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爷站在窗外空地上,身边不知何时,多了几名手拿家什的年轻仆人。这帮仆人显然是早得了命令,此刻一拥而上,拿钉子的拿钉子,拿锤子的拿锤子,把大小统一的细长木板钉上窗框,如同制作栅栏一般,从外面封锁住了两扇玻璃窗。
小鹿这回可真是害怕了,慌忙转身又要往外间跑,可外间窗外也是叮叮当当。屋子里立刻就变的昏暗了,小鹿伸手去拨弄窗扇的插销,插销全都锈住了,根本不听他的话,而左右两扇窗子本来是要向外开的,如今受了那木板的阻挡,纵是插销灵活,也决计不能大敞四开了。
正当此时,大少爷出现在了窗前。望着疯狂拍窗的小鹿,他只抬手向里间床上指了一指,然后便面无表情的带着仆人们离去了。
小鹿不知道大少爷这是什么意思,眼看大少爷头也不回的真走了,他气喘吁吁的愣了愣,随即扭头跑回到了里间床前。先前他光顾着对这张床使力气,并不曾细细的打量过它,如今惶惶然的细瞧了,他才发现这床上不但枕褥俱全,而且那个绣花枕头下面还伸出了一角信笺。抽出信笺定睛一看,他就见那信笺上稀稀疏疏的写了几句大白话,正是大少爷的笔迹。
这般简明扼要而又赤裸裸的信,大概天下也是少见。在信笺上,大少爷让小鹿自己做选择,要么跟他相好,要么就留在这空屋子里坐牢,一直坐到同意和他相好。
小鹿对着这张玫瑰紫色的厚实信笺,将那内容反复读了两边,先前是看,看到最后,几乎转成了瞪——他看他这大哥真是要魔怔了!
至于那相好的意思,自然也不必多说,小鹿略想一想,都厌恶的将要作呕。弯腰把那信笺往床底下一丢,他用力的搓了搓双手,仿佛那信笺上带了大少爷的细菌,要把恶疾传染给他。
大少爷在外面玩弄感情肉体,那是大少爷的事情,他管不得,但是想让他跟着大少爷一起堕落,那是门都没有的事。一转身在床边坐下了,小鹿上下颠了颠,因为感觉大少爷这种行为纯属发疯,届时干爹知道了,必定不会由着他胡闹,故而在过了那一阵惊恐劲头之后,也就镇定了下来。
外间屋子安装了洋炉子,铁皮管子顺着天花板的四角走了一圈,所以里外两间小屋都是又干净又暖和,只是空空荡荡,让人没个消遣。小鹿百无聊赖的坐了一会儿,自己盘算着心事——稿子是一次给出去了四天的份量,所以这几天作了牢也没关系,不至于耽误了人家报馆的正业。
思及至此,小鹿起身,在这里外两间屋子里又转了转,顺便发现了通往卫生间的小门。卫生间里阴冷潮湿,不过安装了水龙头和抽水马桶。小鹿对着马桶撒了一泡热尿,心中还是很平静。
约摸过了三个多小时,有人开门送了晚饭进来,小鹿想逃,可来者是条五大三粗的莽汉,收拾他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而且莽汉堵在门口,也根本没有他逃跑的路。小鹿犹犹豫豫的站在门前,末了发现自己今天的晚饭竟是刚刚出炉的栗子蛋糕。这东西是小鹿所喜爱的,所以捧着蛋糕走回桌旁,小鹿自得其乐的坐下了,开始用手揪了蛋糕往嘴里送。
冬季天短,小鹿吃饱喝足之后,窗外天光也就暗了。小鹿自去卫生间里洗漱了一番,然后脱衣上床。躺在柔软的新被窝里,小鹿发现这床睡着还挺舒服,比自己安在书房里的那张小铁床强多了。
第二天的伙食依然很不错,到了晚饭时分,送饭的大汉对小鹿说了话:“大少爷问你想好了没有,想好了就说话。”
小鹿站在桌边,揭开食盒的盖子,看里面是热气腾腾的小肉包子:“你告诉他,我不干!”
