去了保定,想回来一趟就不那么方便了。再说看这情况,保定那地方我也住不久,到底要去哪里,现在还说不准。但是总而言之,我估摸着,远不了,不会出河北。”说完这话,他下意识地扫了茉喜一眼。
茉喜自从听闻他要走之后,就在椅子上坐成了一座木雕泥塑。怀里捧着纠缠不清的一大团毛线和插在毛线中横七竖八的几根长针,她像搂了一只大刺猬似的,微微偏着脸,仿佛把全部精气神都耗在了“倾听”这一件事上。
当着凤瑶的面,她不好随便开口,所以就只能听。
万嘉桂明白她的心思,所以沉吟了一下之后,故意又说道:“姓陈的上一次让我们打得稀里哗啦,元气大伤,现在肯定是没本事再反扑了。我们旅座这么急三火四地让我回去,我寻思着,大概是上头督军要来阅兵。阅兵不比打仗简单,琐事一大堆,全得长官们负责。”
然后他抬手向上一抹西装衣袖,露出了一点豪迈相,“等我再回北京了,第一个就来看你们。凤瑶,你想想,到时候咱们上哪儿玩去?茉喜也说说,提前想好了,免得到时候耽误时间。”
茉喜没言语,低头盯着万嘉桂的皮鞋看——不好长时间地盯着人家的脸,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看脚。没想到万嘉桂走得这么快,她还有好些话没向他问。那天夜里他跛着一只脚,是怎么翻墙逃出北京城的?逃跑之前留下的那张纸条上,写的又都是些什么字?上一个问题是没机会问,下一个问题是不好意思问,她不想让万嘉桂发现自己大字都不识一个。
凤瑶不远不近地站在万嘉桂面前,笑了笑,轻声答道:“这一时间哪儿想得起来?”
这个时候,茉喜忽然说了话:“不着急,反正要见面也得等万大哥再回来。万大哥在保定想,我们在家里想,看谁想得最好。”
万嘉桂总感觉茉喜是话里有话,故而垂下眼帘,只是微笑。凤瑶看看万嘉桂,又看看茉喜,一颗心像窗外秋日的太阳,情绪淡淡的,然而很温暖。
当天下午,万嘉桂当真是离去了。凤瑶和茉喜一路送他到了大门外,眼看他钻进汽车,又眼看汽车呜呜地开远。凤瑶叹了口气,心中有些不舍,同时只盼着他一路平安,平平安安地走,再平平安安地回来。
一边想,她一边转身拉着茉喜要往回走,可是在转身的一瞬间,她忽然发现茉喜的眼中亮晶晶的,竟像是含了泪一般。
“怎么了?”她紧张地问,“哭什么?”
茉喜吸了吸鼻子,压着心慌答道:“大户跑了。”
私底下她曾经和凤瑶开玩笑,说万大哥出手阔绰,应该再向他要点什么,反正他有钱,自己权当是吃大户。所以此刻她灵机一动,旧话重提,故意做出赖唧唧的孩子相,“没人天天请咱们看大戏下馆子了。”
凤瑶登时苦笑了,“坏东西,你吓我一跳!”
茉喜怕凤瑶多想,所以顺着话头,继续问道:“万大哥那么阔,你怎么不向他要点儿钱,接着把书念完呢?反正你要嫁人也得等明年,还早着呢。”
凤瑶也知道万嘉桂手里宽绰,但自己既然是没过门子,和他就不能算是一家。因为这个,她是坚决不肯向万嘉桂伸手要东要西——别说要,她连说都不肯说,怕万家知道白家穷得连大小姐读书都供不起,会丢了自己和自家的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