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静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
他命司机在二人身边停了车,然后吩咐了前座的随从几句。那随从立刻下车叫道:“23096过来!”
顾理元很惊愕的停下脚步,和亨兵顿一起扭头望向车内。亨兵顿放下肩上的担子,帮顾理元扶了独轮车。让顾理元腾出手走去汽车边。
沈静摇下车窗,向顾理元点头招呼道:“顾先生,好久不见。你在这里还习惯吗?”
顾理元晒得发红的脸上现出讥笑的神情:“你以为呢?沈主任?”
沈静也笑着答道:“我认为对于一个成年男子来讲,一天推几趟菜车应该算不得苦役吧。”
顾理元点了点头:“我听说是你特地下令把我从石场调到厨房的,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我想我还是应该感谢你。”
终于谈到了实质性问题,沈静满怀恶意的抛给他一个好答复:“呵呵,倒不必谢我,你幸运在有一个好弟弟,阿初。”
顾理元果然瞬间变了脸色,他那张英俊的面孔紧张起来,显出一种异常夺目的锋芒:“这关阿初什么事?”
沈静还是和颜悦色:“阿初啊,处处为你着想,是个好孩子。”
“你是什么意思?”
沈静一摊手:“我只是说阿初好,我也很喜欢他。你不要担心,虽然他一个人在外面,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偶尔去看看他。”
顾理元连连摇头:“那倒不必。我并不愿意,而且阿初怕生,想必他也不会愿意。”
沈静无所谓的一笑:“是么?我对此抱怀疑态度。好了,我还有事,你也继续工作吧。”说完摇上车窗,继续前行了。
顾理元回到亨兵顿身边扶过独轮车,亨兵顿看了看他的脸色:“你还好吗?”
顾理元低声答道:“那个下作的家伙对我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或者说,他对我进行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恐吓,以我弟弟做人质。”
亨兵顿和顾理元一样的看不起沈静。原因也差不多,都是觉得他是乞丐出身,似乎永远都不能与自己相提并论的,然而忽然天下大乱,他竟成了主人,而自己成了苦力们。而沈静能够发达的原因,无非是他肯不要脸面去给日本人做走狗而已。这只有让他们对沈静更为嗤之以鼻。所以听了顾理元的话后,亨兵顿也冷笑一声道:“这卑劣的家伙。不过我们现在一无所有,他还想从你身上榨出什么来?”
顾理元一耸肩,鼓起力气推了车,继续向厨房方向走去。
一路上他没有再说话,不过他的心被悬了起来,他忽然很想念阿初了,集中营每半个月可以见一次外面的人。上次见面时,阿初面色苍白,看起来是生病的样子。然而问他,他却只摇头,说自己很好。
顾理初捧着一个大纸袋子,里面放着两件衬衫,一大袋奶粉,还有许多牛角面包。看着顾理元排在队伍中走进会客室来,他高兴的挥挥手,轻声叫道:“哥哥,我在这儿!”
顾理元的头发已经快花白到头顶上,乍一看很有些年纪了,仔细看去,白发同他那年轻的面庞便特别给人一种强烈的冲突感。他这个样子,连顾理初都有点看不惯,然而他也不大在意这个,只是很高兴的把纸袋子放到桌子上,双手推过去:“哥哥,深色的衬衫买不到了,百货公司的人说现在物资不流通,再过些时候也未必会有。我就买了一件天蓝色和一件浅褐色的。
顾理远笑笑:“可以。只要不是白色就好。这里难得能洗次衣服。”说完他向纸袋内看了看:“阿初,以后不用给我带吃的东西,我现在能够吃饱。”
顾理初很满足的笑起来:“牛角面包很好吃。我起了早去买的,现在也还是新鲜的。”
顾理元伸手过去摸了摸他头上的短头发:“要省着点钱。我们现在花一个少一个。对了,阿妈现在还去给你做饭吗?”
顾理初摇头:“不来了。她说你的工钱只够做完上个月。”
顾理元叹气:“那你现在每天吃什么?”
顾理初认真的想了想:“今天吃了面包,昨天吃了菜汤。我自己做的菜汤。”
顾理元闭了闭眼睛,颤抖着呼出一口气,脸上保持了微笑:“是么?阿初还会做饭了?”
顾理初得意的点了头:“能啊能啊。我学会点燃煤气灶了。还会烧开水!”说完他想起来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叠手帕递过去:“我还给你带了这个。”
顾理元没看到手帕,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顾理初手心上的一道红色伤口,从中指根部直划到手腕,已经初步愈合了,但尚未结痂。这让他的心一缩,抬手握住了顾理初的手腕:“你……这是……”
顾理初皱起眉头,松开手中的手帕,撒娇似的道:“我切胡萝卜,握在手里用刀切——结果就把手割伤了,当时还流了好多血。真吓人。不过血流了一会儿就不流了。”
顾理元仔细看着他手心上的伤:“傻小子,你做事也要先用用脑子,有人是在手上切菜的吗?”
顾理初垂下眼帘,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眼望着顾理元,轻声问道:“哥哥,你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回家吗?我好想你,我一个人害怕。真的。”
顾理元强自微笑:“你都二十岁了,也该学着自立……要不以后也不能跟着我一辈子。”
顾理初拉过顾理元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然后把自己的脸贴在他的手心上轻轻的蹭着,已经粗糙起来的手掌摩擦着光滑的面颊,他又想要哭。
“哥哥,我知道了。”
他只说出这一句话,在他简单的头脑里,眼前这一切都是噩梦一样的存在,他的哥哥在集中营里做苦役,他自己住在积满灰尘的空楼中,用自来水煮青菜吃。佣人、汽车、宴会……平时熟悉的一切都忽然不见了,动乱时代席卷来一个新的世界,而他手里只剩下不到一百英镑。
他本来对钱是没有什么概念的,可是现在这一小沓纸币在他的眼里,可以直接幻化为一大堆傍晚时分半价的牛角面包、或者几件结实的厚衣服。
他现在只看得到这两样了,一个是吃,另一个是穿。他已经学会了忍受饥饿,可他还有一个哥哥呢。
幸而还总有这样一个信念支持着他:等哥哥回家,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了。
从集中营回到家中,天色已经暗淡下来了。
十月下旬的天气已经有些凉意了,白天有太阳的时候不觉得,到了夜里,就觉着那隐约的寒气升起来,一点点的洇透了衣服,间接的冰凉了皮肤。
顾理初把衣服扣子仔细的系好,然后拿了点钱,再次出门。沿着门前的小街向前走,大概三十分钟的路程,有一家营业到很晚的西点店,主业是买面包和蛋糕,副业还兼卖豆沙包和奶酪,如果是早上去,偶尔还会有菜包子同豆浆卖。经营既然是这样的多种,所以即便是在当下这种艰难世道,生意也依然还算兴隆。
因为下午去探望哥哥,一直奔波折腾着,所以现在他已经是疲惫不堪,几乎是拖着两条腿向前走。太阳一落山,天就是眼看着一层层黑起来。他没有手电筒;而这片侨民住宅区处于空置状态,道路两边的路灯也早在一个月前就一盏也不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