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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见夏是振华响应“优秀教育资源共享”的号召,从省城以外的各个县城招上来的资优生之一。羞怯又敏感的女孩子从偏远的小城镇来到振华寄宿,年纪轻轻独自离家,难免会脆弱些,又遇到了学校里玩世不恭家境优越的二世祖李燃,很自然地把持不住,在对方糖衣炮弹的攻势之下,沦陷了,迷失了,最最关键的高三时期,执迷不悟。
以上是班主任俞丹对陈见夏早恋情况的概括,然而在那一刻,楚天阔却注视着对面这个一向目光闪烁的女孩子眼中从未有过的明亮执着的神采,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惑。
甚至比保送生考试中毅然奔出教室的那两个身影还让他迷惑。
“她对我说,和李燃在一起,她的成绩并没有下降;不和李燃在一起,她的成绩也不会有进步。她说自己已经学习到了极限,突破不了了,成绩不能成为拆散他们的借口。”
余周周听着,表情愈加迷惑,却并没有出言打断。
楚天阔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说些什么。
只是继续顺着思路讲下去。
“其实我真的没有想要做俞老师的说客去说服她。你知道,我自己也不是没有……没有喜欢过别人。”
余周周无声地笑了一下。
“我只是想问她,见夏,你付出那么多努力,有机会从家乡到振华来读书,成了你父母的骄傲,让他们不再朝着弟弟偏心。你不觉得……功亏一篑吗?”
楚天阔的语气中没有一丝的规劝和指责,满满的都是单纯的不解。不知道为什么,余周周却因为这句直白得有些吓人的话,而变得神色缓和。
甚至仿佛窥视到什么一般,有些善意的温柔浮现在脸上。
“她说,做什么事情都会有后果的,下了决心,就愿赌服输。李燃告诉她,父母对子女和子女对父母的爱都应该是不问理由并且无条件的。她来到振华,这样努力地用‘有出息’来跟天生受宠爱的弟弟争抢任何东西,都是很可笑也很可悲的。”
似乎说完了,似乎想表达的又不止这些。其实楚天阔只是一时冲动,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叫住余周周讲这些乱七八糟的。
“其实我高一的时候,有一点小小的疑问,”余周周笑得狡黠,“你为什么格外关爱陈见夏?”
楚天阔刚想摆摆手解释自己对陈见夏没有不良企图,却突然明白对方这个问题背后真正的意思。
楚天阔的优秀体现在情商和智商的每个方面,他惹人羡慕却不招人嫉妒,人缘非常好,但是向来没有和谁过分亲近。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小圈子,楚天阔的圈子有时候大得能容纳所有人,有时候小的只剩下他一个人。
家境平常、容貌平常、个性也不鲜明的陈见夏如何能在高中三年的时间里一直和他保持着接近于真诚的朋友关系,他自己从来没有想过。
“我不知道别人看不看得出来,至少我觉得,你对她的照顾和体谅,有时候真的超出你……超出你平时维护人际关系保持万人迷所付出的努力程度,”她结束了这句有些复杂的话,挠挠头,又笑得眯起眼,“你能不能诚实地告诉我?”
诚实地。
楚天阔的目光追随着楼下被冷风裹挟穿越大半个操场的黑色垃圾袋,沉默了很久。
“可能因为……”
他就停顿在那里。
也许因为她军训晕倒后被他背到医务室,脱鞋子的时候他发现她的袜子破了个洞。
也许因为期末考试之后大家一起去吃西式烤肉,她第一次拿起刀叉,茫然无措,又努力伪装着镇定,小心而虚荣的样子。
也许因为她背着一身的负担,孤军奋战,没有退路。
也许因为,他们同病相怜。
楚天阔实在无法说明,那个小镇女孩身上所有的慌乱局促和小里小气,都那样像他。
他知道余周周不会信,所有人都不会信。
他更知道她和他们一旦相信了,就会一起心怀悲悯地看着他,默默地、略带开心地想着,哦,原来如此。
原来楚天阔是这样的一个人。
原来楚天阔曾经那样刻意地把自己培养成从容大气的人,原来楚天阔出色的打圆场和转移视线的能力,都起源于当初回避一些他丝毫不懂得却又害怕因此而被嘲笑的话题,原来楚天阔不是个家境优越的贵公子,原来楚天阔,很穷酸。
“周周,你觉得,我和林杨的区别在哪里?”
