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世泽听了他这几句话,都是出乎意料的,感动之余,又觉心酸,就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老三,你当我是恋着做官吗?现在的情形,不是我们想脱身便能脱身的了。桂如冰是要把爸爸置于死地的人,斗了这么多年,总算是胜利了,能轻轻易易的就把爸爸放出来吗?看今天的情形,他是要……算了,我不说了,走着瞧吧!”
金世陵不知道他这番话的含义,所以还怔怔的望着他。金世泽看他一脸孩子气,心想这出生就是阔少爷的人,马上就要面对那种从未经历过的严酷生活了,偏偏本人还不知道。真是让人替他悲伤。想到这里,他又问道:“你去桂如雪那里讨消息时,他的态度怎么样?和先前相比,有变化吗?”
金世陵这回垂了头:“大哥,他给我脸色看。”
金世泽叹了口气:“忍一忍吧,在人屋檐下,哪敢不低头。我们现在已经落到这个任人宰割的地步了,就少不得要受许多委屈。我看这件事情,也不必再去理会什么监察院,直接去向桂如冰用功就是了。只盼他不要狮子大开口,吃人不吐骨头!”
金世陵在桂如雪那里看了脸色,又在他大哥这里听了这些惊心动魄的话,一颗心真是重的跳不动。他垂头丧气的出了银行上汽车,对等在车内的杜文仲说道:“回家。”
杜文仲看他脸色异常,就一边开车一边问道:“三爷,怎么,消息不好吗?”
金世陵慢慢的摇了头:“说不上好还是不好,我也不知道。”
杜文仲又问:“既然不是坏消息,那你怎么这样颓丧?在哪儿受气了?”
一说到“受气”二字,金世陵便又想起了自己在桂二公馆的遭遇。他长了二十年,因为家世雄厚,自身又是俊秀倜傥,无论在哪里都是个众星捧月的宠儿,就霸道惯了,只有他说人,没有人说他的。上次挨了陆家司机的骂,他气的要动枪杀人;这回在桂如雪那里受了冷遇,他不敢起杀心,可是觉着自己受了侮辱,心中难过的都不知该如何排遣。
杜文仲见他不答,料想是心里不痛快,也就不再追问。汽车开过一处闹市时,金世陵忽然从车窗中看见了黄书朗在挽着个女子压马路,便立刻让杜文仲停了车,然后推开车门一边招手一边喊道:“书朗!我回来了!”
黄书朗素来是同金世陵臭味相投的,因为能玩到一起去,所以交情也最好。金世陵走了这两个月,以为他见了自己,定会很欢喜的走过来寒暄,然后邀着出去玩的。哪知黄书朗只远远的向他一点头,然后摆了摆手,做了个再见的手势,随即拉着女朋友在十字路口拐了弯。
金世陵当场就愣住了,呆站了好半天,才回身又上了车。
他嘴里并没有抱怨什么,可心里是很受刺激的。
他觉着自从爸爸一出事,他就随之看到了一个和先前完全不同的世界——很糟糕、很让人心痛的一个新世界。
“我要好好的去求桂如雪,无论如何要把爸爸救出来。等爸爸出来了,我看你黄书朗怎样面对我!”
他如是想。

第18章

金世泽本想凭着自己的面子,去同业那里凑些头寸来应急。哪知他不出面还好,他一出面,搞得这些银行想帮也不敢帮了——金家现在已经成了个大粪坑的光景,谁愿意去熏的一身臭烘烘呢?
当晚他疲惫不堪的回了家,也没有心思吃饭,只把金世陵带去了金元璧所居的后楼中,翻箱倒柜的找出了一个锦缎盒子,打开了给金世陵看里面的一只玉老虎:“这是当年爸爸在天津时,从溥仪那里得着的,也可算作是件无价之宝。一般的礼,桂如雪也未必能看进眼里,索性我下个大注,把这送给他,请他在中间多帮帮忙吧!”
金世陵是不懂玉的,只觉得那洁白莹润的玉老虎衬着暗红的丝绸里子,实在是很好看。便问:“桂如雪做个中间人,我们就要送他这样厚礼;那对待桂如冰,我们送什么?”
金世泽累的有些目光呆滞了,摇头答道:“不知道。”
翌日清晨,金世泽早早的睁了眼睛。半睡半醒的躺了一夜,他几乎要虚弱的不能下床。
洗漱过后,他照着镜子往头上抹生发油,只见自己雪白的一张脸,白里透青;两个杏核形状的大眼睛,也出了黑眼圈;就不禁自怜自艾的叹了口气。又看唇上那一抹小胡子,因为这两天无心修剪,已经长的乱七八糟,便索性抄起剃刀,将其刮了个一干二净。
他拖着两条腿出了房门,慢慢的下楼去了餐厅。因为金元璧是留洋归来的人,一切都爱和西方看齐,所以早餐一向都是面包牛奶之流,难得见一次粥菜的面。金世泽空着肚子喝了一杯咖啡,咬了口面包在嘴里,嚼了半天,无论如何咽不下去。
他没时间和嘴里的这点玩意儿较劲,吐掉面包,他带着几个亲信的听差,拎着皮包出了门,完结他那赔了大钱的公债买卖去了。
他知道自己会赔钱,没想到会赔了六十万。
比预计的多了二十万,这就要出问题了!
处理完公债,已是下午一点多。他饿的眼前发黑,强撑着去了银行,想和刘经理要主意。不想汽车刚刚开到同创门口,便见那人从里面柜台一路排到大街上,队伍老长,没头没尾的。这让他心里一沉,急急忙忙的跳下车,从楼后小门进去上了二楼,还未走到经理室,就见刘经理满面焦急的向他小跑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大爷,头寸凑来了吗?完了,完了,这是要挤兑了啊!”
金世泽也慌张起来,一个劲儿的点头道:“来了,来了,我这儿有一百六十万。”
“就剩了一百六十万?哎呀……我的大爷啊!”
“先顶着眼前吧,还有什么法子?”
刘经理一跺脚:“两点就要营业,外面的人都排到街尾去了。这一百六十万……罢了罢了,先顶着吧!”
金世泽看了刘经理那个忧愁焦躁的样子,就知道眼前这场难关非同一般,乃是极凶险的。他刚要说话,忽然身后跑来一人,气喘吁吁的拉住他:“大爷,大爷,了不得了!”
金世泽回身一看,见是金贵,就问道:“又怎么了?”
金贵大概是狂奔而来的,累的直不起腰,断断续续的说道:“大爷,百货公司……走水了!四层楼……全、全烧了……消防队还在呢!”
金世泽立刻就随他向外走去:“大白天的怎么会起火?”
金贵还没有喘完:“从上往下、下来的火,说是电、电线搭错了!还有工人没逃出来,怕是救不得了。”
金世泽不再理会,只是一味的快走下楼,嘴里冷笑着自语道:“大白天的会起火,哼,哼……”
他哼了两声,忽然身子一歪,毫无预兆的倒了下去。金贵在后面见了,赶忙就伸手去扶,很及时的抓住了金世泽的一条手臂,让他没能合身扑倒在地。而金世泽似乎也是吓了一跳,用力的摇了摇头,推开金贵还是继续走。
金家的百货公司,乃是座四层的洋式建筑,新近马上就要封顶了,预备新年前开业的。金世泽赶过去时,火已被扑灭,空余漫天黑烟同一地狼藉。眼前所见的,是一堆漆黑的瓦砾,楼房的架子还依稀存在着,忽然“夸啦”一声巨响,半面墙垮了下来,腾起一团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