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奔奔还没有想明白“回光返照”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余周周突然加快了速度,朝着大约三百多米远的终点线大步冲了过去。

像一条……脱缰了的野狗。

奔奔顾不得自己脸上惘然迷惑的表情,大声地喊着“你抽什么风,等我一下”就同时拔腿追了上去。两个人突然一齐大喊大叫着仿佛屁股上着火一般加速奔跑,吸引了主席台和初三全体的目光,许多人惊异地站了起来,叫好声犹如星星之火,瞬间燎原。

余周周什么都听不到。

她只能感觉到太阳很刺眼,眼前模糊一片,好像有热热的眼泪被迎面而来的风吹跑。

身边有另一个人奔跑时发出的呼吸声。那不是慕容沉樟,那是奔奔,她以为自己弄丢了的奔奔,却和小时候一样,似乎从未改变。

于是向着太阳奔跑吧,没有终点。

“陈桉,那一刻,我觉得我朝着太阳飞了过去。”

余周周不知道奔奔去哪里了,她跑完1500米之后,被终点线附近的体育老师们摸着脑袋夸奖,好像这个新生是个傻乎乎的小宠物一般。他们不让余周周直接坐在草地上休息,非要领着她绕圈慢走,说否则就会伤身体……晕头转向的余周周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儿,四处巡视,才发现奔奔已经不见了。

就像一滴水,在阳光下折射出绚丽的彩虹,晕眩了余周周奔跑的步伐。

然后刹那被蒸发,连影子都不剩。

果然还是,不愿意和我出现在一起吗?

余周周勉强笑了笑,双膝发软地朝着自己班级的方向挪动过去,扬起双手,满脸笑容地迎接着大家热烈的掌声。

最终,体育特长生居多的3班获得了总分第一名,而文艺委员最最关注的精神文明奖却以一种非常讽刺的方式降临到大家手中。2班得了“最佳精神文明奖”,其他几个班并列“精神文明奖”。余周周皱着眉头站在队列里,突然替提前退场的文艺委员感到非常非常地不平衡。

那些许多年后甚至都不会想起来的集体荣誉,在某一个时刻却会让一个女孩子努力到虚脱。余周周不明白文艺委员到底为什么这么执着,这样一个颁发给全班56个人的奖项,却有55个人都不在乎。

和前来运动场的时候不同,回去的路上,大家坐在大巴车里面也不再唱歌,每个人都丢盔卸甲,拎着在阳光尘土中曝晒了一天的大包小裹面无表情地一路摇晃。

余周周坐在辛美香身边,一天下来喊加油也喊得嗓子冒烟,实在是什么话都不想说,只能呆望着窗外被阳光浸润得一片金黄的街景。

解散的时候,她喊住了辛美香:“你家住在哪里,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不知是不是错觉,辛美香的脸上竟然掠过了一丝惊慌,她并没有立即回答,轻声反问,“你家住在哪里?”

“海城小区。”

“我们不顺路。”

余周周有些没面子,可是辛美香遮遮掩掩的样子让她暂时忘记了自己的窘境,在对方转身就走的瞬间,她突然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余周周背着书包,拎着一个装椅垫的塑料袋,鬼鬼祟祟地跟在辛美香背后,拖着大约十多米的距离,因为路上回家的同学不少,所以她自信对方不会发现自己的跟踪行为。

五分钟后,穿过那些七拐八拐的楼群和危房,余周周抬眼,发现眼前的新楼群非常熟悉,甚至连草坪周围至今仍然没有清干净的建筑残土都格外亲切。

这明明就是自己家所在的海城小区。

余周周心里愈发兴奋和紧张,尽管已经一身疲惫,可是注意力却像觅食中的年轻豹子一样弓背蹑足,紧盯着前方那个身材有些臃肿的女孩。

“陈桉,窥探别人的秘密是不好的行为,我知道。可是为什么,我竟然那么兴奋?”

辛美香绕过余周周家所在的楼群,横穿海城小区,最终停在了海城小区外围的那一排二十年前老楼前面。

她走进了开在灰白色老楼一层的门市房里面的食杂店。

余周周在远处安静地等着,她有些奇怪,刚开完运动会,吃了一肚子零食,满口又酸又黏,为什么辛美香还会去食杂店买东西?

等到小腿僵直,书包也在肩头坠得人喘不过起来,她才恍然大悟。

抬起头,黑咕隆咚的食杂店上方悬挂着一面脏兮兮的陈旧牌匾。

“美香小卖部”。

余周周惊讶得合不拢嘴。其实家里面开小卖部不是什么魔幻的事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余周周就是觉得那五个大字仿佛从外太空砸到地球上的陨石一样,稀奇得不得了。

她慢慢走过去,小卖部边上有不少人。虽然是暮春时节,今天的天气却反常地炎热,余周周躲到花坛侧面坐下来,静静地观望着小卖部门口光着膀子下棋打麻将的大人,还有他们身边正在冒冷汗的凉啤酒在地上洇出的一圈圈的水印,甚至还有食杂店老板娘追打她的丈夫时路上扬起的尘土——那个食杂店老板娘,正是开学的那天当中掐着辛美香的胳膊将她拖走的女人,她的妈妈。

而那个贼眉鼠眼、一脸油腻猥琐、被老板娘戳着脊梁骨咒骂却仍然专心瞄着麻将桌的战况的男人,应该就是辛美香的爸爸。

“你他妈的开个运动会就又把那个新椅垫给我丢了是不是?你们老辛家的种都他妈这德行,我上辈子欠你们是不是?……”

辛美香的妈妈骂完丈夫,又追进屋子里面训斥辛美香,余周周盯着黑洞洞的门口,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况,但是听着叮叮咣咣的撞击声和不断的叫骂,她知道辛美香的状况一定好不到哪里去。

余周周提起书包和椅垫,低着头,悄悄离开。

“陈桉,我真的不懂。”

“她妈妈看起来那么凶,那么恨她和她那个不学无术混吃等死的爸爸——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这么说的——但是既然怨恨到了恨不得当初没生下辛美香的地步,为什么小卖部的名字,会叫‘美香小卖部’呢?”