余周周冷不丁听到一直沉默的楚天阔开口说话,惊得“啊”了一声,反应过来之后只是一小,等候他自问自答。
“说得肉麻点,”他笑,盯着那四下翻飞格外张扬的垃圾袋,却不看她,“如果命运是一条河……”
“区别就是,如果命运是一条河,那么他顺流,我逆流。
这个孩子,生在我们家,真的白瞎了。
楚天阔一直记得这句话。
他的爷爷这样讲,在他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年纪。半是赞赏,半是惋惜。
那时候的楚天阔却只能听到夸奖的那一半,心中有小小的骄傲,直到再长大一些,才听到里面浓浓的辛酸。
父母都不是生得好看的人,也都没有多少文化。父亲当年因为心理素质不过关,高考弃考,母亲初中文凭,端着一张尖酸市井的面孔。
偏偏楚天阔,长得像个王子,聪明,懂礼貌,性情温和。站在哪里都那样出挑,出色得没有办法,想泯然众人都不行。
他什么都没有,他什么都有。
所以爷爷会说,如果是个但凡有点背景的人家,都能把他托上天。
但凡。
文革之后一蹶不振深受创伤的爷爷,曾经喜欢耍笔杆子,直到后来说话也文绉绉的。
所以他给孙子起名叫做楚天阔,而不像他的儿子,叫楚国强。
楚天阔四年级的时候老人突发心梗,毫无预兆地离世,让他有太多积攒着等待“以后再问”的问题都再也没有了以后。
比如,他的名字为什么叫楚天阔。
“不说这些了,”他有些清醒过来了,赶紧给自己纷乱的思绪刹车。
“你什么都没说。”
余周周无情地指出了这一点。楚天阔不由得抱歉地笑了笑,甚至以为对方下一秒钟就要说“如果没什么事情那我回班自习去了”——他今天的举动的确非常莫名其妙。
余周周却没有走,和他一起站了半天,才不慌不忙地开口。
“你知道吗,其实我很早就看到过你。”
楚天阔有些讶异。他从一开始注意到余周周的与众不同,就是因为对方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个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毫不遮掩地直视他的眼睛看起来没完的女生。
那种审视的目光,难得地没有让他不舒服。
“怎么?”
“应该是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吧,有天翻我上大学的哥哥的报纸杂志,突然间在某一页看到了一幅大广告,一个戴着红领巾的男孩子坐在电脑前,露了大半个侧脸。我忘记广告是哪个电脑品牌了,TCL还是方正神舟的……反正我只记得那个男孩子长得特别特别好看,比陈桉都……”她突然停住了,像咬了舌头一样,过了一会儿才继续,“反正特别好看。”
楚天阔没有说话。
“不知道怎么,脑海中就模模糊糊留下了这么个印象。我刚才站在你旁边侧头看你,突然间想起来这张广告了。虽然长大了,但是我确定那一定是你,怪不得我第一面见你就觉得特别熟悉。”
余周周说完,就去看他的反应,没想到对方就像尊石雕,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好像隔了一百年,楚天阔才仿佛下了多大的决心一样,转过身对她说,“我跟你讲个故事,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可以吗?”
余周周点头:“如果那是个诚实的故事的话。”
诚实的故事?
幸福就是学会毫不愧疚地埋葬真相。
楚天阔再次回过头的时候,黑色垃圾袋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米娜桑圣诞快乐!
19
19、楚天阔番外·暮霭沉沉(下) ...
