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爷站在人后,看小鹿眼睛里亮晶晶的,分明是要掉眼泪,心里不由得疼了一下。惹得小鹿连哭带嚎自然不好,但是让小鹿由着性子往外跑,对于大少爷来讲,更不好。大少爷感觉自己一辈子也绕不过这个弯来——小鹿怎么可能不是自己的呢?怎么可能不和自己相好呢?难道不跟自己,他还想跟个陌生的外人吗?
“你嚎吧!”大少爷冷着脸说话:“反正爸爸现在到保定去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这里就是你跟我,我不搭理你,你自己爱怎么闹就怎么闹。什么时候知道听话了,我什么时候再放你。我还不信了,我管不了你个小兔崽子?这回我要不把你收拾老实了,我他妈就不姓程!”
大少爷说完这一席话,便带着仆人们走了。小鹿独自站在屋子里,嘴还咧着。眼泪顺着面颊往下滚落,他想自己这回和余家算是断了,往后也没脸再去见余翰文了。大少爷一直管他管得严,不许他和同学一起出门游玩,所以他的朋友极少,等到离了学校,越发只剩了余翰文一个。余翰文对他的种种友爱,他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感激得无法言喻;他对余翰文其人,也是满怀着情谊。然而感情再好又能怎样?大少爷已经一直找到余家长辈那里去了,纵算是余翰文不嫌弃自己,余家其余人等,想必也不会再给自己好脸色看了。
小鹿想哭,但他不是爱哭的孩子,所以流了几串眼泪之后,也就没滋没味的作罢了。
困兽一般的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他忽然大踏步的走到窗前,开始去用力抽拔窗户的插销。房间忽然闷热到了让人无法忍受的程度,小鹿想呼吸几口带着白雪味道的冷空气。可插销实在是报废了的货色,他咬牙切齿的费了无数力气,末了只蹭来了两手铁锈。
从这天起,小鹿当真坐起了牢,不出声,也不妥协。若是放在平时,他不介意放低身段去哄大少爷高兴,吹口琴也罢,跳外国舞也罢,他全不在乎。但是这一次,他决定抗争到底。大少爷想不通,他也想不通——他想大少爷原来和自己感情那么好,他怎么就忍心这样禁锢自己?
在这两间小屋子里,小鹿一住就是一个多月。
北伐的战火烧得正烈,南边的革命军以雷霆之势往北边打,程廷礼虽然只是个兵马有限的小军阀,但在这时也成了南京政府的靶子之一。他焦头烂额的耽搁在了外面,把家里的老婆孩子彻底抛去了脑后。于是小鹿眼巴巴的一直等到了大年三十,也没有等到干爹回来救他。
他能用冷水洗脸刷牙,但是没法洗澡,里里外外的衣服,自然也是一直没换。他一直认为自己挺聪明,脑筋柔软灵活,然而此时呆呆的抱着膝盖坐在床上,他发现自己的头脑正在僵化。
脑浆凝固了,神经麻木了,怒火发散着一点悠悠的热量,昼夜不停的自下向上烘烤着他的心。他什么都没想,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去想。屋子很热,空气干燥,他不知不觉的染上了舔嘴唇的习惯。舔完的那一瞬间,嘴唇很清凉很舒服,可是很快便重新又干燥起来。于是仿佛要吃了谁似的,他直着眼睛,伸出舌头一遍一遍的舔嘴唇,嘴唇鲜红,舌头粉红。
有时候,他会起疑心,怀疑其实干爹已经回来了,只是不知道自己受了禁锢。慌里慌张的下床跑到窗前,他抬手用力拍打着窗玻璃,开始嘶吼着喊干爹。喊得不好,因为正在变声,嗓子一阵一阵的不够用,而且说哑就能哑得一声都发不出来。
可是小鹿不能不喊,有血有火在体内鼓动着他,让他憋着闷着,随时都要发生大爆炸,炸得血肉横飞,炸得一了百了。嘶哑的声音是这样的低,这样的弱,急得他拍过了窗户又去拍门。嗓子都彻底没声音了,他弯着腰张着嘴,还在喊。
喊到最后,他蹲在地上,咔咔的咳嗽,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甚至有了血腥气味。然后在接下来的好几天里,他都成了哑巴,而且喉咙疼得连喝水都困难。

第二十七章

  这天夜里,他双目炯炯的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往窗外望。玻璃窗全被成排的窄木板遮挡住了,但是木板之间留出缝隙,也足够他看清天上那一轮弯月。自己悄悄计算着日期,他估摸着今天应该是大年初五——大年下的,尽管外头从南到北都在打仗,但是炮火总归轰不进北京城,所以城里的人,无论穷富,也还是要照常的过年。
程宅的日子似乎是胡乱拼凑出来的,平日里主子仆人都像是临时搭伙,全都活得心不在焉,非得程廷礼回来了,宅子里的活物们才能抖擞精神,意识到自己若是倒退到前清时节,正经是在爵爷府里当差的人,而自己的顶头主子,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小鹿喜欢学校里文明肃穆的空气,一直希望自家的人也能紧张利落一点,不要活得这样暮气沉沉。所以在年节时候,他几乎是盼望程廷礼回家的。然而程廷礼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今年他被军务缠住了身,更是干脆就没在家里露过面。
小鹿等干爹回来主持公道,救自己出去,等了又等,始终是没能把程廷礼等回来,他白等了。
然而他也还是不服软。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恨大少爷。他不想恨,可大少爷把他当个奴隶和玩物看待,无缘无故的就把他圈了两个来月;恨,又像是他狼心狗肺,小时候大少爷处处维护疼爱他,哪怕吃到了一块好点心,哪怕点心已经进了嘴,咬过一口之后也要留下一半给他吃。他不吃,大少爷会骂骂咧咧的硬往他嘴里塞。
思及至此,小鹿偶尔会恍恍惚惚的想:“我要是立时死了,就好了。”
他不知道他父亲在活着的时候,也曾经无数次的这样想过。有的时候,怎么活都是不对,不是对不起人,就是对不起自己,左右为难,不如死了。
小鹿是要倔强到底了,大少爷咬了牙,也要和小鹿死拚一场。横竖程廷礼不回家,他是无法无天。
到了西历三月份的时候,连春兰都看不下去了。春兰自从嫁了人之后,越来越胖,本来就气势不凡,如今一胖,看着更有威了。像个管家奶奶似的,她爱答不理的劝大少爷:“差不多就得了,还真要没完?那又不是个小孩儿了,你这么揉搓他,他将来非和你成了仇不可。”
这话她不说,大少爷心里也明白,但是她如今明明白白的说出来了,大少爷听在耳中,便感觉分外刺心,狗吠似的喝了一声:“用不着你管!”
春兰掌管着大少爷和小鹿的衣食住行,十分有权。老张如今已然老得病病歪歪,所以春兰成了半个管家,底气很足。大少爷急赤白脸的吼了她,她冷笑一声,扭着胖身子走了,从此再不多话。
四月天,地面树梢已经透出了绿意。小鹿和大少爷的冷战还在继续。
大少爷在和小鹿较劲的这几个月里,大概是因为心事沉重、玩不起来的缘故,时常在家里坐着发闷,闷得久了,倒是养出了几分沉稳劲儿。同时对于天下大势,他也略略的有了一些知觉——父亲现在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军阀,而革命军挟风雷之势而来,杀的就是这一流封建军阀。有父亲,他程世腾可以做飞扬跋扈的大少爷;没了父亲,他心里清楚,自己屁都不是。小鹿还有点小学问傍身,一个月还能从报馆挣回来三十块钱,他却是个彻底的纨绔,连这三十块钱都挣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