大汉听闻此言,没说什么,锁好房门离去了。
三天过去之后,小鹿终于稳不住神了。
好吃好喝与好床铺一起失去了吸引力,因为他还惦记着自己在报馆所担的那一份差事。辞职是可以的,不告而别就不对了,尤其是编辑们那么信任自己,自己一声不吭的说没就没,无论如何都是无理更无礼。
小鹿开始拍窗打门,扯着嗓子大喊大叫,要和大少爷面谈。可是他这边一急,大少爷那边反倒没了动静。如此又过了一天,正在小鹿心急如焚之时,有人从窗外木栅栏的缝隙中伸进手指,轻轻的叩了叩窗玻璃。
小鹿正在床上坐着发呆,此时闻声向前一望,立时一步跳了下来:“大哥!”

第二十六章

  窗外的大少爷被木栅栏分割成了支离模样。对着小鹿笑了一下,他随即转身,走向了房门。
拿着钥匙的仆人打开了门上的大锁头,大少爷带着一身寒气,顶天立地的站在了门口。小鹿也冲到了他面前,对着他劈头就嚷道:“大哥!你疯了吗?你再这么闹下去,我真生气了!”
大少爷穿着一身粗呢子长大衣,围着个毛茸茸的狐皮领子。领子托着他的脸,脸很干净,是个英俊的青年模样。对着小鹿一扬眉毛,他的神情得意,声音却低沉:“小鹿……”
他慢吞吞的说道:“你发财的那家报馆,叫什么报来着?现在已经关门了。往后你就安安心心的住在这里,不必再惦记它了。”
小鹿一愣:“关门?怎么就关了门?”
大少爷懒洋洋的答道:“我叫了一队兵过去,房子我砸了,人我也都抓了。没房子没人,它可不是得关门?”
然后他把双手插进了大衣口袋,意味深长的观察着小鹿:“还有你那位好同学,叫余翰文是吧?我和他也见了一面,在他家里见的,不止见了他,也见了他那一对爹娘。他爸爸是个外交官,对不对?话说回来,这当过外交官的人,到底是有知识懂道理,用不着跟他动硬的,只要把话说到了,他就全明白。”
小鹿本来是在关心报馆编辑们的安危,如今听到这里,他立刻转了念头:“你说了什么?”
大少爷侧身往门框上一靠:“除了你,我还能说什么?”
小鹿听到这里,一颗心瞬间沉到了黑暗深处,底气都没了,声音也变得轻不可闻:“你……你是不是又讲我的坏话了?”
大少爷一摇头:“非也,我全是实话实说。”
小鹿望着大少爷,刹那间如被惊雷劈开了天灵盖,只感觉自己这一世英名付诸流水,这么多年,白努力了,白自律了。
嘴角颤抖着开始往两边咧,他气息紊乱,没遮没掩的露出了哭相。他最要脸,可天生的就没了脸。拼了命的要隐瞒,拼了命的要洗刷,可他再怎么拼命,也抵不过大少爷轻飘飘的几句话。
抬起袖子一抹眼睛,他哭出了一脸龇牙咧嘴的孩子相,“大哥”二字也抛弃了,他扯着喉咙对大少爷怒吼:“程世腾,你太坏了!你害我,你总害我!你杀了我吧,我跟你拼了!”
吼完这句话,他一头撞向了大少爷。然而未等他的头顶心触碰到大少爷,门口的仆人一拥而上,早为大少爷铸成了人墙,并且提前伸手抵挡了小鹿,不许他真往人身上撞。小鹿被他们推了个踉跄,站稳之后含着眼泪向前看,前面这些面孔,就算不认识,也是眼熟的——全是程家的人!
小鹿一直认为程家就是自己的家,虽然自己姓鹿,大少爷姓程,可是情浓于血,纵然不同姓,也是亲人。可是如今这么一瞧,他如梦初醒一般,骤然发现自己孤立无援,当真是个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