楚天阔不喜欢去江边。
暮霭沉沉楚天阔,越是阴天的时候,看到广阔的江面,他就会觉得内心憋闷。
也会被江边伫立的那栋高耸入云的望江宾馆刺痛。
四年级的某个深秋的早上,他小心翼翼地踏入宽阔漂亮的大厅,兜兜转转不好意思问人,好不容易找到电梯,轻轻按了一下按钮,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老师说这是个非常好的机会,人家大电脑商要选一个品学兼优又长相出众的孩子去给新的学生品牌电脑“炫亮少年”做代言人——楚天阔并不很清楚代言人究竟是什么,直觉那是非常不错的一个身份。
爸爸骑着车,他紧紧搂着父亲的腰,埋首躲避迎面而来刺骨的深秋寒风,甚至能想象得出自己父亲脸上可能会有的龇牙咧嘴眯着眼的表情。
初长成的少年,渐渐懂得了攀比,明白了虚荣和耻辱,一边是沉沉的对父亲的爱,另一边是初具规模的判断力——那带来不屑和抗拒。
不屑他们的胸无大志得过且过,抗拒他们的贪小便宜鼠目寸光。
然而终究是最亲爱的人,最疼爱自己的人。
刚刚踏入成长轨道的少年,没有人能告诉他究竟要怎样看开。
所以跳下车,告诉父亲,“我自己进去。”
他父亲嘿嘿笑着,因为长年抽烟而被熏得发黑的牙齿悉数露面,“爸爸陪你进去看看!你不知道,做广告是要给钱的,你是小孩,不懂,说不定大头都被你老师拿了,爸爸陪你进去看看,省得他们再糊弄你!”
他几乎感觉到自己额角青筋在跳。
“爸!”
这声急促的呼喊惹得旁边来来往往的人纷纷看向他们,楚天阔转身就走。
也没有回头看背后父亲的表情。
19层的商务展厅,工作人员正在调试设备,各种显示屏连着蜿蜒的线路在地上盘旋,他小心地一步步避开,四处询问,找到老师给的名片上面那个叫海润的工作人员。
一鞠躬叫“海老师”,把对方逗得大笑起来。
他不懂得这些人在布置什么,也不知道他们都是做什么的,反正是个活动,组织活动的人虽然上班了,可是叫声老师总不会错吧?
那个“海老师”亲昵地一把搂住他,对旁边的男工作人员笑着说,“怎么样,我找来的孩子,当明天新品发布的形象大使,很不错吧?”
男工作人员哈哈笑着说“长得没我帅嘛”,一边给他胸前口袋插了一朵玫瑰。
暗红色,散发着浅淡的味道。
“明天用的装点花束,多出来几朵,拿着玩吧!”
他拿在手里,用鼻尖轻轻摩挲着,乖巧地说,“谢谢您。”
后来,他最讨厌玫瑰花。
海润忙着指挥现场乱糟糟的布置,只是把他拉到第一排最角落的地方说:
“楚天阔是吧?嗯,楚同学你记住了,这样,你坐在这个最靠边的位置,明天这里会放上你的名牌。然后呢,你就穿上自己最好看的衣服,最好是衬衫,精精神神地等着发布会进行到最后一步,到时候主持人会喊你的名字,让你上台和我们的执行副总一起揭开新品牌电脑的红盖头,你呢,就站起来……”
她也一边说着一边演示给他看,“转过身,朝观众们挥挥手——记住别慌慌张张地站起身就往台上走哦,太没风度了。那个时候全场是黑的,只有追光灯打在你身上,然后呢,你再上台,和我们的副总握个手,站到展台的右侧,和他一人拉住一个角,慢慢掀起来……”
海润充满活力的微笑让他感到很惬意,“这时候会闪光灯大作,很多记者都会来拍照,你不可以慌,保持微笑找个方向看着就可以了。差不多时间够长了,副总会再跟你握个手,你就下台,就可以啦!”
他乖巧点头,又依照海润的说法自己做了一遍。
“嗯,很不错,小白马王子,真有派头!明天见!”
