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小客厅里足足枯坐了有四十多分钟,桂如雪才姗姗下楼,态度倒是一贯的和蔼,当着佣人,他一本正经的点头问候道:“世陵贤弟,久等了!方才同家兄通了一个电话,就把时间耽误了。”
金世陵的情绪,本来是处于发火与不发火之间的,可听他那迟到的原因,乃是因为同桂如冰通电话,顿时就把先前的烦躁抛开了,起身向他走了一步,张口问道:“令兄怎么讲?”
桂如雪淡淡的笑了笑,微微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世陵贤弟,这事说来话长,不如到我书房中谈谈。”
金世陵自然是迫切的想要和他谈,所以听了他的话,毫不犹豫,抬脚便往楼梯走去。
二人一前一后的进了书房。桂如雪照例是掩了房门,然后回身见金世陵站在当地,正眼睁睁的望着自己,便笑道:“看什么呢?”
金世陵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袖子:“桂如冰是怎么说的?我爸爸怎么样了?”
桂如雪见他急的一头汗,便笑道:“你怎么就确定我一定能问出消息来?”
金世陵脱口而出:“你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说完这句觉得自己语气太厉,便又勉强笑了一下:“你告诉我吧!我要急死了。”
桂如雪挣开他的手,然后指指沙发,脸上的笑容渐渐退下去:“你坐。你急我不急,逼问我也没有用!”
金世陵见他误会了,便有些失悔,心想自己虽是同他有着那种关系,但毕竟不是至亲密友,言语上一个不慎,也是要得罪人的。
他老老实实的坐在了书房内的小沙发上,轻声解释道:“我不是逼问……我是急的糊涂了。”
桂如雪背了一只手,扫了他一眼,半晌不说话。
金世陵静静的等着,没想到自己这就把桂如雪给得罪了,既觉着冤,又十分惶恐。心想只要他能告诉我爸爸的消息,大不了我就舍了这张脸,好好哄哄他就是了。正像大哥说的,反正我年纪小,也不怕失了什么身份。可他上次还同我那么要好呢,怎么现在忽然就翻了脸?莫非也是见我家出事了,有求于他,就要向我故意拿捏?他不像是这样的人啊!
想到这里,他欠身过去拉了桂如雪,硬着头皮微笑:“你也坐啊!为什么站着不说话?”
桂如雪随着他那一拉,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了,可依旧是一言不发。金世陵见状,便向他身上靠了靠,陪着小心说道:“你怎么了?好啦,是我不会说话,冲撞你了。你别和我一般见识不成吗?”说到这里他又把桂如雪的一条手臂抱进怀里:“桂二先生,桂二爷,你说句话吧!求求你了!”
桂如雪直到这时,才扭头看了他:“你脸红什么?”
金世陵笑了一下,他岂止是脸红,简直就要落泪了!除了胡闹取笑之外,他毕生也没有正式说过这样服软的奴才话,此刻羞恼的也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就觉着鲜血一阵一阵的往脑子里冲,脸上发着烧,手却是冰凉的。
他不敢再追问下去了,脑子里茫茫然的,就着桂如雪的提问答道:“脸红……是热的。”
桂如雪从他怀中抽出手:“热了,就脱掉衣服。”
金世陵低下头,不敢说话,只怕一开口,就要哭出来。可若是真哭出来了,那算怎么回事呢?
桂如雪看他窘的够了,才又在脸上放出点好颜色来,同时拍了拍他的膝盖:“世陵,你不要多心。我是同桂如冰通话时,言语不投机,所以有些不痛快,倒不是对着你的。”
金世陵听了这话,稍稍放了点儿心,只是心里那股子又憋闷又屈辱的劲头还是过不来,所以咬着牙,全神贯注的控制着自己的眼泪。
桂如雪抬手搂住他的肩膀,仿佛很亲热的靠近了说道:“昨天你交待下来的,我可是依令办理了。这结果,你还要不要听了?”
金世陵听他触及到了实质问题,立刻扭头望向他:“说啊。”
桂如雪拍了拍他的后背,让他低着头凑近了自己,然后轻声说道:“金老伯的事情,是监察院那边下的手,罪名有一项通敌叛国,还有一项贪污受贿,证据已经是很确实的了。至于人在何处,可是个秘密。”
在金世陵的印象中,他那父亲乃是个善于玩乐的交际家,万不能与“通敌叛国”四个字联系在一起的。至于“贪污受贿”——如今的世道,为官者哪里真有一身清风的。这无非是拼凑罪名罢了。可是不管怎样,这八字罪名一张贴出去,听着已经足够罪大恶极了,尤其是前者,一脚把人踩成汉奸,足以让人永世不能翻身。而汉奸的儿子们,还能在中国立足吗?
金世陵本来是委屈的泫然欲泣的,听了桂如雪这番话,一时惊惧害怕起来,立时就把两泡眼泪憋了回去。只呆呆的望着桂如雪道:“监察院……我大哥也说是他们干的。那怎么办?”
桂如雪当然不会告诉他应该怎么办,只是对着他莫测高深的微笑。
金世陵又愣了一会儿,骤然站了起来:“我要回去告诉我大哥,多谢你帮忙。改日再会,再见!”说完他好像鬼上身了似的,不等桂如雪回答,推门便暴走而去。
金世陵自己开车,一路狂飙回家。却发现金世流同金世泽都不在,只有杜文仲在看家。杜文仲知道他是从桂二公馆回来的,便问道:“老爷的事情,打听出眉目了吗?”
金世陵心不在焉的答应了一声,又问:“大哥呢?”
“大爷去行里了。”
金世陵点点头:“好,你甭看家了,开车送我去同创。我回来的路上差点撞了人,这个时候,可不敢闹出人命官司来。”
杜文仲看他有点失魂落魄的,便依言出门,开汽车送他去了同创银行。这时不过下午三点钟左右,银行正是开门营业的时间。他不等汽车停稳,便开了车门跳下去,急急忙忙的往里走,正与出来的人迎面撞了个满怀。那人说了声对不起,向旁边让了一步,而金世陵抬头一看,却是温孝存,便下意识的问道:“你?”
温孝存很镇定的答道:“我。”
金世陵不失礼貌,颇有古风的拱手道了声“再会”,然后就一头冲进银行里去了。
他站在经理室的门口,把正在与刘经理开会的金世泽叫了出来,然后趴在他的耳朵上,嘁嘁喳喳的讲述了自己在桂二公馆那里得到的消息。金世泽听了,当即拉着他去了三楼那间空会客室内,关门问他:“桂如雪有没有为桂如冰开脱?”
金世陵摇头:“没有,他没提过这方面的事情。”
金世泽回身坐到了沙发上,把两肘支在膝盖上捧了头,沉默无语的思索了半天,而后才神情沉重的抬起头,声音很低的说道:“这还有什么可疑问的,监察院的钱季琛既是陆院长的同窗好友,又是桂如冰的表舅,他们三个新近成了一派……说来说去,我们这回是彻底败了。”
金世陵旁的听不懂,可是最后“败了”这两个字是听得很真切的。他一急之下,就走到金世泽面前蹲下来,仰着脸直望着他的眼睛说道:“败了就败了,天下不做官的人多着呢,不是也活的好好的?只要能把爸爸救出来,我们大不了离开南京,回北平好了!大哥,你别担心,我以后再不出去玩了,我帮你料理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