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自在在的吃喝了一通,他心满意足的起身收拾了碗盘,然后就坐在热炕上摆纸牌。午夜时分他穿上棉衣出门去,先把冻饺子端回来扔进开水锅里煮上,随即就拎着鞭炮跑出去噼里啪啦的全部燃放——他没想到自己还是个领头的,这边鞭炮刚响,下面村里跟着就开锅似的热闹起来了。
吃过饺子上了热炕,他自认为这个除夕过的很是完美,就把手枪掖在枕下,蒙着棉被舒舒服服的入睡了。
大年初一,顾云章照例早早起床。睡眼朦胧的对自己说了句吉祥话,他从枕下翻出新衣裳穿戴好,然后很仔细的洗了脸。
坐在火炉旁吃了一碗剩饺子,他不慎将饺子馅掉在了玉色缎面皮袍的大襟上,正用湿毛巾擦拭油迹之时,拜年的到了。
第一位到来的乃是赵营长。赵营长进门之后见顾云章长身玉立、面目清俊,就愣了一下——往日光顾着害怕了,没留意到大哥这么好看。
赵营长小心翼翼的陪他聊了两句闲话,顾云章也有问有答的做了回应,值此一团和气之际,海营长也来了。
海营长加意的瞧了顾云章两眼,倒是没觉出讶异来。他早就看出顾云章长得好,就是打扮的马虎。而且根据这几年的经验,他认为想要看到团座的真实面目,大年初一这天登门最为合适——初二就要开始走下坡路;等过了正月十五,团座的形象将跌至最低水准,基本跟兵痞子差不多了“今天下雪了。”海营长没话找话说道:“都说这雪得越下越大,其实也好,雪天反倒不冷。团座不出去走走?村东头这两天都有集市,大过年的,人真不少。”
顾云章这人的趣味比较怪,他不爱逛戏院窑子,却对庙会大集很有兴趣。
海营长虽然力劝顾云章出门走走,但是自己并无意前去陪伴,因为他和赵营长一样,都觉得在顾云章身边,是“伴君如伴虎”。
顾云章也用不着人陪,带着两名便衣护兵自己就出门了。
村东所谓的集市,其实不过是摆了几个卖烟花爆竹的摊子,引来众多孩童观望购买。顾云章在其中转了一圈,很觉失望,便打算离开。
沿着道路返回时,他见路旁雪地里蜷缩着一个破衣烂衫的乞丐,心中就想:“穷人就是苦啊,这时候还要出来讨饭。”
从衣袋里摸出一枚银元,他随手扔到了那乞丐面前。而乞丐见了钱,却是仰起脸怯生生的说道:“我饿,我想要吃的。”
顾云章听了这等蠢话,就不禁回头看了那人一眼。哪知双方对视了一瞬后,那乞丐忽然一扑而上抱住了他的小腿,扯着嗓子大喊道:“哥哥,哥哥!”
顾云章没躲,只低头仔细打量了对方的模样——脸上太脏了,就只有一双大眼睛还是黑白分明的。
“沈天生?”他出言问道。
沈天生拼命的点头,可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眼神喜悦的重复着大喊:“哥哥!哥哥!”
顾云章看了他这傻样子,忽然感到很心烦,于是便对着身边护兵下令道:“把他给我扯开!”
护兵立刻上前,生拉活拽的把沈天生从顾云章腿上扒了下来。沈天生趴在雪地里,似乎是明白了顾云章的意思,就挣扎着要向他爬去。护兵见状,狠命一脚踩住了他的脊背:“老实别动!否则毙了你!”
沈天生是不懂威胁的。眼看着顾云章越走越远,他绝望的伸出手去哭喊道:“哥哥!我冷,我饿!哥哥,你带我走吧!”
第12章 天生的兔子
顾云章把沈天生带了回去。
不是出于同情,而是忽然觉得这傻小子还是有点用处的——那一身雪白的好肉。
沈天生高兴极了,连滚带爬的追上了顾云章:“哥哥,哥哥!”
顾云章嫌他吵闹,所以回身一脚,踢的他一屁股就坐进雪地里去了。
沈天生这几个月,是吃了大苦头了。
那天傍晚他随着一名护兵走回了沈宅。眼望着前方这片青烟袅袅的焦土,他莫名其妙的扭头问那护兵道:“这是哪儿呀?”
护兵忍笑答道:“这就是你家!”然后扭头跑了。
沈天生没能领会这句答话的意思。怔怔的在瓦砾堆上走了两步,他环顾四周,就见残阳如血、暮色阴沉,夜风一阵阵吹过来,凉如深水。
他困惑极了,觉得这里定然不可能是自己的家。向后退到街上,他看了看那断壁残垣前的两只大石狮子,却又觉得很熟悉。
站在那烟熏火燎的石狮子跟前仔细端详了一番,他否定了自己的眼力。
“不对。”他想:“我家的石狮子是白的,才没有这样黑。”
他从小到大难得出门,对于城内道路十分陌生。沿着小街向前走去,他想找到自己的家,可触目之处皆是成片的废墟,另有几处浓烟滚滚的大火场,火光冲天之余还在不断的爆出火球来。
自从被烫伤手掌后,他就十分怕火。回身慌不择路的乱跑了一气,他被脚下的尸体绊了一跤。
他倒是不畏惧死人,爬起来还回身低头细瞧了一番,就见那人的脑袋和脖子只剩皮肉相连,断开处露出了红白相间的筋脉和骨茬。
这情景并没有让他感到恐怖,他直起腰又继续向前走去了。
这一晚,他在城里只遇到了几个抬尸人。
他向对方说自己叫沈天生,是沈家的少爷,想要回家;然而没人搭理他。后来他又求对方带他去找哥哥——他把顾云章的名字忘记了,提起来就是“哥哥”。
还是没人搭理他。
他追着纠缠道:“那你送我去二姐家好不好?”
抬尸人——是一对兄弟,一趟趟运送着爹娘和各自妻儿的尸身,这时就红着眼睛转向他大喝一声:“滚远点!”
沈天生被活人吓跑了。
从此他就开始了流浪。
这期间他受过许多欺侮,时常一两天吃不到一口饭,雪天蜷在人家的屋檐下睡觉,一觉醒来居然没有冻死。
当然,总赖在人家门口不走也是要挨打挨骂的,所以他变成了野狗一样的存在,旁人踢他一脚,他就夹着尾巴溜到别处,整日不是四处乞讨吃喝,就是被人驱赶的抱头鼠窜。
他很快就忘记了自己曾经有过的优裕生活和少爷身份,爹娘二姐的形象也渐渐虚幻起来。糊里糊涂的挨到新年,他还苟延残喘的活着——没办法,不死就得活。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被人撵到到哪里算哪里。见到顾云章时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即便是梦,也足够让他狂喜了。
所以他合身扑了上去,抱着顾云章的腿死不松手。
顾云章在回营之后,让下面勤务兵把沈天生带去吃饭洗澡。勤务兵做事很认真,把沈天生按在热水桶里一顿猛搓,简直要把他的皮都搓掉。沈天生疼的龇牙咧嘴,可是没敢抗议。
洗过澡后,勤务兵给他找了一身棉衣棉裤穿上;又因见他那头发已经长及耳下,所以为了卫生起见,索性抄起剃刀,把他剃成了个秃瓢。
顾云章见到了小和尚似的沈天生,感到颇为诧异。
沈天生瘦成了瓜子脸,可爱之中就又显出了清秀。秃着脑袋都能可爱清秀,可见他的确是生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