他被送出门。回头看到那个一身职业装,无比干练风情的大姐姐和美丽展厅中无数如她一样的人,楚天阔突然心里有些痒。
他对自己的名字又多了点感悟。
要看的很远,要知道更多,天是高远的,不要做井里的蛤蟆。
忽略那天夜里母亲对酬劳的询问,父母为了“天天明天穿哪件衣服更好看”的争执,楚天阔把头埋进枕头里,心里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兴奋。
明天自己的一个很好的伙伴,学习委员那个小丫头,也会一起去。
是那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自己求老师的,那个年纪也不怎么懂得避讳,只是很纯粹的关注。楚天阔本能地喜欢这个见多识广养尊处优却又深深崇拜着自己的漂亮女孩子,当然,他更喜欢这样一个优越的女孩子缠着自己。
小小少年无伤大雅的虚荣。
他盯着自己房间发霉的那一角——楼上蛮不讲理的人家屡次水漫金山,两家吵翻了天插着腰在楼道里对骂,姿态难看得让楚天阔很想撞墙。
他从来没有邀请过任何人来自己家里玩。
门外隐约传来至亲为了自己明天光鲜的一面而策划而争吵的声音,他心里的感恩和鄙视拧成了一股丑陋的绳索,将他缠绕得窒息。
第二天是阴天。
他永远记得自己站在望江宾馆前那一刻瞥向江面时候的场景。
银灰色的大江滚滚东逝,漫天铅灰色的云,分不清天地,看不出是谁映照着谁。
第二次进入望江宾馆,他驾轻就熟,自信了很多,直接就在电梯边找到了等在那里满面笑容的小丫头。
“哇,你今天真帅!”
他抿嘴笑,有点羞涩。
19层,商务厅里面已经陆陆续续坐满了宾客,后排记者的长枪短炮让那个小丫头也咋舌不已。
她独自坐在门口加的一排凳子上,楚天阔走到角落自己的位置坐好,手心有点出汗。远远看到海润自信张扬地微笑问候,心里终于稍稍平静了些。
之后很快他就被会议本身吸引过去了。
开篇就是长达十分钟的宣传片,介绍企业,介绍以往的辉煌,介绍产品,介绍高管……他目不转睛,似乎第一次接触另一个很高很高的世界。
包括主持人好听标准的普通话,不带任何口音,仪态翩翩,比学校老师强太多——更何况他的父母。
副总上台发言,讲桌边摆着一大束鲜花束成的花球。他忽然想起书包里还装着那朵玫瑰。
是不是,整个书包都会自然地染上那股香气?
全场灯光终于暗淡下来,主持人用好听的声音宣布,下面有请全市优秀学生代表,来自育明小学校的楚天阔同学,与我们的何总一同为‘炫亮’学生电脑的揭开神秘面纱!”
楚天阔反而不怕了。
他从容地站起身,爷爷所说的那种天生的贵气战胜了恐惧,他直视着幽兰的追光和亮成一片银河的各色闪光灯,招手,笑容淡定,意气风发,有种不属于少年人的大气成熟。
直到缓缓揭开电脑的红盖头,他的笑容都不曾僵硬,仿佛已经演练了多年。
楚天阔似乎在那片闪亮中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发布会结束,剩下的就是自由交流和答记者问阶段。现场轻松了很多,记者跑到前面去拍电脑,下面很多宾客互换名片交谈甚欢。小丫头开心地跑过来,语无伦次地夸奖着他的表现。
他依旧只是抿着嘴笑,这次不再是因为羞涩。
“楚天阔,你过来!”
他回过头,海润正站在一堆记者中间大声喊他。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慌张,他走过去,被按到电脑前乖乖坐下。
眼前一个打开的空白文档——楚天阔的学校没有机房,自然也没有电脑课。他也只是在亲戚家才接触过一点,玩过几局扫雷和纸牌游戏。
甚至初中之后他才知道,那一刻眼前打开的大片空白,名字叫记事本。
“楚天阔,记者想要拍几张你和咱们新品牌的照片,别紧张,自然地打字就好,不用摆姿势,让他们随意抓角度拍几张就好。”
他怎么可能不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