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二奶奶守着电话好话说尽,脸面体统全不要了,也就只借到了千八百块,白家被债主围攻的消息却是立时传向了四面八方。白二奶奶硬着头皮忍着眼泪,带着那到了手的千八百块露了面。把这千八百块分给了债主子们,她斩钉截铁地发了话,说是只要等白二爷一入了土,她立刻卖房还债,决不食言!
白二奶奶是有气派有威严的,债主子们听了她的话,又知道白家纵是什么都没了,这一大片房子却是跑不了的,所以也就暂时做了撤退。
白二奶奶回了房间,一颗心冷硬地往下沉,沉得快要跳不动,周身的肉却是乱颤,一只手伸出去,哆嗦得竟然端不起茶杯。
她不肯声张,也不吃喝,单是端然而坐。如此不知坐了多久,凤瑶强挣着走来了,见面便是带着哭腔问道:“妈,咱家是要卖房子了吗?”
白二奶奶姿态僵硬地微微一点头——不是故意要对女儿冷淡,而是周身的筋骨全像被冻住了似的,已经不听她的调动。
她等着女儿号啕一场,然而凤瑶栽栽歪歪地在椅子上坐下了,却是说道:“妈,只要能把债还清,卖就卖了,咱们大不了换一处小房小院来住。只要心里清静利索,住哪里都行。”
白二奶奶没有看女儿,眼望着前方开了口,“我在好些年前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只恨这一天早来了半年,可怜你还没有——”
话说到这里,白二奶奶不说了,因为眼泪和热气哽在喉咙里,生生地堵回了她的下文。下文是什么,不必说完,凤瑶也明白。母亲是可怜自己还没有嫁出去——从深宅大院里往外嫁,和从寒门小户里往外嫁,在母亲眼中,是大不一样的。娘家体面,女儿在婆家的腰杆也直。白二奶奶对于女儿素来是不大上心,但是对于女儿的人生大事,她早有了她的念头和主意。她自己是刚强的,所以莫说她的女儿,甚至她的猫猫狗狗到了别人家,都不能受一丝一毫的白眼。
这个时候,房门开了,鹏琨蹦蹦跳跳地回了来,“妈,怎么样?我看那帮人都走了,您出面把他们给撵走的?”
白二奶奶一言不发地起身走到了心肝宝贝大儿子面前,咬紧牙关扬起手,在儿子那张漂亮面孔上抽出了一声脆响。
鹏琨愣了愣,随即捂着脸嚷了起来:“妈你疯了?你打我干什么?”
白二奶奶恶狠狠地怒道:“我就打你这个不是男子汉的混账东西!”
鹏琨挨了一个嘴巴之后,因为不能打还回去,所以气冲冲地又跑了。
凤瑶也回了房。白二奶奶独自一人枯坐着,脑子里乱纷纷地想天想地,想自己刚刚嫁到白家时的情景,想那时十八九岁的新郎白二少爷。脑子这样活泼,身体却是麻木冰冷。她不叫仆人,仆人知道她心里难过,也不进来打扰她。于是她直挺挺地,就这么坐了一夜。
翌日清晨,到了出殡的大日子。
白府名副其实,内外当真成了一片白茫茫的光景。白二奶奶坐在自家的大马车里,并没有去留意自己的儿女,单是茫然地向前行。及至送葬队伍到了城外坟地,白二奶奶下了马车,看起来依然是端庄威严的,然而心头迷迷蒙蒙,甚至不知道棺材是怎样入的土。糊里糊涂地,她又上了大马车。
白天下了一场秋雨,道路泥泞,马车走得很慢。白二奶奶在阴暗的车厢中闭了眼睛,车中只有她一个人,儿女们坐在后头雇来的大骡子车里,没胆子和她挤一辆,她知道他们其实都有点怕她。
这样很好,她累极了,正需要一点清静。脑中悬着一根弦,越绷越细、越绷越紧,她很希望把那根弦轻轻地解开,然而弦的一端连着她,另一端连着山一般的债务,以及她不可想象的凄凉晚景。解不开,怎么也解不开。
于是,在大马车穿过黑沉沉的高大门洞,缓缓地进入北京城时,那根弦终于不堪重负地断裂开了,铮的一声,响亮清越,源于脑海,源于内心。
与此同时,白二奶奶慢慢地向前栽去,口水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她心里还留存着浅浅的一点意识,可手脚都不是她的了,声音气息也不是她的了。她想呼喊,然而已经张不开嘴。
缓缓地半闭上眼睛,她挤出了一滴黏稠的冷泪。
在回家的路上,她心如明镜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地死去了。
在白宅大门口,家里的老妈子上前一掀车帘,发现了已经是气若游丝的白二奶奶。送葬的队伍立时乱了套,鹏琨跑过来看了看,当场吓得原地乱转,一点主意也没有;凤瑶扶着茉喜站在一旁,呼呼的只是喘,也说不出话,单是伸了手对着人比画,意思是让人赶紧打电话叫医生。
一个电话打出去,医生果然是及时地赶来了,这个时候,白二奶奶已经没了气。医生的作用是判断出了白二奶奶的死因——如果没诊断错的话,白二奶奶应该是死于脑充血。
白二爷没了,白家只是乱、只是败;白二奶奶一没,白家就彻底完了。这一点不消人说,连花匠厨子都看出来了。
白家仅有的现款,全花在了白二爷的后事上。白二奶奶好面子,如今穷了,越发地要争一口气,要让白二爷体体面面地走。结果如今白二奶奶取代白二爷躺进了灵堂,家里却是山穷水尽,别说再大办一棚丧事,甚至连下个月的伙食费都成了问题。
鹏琨这回是再也逃不过了,而他往日交下的那些狐朋狗友们见风使舵,竟然都如同死了一般,一个也不肯露面帮忙。鹏琨单枪匹马地四处弄钱——再不济,他也得买口薄皮棺材装殓了他的亲娘。然而薄皮棺材也不便宜,气得鹏琨暗暗地指天骂地,恨亲娘太不懂事,明明知道人固有一死,还不早早地将自己那后事预备一番,如今事到临头,害得儿子这样为难。亲戚们也都不是人,自家出了这般惨事,他们一个个就只会付出几句哀叹和几点眼泪。至于万家,更是如同死绝了一般,事到如今,只有他家的管家过来瞧了一瞧,万家的正主则是杳无音信,连个屁都不放!
正当此时,债主子又来了。
鹏琨受了内外夹攻,简直快要发疯,恨得走投无路,索性对着凤瑶开了火,“说你是个赔钱货,真是一点儿都不冤枉你!你陪着那姓万的玩了小一个月,怎么?就只玩出了这么个成绩?咱家都这样了,他们家就来了个破管家!当初急着嫁你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联络联络万家,让他们帮帮咱家的忙吗?我们白家也养了你十七八年,你怎么就这么没用,连个未婚夫都哄不明白?!”
凤瑶自从病情发作之后,因为家中接连遇到祸事,她心中苦痛,几乎有了水米不进的意思,瘦得周身都见了骨头。坐在床上听了鹏琨的话,她隐约也感觉哥哥这话不光是骂,里头像是有点别的意思,可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不好意思细想,也不好意思辩驳。红着一张脸垂了头,她噼里啪啦地只是掉眼泪。
茉喜这些天一直是不声不响只跟着凤瑶的,如今听了鹏琨的话,她忽然开了腔,“哟!真是好算盘,合着你们是打算把她卖了换钱使哪?可话说回来,要卖也得是你们张罗去卖呀,哪有让被卖的自己去找买主的呢?你们是不是还等着凤瑶一边把自己卖了,一边再给你们把钱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