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摸着黑向前走,但因为是很熟的路,所以倒也不会磕绊到。他十一岁时就从英租界的老房子搬过来住,每周总有几天,阿妈要带着他坐三轮车经过这条小街,去馥郁西餐厅买新鲜出炉的巧克力蛋糕和香肠卷。
拐了一个弯,远远的看见西点店窗内的昏黄灯光,他心里安了一些,加快了脚步。
店里当班的是个印度小学徒,也许是刚上柜台,还没学会热情洋溢的寒暄,只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顾理初:“晚上好先生,您需要点什么?”
顾理初嗅着店内弥漫着香甜气息,饥饿的感觉突然强烈起来,他舔了下嘴唇:“我要三个豆沙包,三个面包。”
小学徒答应一声,麻利的把食物装进纸袋放到柜台上。顾理初递过钱去,小学徒接过来看了一眼,忽然又递了回来:“先生,我们不收英镑。老板讲从今天开始,只收储备票。”
顾理初愣了愣:“储备票?那……是什么?”
小学徒好奇的抬眼看了看顾理初,似乎也是寻思了一下才回答的:“是新政府发行的钱。你没有么?”
顾理初慢慢把手缩回来:“我没有。那……我不要了。”
小学徒听了,略显失望的哦了一声,抬手作势要把纸袋拿下柜台,然后动作却又半途停了下来:“先生,这么晚了过来一趟也不容易,现在老板不在,要不然,你按照汇率,再用英镑支付一次也可以。”
顾理初听了这话,连忙答道:“好啊……可是我不知道汇率。”
小学徒一笑:“现在物价涨的厉害,要是储备票的话,总要两百块。您给英镑的话,就是二十块吧。”
顾理初听了,觉得二十块比两百块总要少了许多,况且连着几天没来了,或许物价的确涨了许多也未可知。
于是,他竟真的数了钱递给那表情狡黠的小学徒,然后提着这超级高价的一点面食走了出去。
走出门口了,他怯生生的又折回来站在门前:“请问……在那里能够换到储备票?”
小学徒看他回来,不禁先吓了一跳,以为方才的诡计被这人识破了,然而听了他的问题,立时放下心来,朗朗答道:“去银行喽!”
顾理初在漆黑一片的路上慢慢走着。
他双手捧着那个纸袋,隔着牛皮纸,他能感觉到里面的面包,柔软冰凉,先前他以为面包如果冷下来,就不能吃了。现在看来,其实一个面包的寿命长的很。
走过了一半的路途,他从纸袋里摸到面包,然后揪下一块塞进嘴里。他想:“我只吃一块,剩下的留到明天。”
然而对于一个一天内只在清晨吃了一根生胡萝卜的青年人来讲,甜面包所能勾起的食欲是极其强大的,尤其是对于顾理初那几乎不成形的理智来讲。
走到家中院门时,他已经吃掉了两个面包。把手在身上蹭了蹭,他掏出钥匙开门,关门,去厨房放好食物,然后上楼,在洗手间里用冷水洗漱,最后上床睡觉。
睡觉时,照例要把门锁好,然后整个人在棉被里缩成一团,在入睡之前,他一直被一种莫名的恐惧包围着,吓的瑟瑟发抖,气息不匀。这楼里太安静了,他总想着什么地方藏着鬼怪,或者沈静。
沈静自己命贱,吃土都能活的,所以就以为别人的生命都和他一样的强韧。殊不知顾理初从小娇生惯养,是他大哥手心里的一朵琉璃花,用力捏一下都能碎的。上次他是玩了个痛快,留下顾理初在地上趴了整整一天一夜。
其实要是那么死了也就罢了,偏又没死,醒过来后自己爬着去喝了点凉水,他又缓了过来。这是他这辈子所遭过的最大的罪,他以为自己的身体被沈静撕成两半了。
他一点也不明白沈静为什么要对自己做那种事情,除非把沈静解释为一个恶魔,或者是一个疯子——就是爱打人骂人的那种武疯子。然而这样想过之后,只有令他感到更为害怕。
“哥哥啊……”
他叹息似的把脸埋在棉被里,祈祷似的咕哝了一句。
月亮升到中天之时,他睡着了。

第3章

翌日清晨,顾理初早早起床。
他没有睡懒觉的心情。他得出去找银行,把手里仅有的钱换成储备票。
吃了一个豆沙包,喝了点热水。他走出家门,站在街上,他双手插兜,很迷茫的东张西望了一会儿。
他出来的太早了,朝阳鲜红的挂在天边,他眯起眼睛呆呆的望了一会儿,觉得那很像一种熟悉的食物,到底是什么,一时有点想不起来了。
一队早巡逻的日本兵排成两行,步伐整齐的从街上跑过来。顾理初开始时对他们还有些畏惧,因为他大哥就是被日本人带走的。不过后来发现,他们只是目不斜视的跑过去,就好像客厅里那座钟表的指针一样,只是转,不会扎人。
所以他现在也就不怕了,甚至还有些好奇,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每天都这样跑来跑去。
等那队日本兵跑过去后,一辆黄包车也随着跑了过来。顾理初拦住了车夫:“我要去银行。”
车夫用毛巾擦了擦头上的汗:“先生,您要去哪里的银行?”
顾理初答道:“要比较近一点的。”
在银行里换了三千块储备票后,他偶然间有了一个大发现。
那是在一家当铺门口,他听到两个妇女在讨论着皮子能当得的价钱。他停下脚步,专心致志的听了许久,并且跟着她们一路进了当铺,眼看着她们把一个小包袱放到木制柜台上,大声的讨价还价,小伙计打开包袱,撇了嘴抖开一件很小的貂皮坎肩,又和那对女人纠缠了许久,最后喊道:“两千块,这个价要是还不行,那你只好去别家看看啦。”
顾理初对自己点了点头,心里好像被凿通了的山洞一样,忽然透进一束光亮来。这让他高兴的转过身,从当铺跑了出去。
这时已经到了上班时间,马路上车水马龙的,他随着人群走过马路,忽然一辆汽车嘟嘟按了喇叭,气势汹汹的硬向人群顶了过来,顿时把人群像潮水般分成两拨,后面的纷纷向后退,前面的则赶忙向前跑去,只留下一个顾理初呆呆的站在车前。
有个青年学生模样的大男生已经跑到前面去了,回头见他傻站在那里,便回身一把将他拉了过来:“你当心啊!怎么不跑?!”
顾理初有些发懵,下意识的道谢:“谢谢你。”
青年学生放开他:“不用谢。过街要机灵些嘛!”
顾理初嗯了一声,低头刚想走开,忽然身后那强行前进的汽车内传来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阿初!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顾理初的动作一僵,关节仿佛瞬间被锈住了似的,姿态艰难的慢慢转过身去。
沈静微笑着坐在车内,正隔着摇下一半的车窗向他招手:“阿初,过来!”
顾理初瞬间尖叫一声,然后扭头拔腿便跑。青年学生被他撞了个趔趄,倒在一位拎着一壶豆浆的老妇身上,豆浆倾地而下,溅了周围几位摩登女性一身。怒骂惊叫声立刻响成一片,街边乱成一锅粥。
沈静坐在车内,只无所谓的哼了一声,向前边的司机一扬下颏:“继续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