“是生活改变了她的初衷,还是她自己忘记了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东西?”

余周周回到家里面的时候,妈妈还没下班。她放下书包,跑进妈妈的房间把妈妈的内衣都泡进洗衣盆里面,用透明皂轻轻地搓,之后生怕投不干净,用清水漂了四五遍才用小夹子细心夹好晾到阳台上。剩下的富余时间,匆忙整理了一下屋子,把拖鞋在门边摆好,安静等妈妈回来。

余周周一直反感那种“为爸爸妈妈倒一盆洗脚水”一类哗众取宠的家庭作业。她羞于对妈妈说我爱你,也总是认为家庭成员最美好的亲情不在于表白,而是日复一日生活中的自然与默契。

她此时也并不是想对她妈妈表白什么。

只是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激。

谢谢你,妈妈。

无论如何艰难,谢谢你没有变成那样的妈妈。

余周周知道自己的感恩与庆幸中其实包含着几分对辛美香的残忍。

可是她没办法不抚着胸口感慨大难不死。

我们总是从别人的伤痛中学会幸福。

沉淀

ˇ沉淀ˇ

外婆病了。

医院的走廊里面,余周周默默站在一边,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息到虚无,这样可以把吸入的消毒水的味道捡到最低。

余周周很少生病,即使偶尔感冒也是吃点药就会康复。她对医院的印象除了很小的时候来这里接种疫苗和学校的集体体检以外,就只剩下谷爷爷去世的那个夜里。

“陈桉,我讨厌医院。我总觉得老人生病了也不应该去医院,踏进大门口,吸入第一口消毒水的气味,就等于跟死神混了个脸熟。”

这种不孝顺不吉利的话,她也只敢咽进肚子里。她想阻止大人们将外婆送到医院去,可是开不了口。

余周周并不是迷信的小姑娘,同班的女孩子热衷的笔仙和星座血型她一直没什么兴趣。可是她也相信,生活中有些邪门的规律,比如当你考试顺手的时候,即使不复习也能顺风顺水地名列前茅;而一旦开始背运,怎么努力都总会栽在小数点一类的问题上导致名次黏着在三四十名动弹不得。很多时候每个人都会在不知不觉地陷入到冥冥中的轨迹里面去。

妈妈的人脉很广,从外婆进了医院到现在,余周周一直没有见到她,想必是在忙忙碌碌地寻找熟识的主任医师。

余周周和余婷婷并肩而立,不知道为什么都不愿意坐在医院走廊里面的天蓝色塑料椅子上。那排椅子较远的一端坐着两个女人,从打扮上看应该是从农村到城里来看病的,眼神里面都是淡淡的戒备。

“看得起病吗?”

余婷婷忽然间开口,余周周愣了一下,这句话里面并没有一丝瞧不起别人的意思,可是她不明白余婷婷是什么意思。

“我四年级的时候在儿童医院看病花了好多钱,你还记得吗?那么点小病就那么多钱,你说,他们看得起病吗?从农村赶到城里来,肯定是大病,住院费就交不起吧?”

余周周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如果你病了,病得很严重,救的话就倾家荡产,但是其实也救不活了,只是延长几个月的寿命而已,你会让你妈妈救你吗?”

余周周不由得转过头认认真真地看了看余婷婷。其实她们许久不见了,虽然是关系很近的亲戚,曾经又在同一个小学,可是除了一同看看动画片和《还珠格格》之外几乎没有什么更多的共同话题。余周周搬走的大半年里面,每周六白天去外婆家看看老人,可是很少遇到余婷婷,她总是在补课,8中虽然没有师大附中名气大,但也是非常好的重点校。

上次遇到,好像都是过年时候的事情了吧?闹哄哄的大年夜,一家人坐在一起看春晚,听到《卖拐》里面赵本山对范伟说“你那是没遇到我,你早遇到我早就瘸了”的时候彼此相视一笑。

这个只比自己大了半年的小表姐,个头仍然和自己比肩,但是身上有种气质正在挣脱皮囊的束缚,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但她感觉得到。余周周想不起来很小时候搬到外婆家里的时候余婷婷是什么样子——比如,她是梳着两个小辫子,还是马尾辫,或者,是短发?但不管怎么样,她记得自己那时候总觉得在余婷婷面前非常黯淡无光,也很讨厌她的炫耀和聒噪。

是的,那时候的余婷婷,不像能说出刚才那些话的小姑娘。

余周周深深吸了一口医院里面的消毒水味道,盯着路过的那个身强体壮一手拎了七八只输液吊瓶的护士,突然笑了笑。

时间在她们身上变了什么魔法?余周周很想找一面镜子,问问它,那我呢,我有没有变?

“我还记得呢,”余周周笑了,“四年级的时候,你总说你喘不过来气,心慌,哦,我还是从你的病里面知道‘心律不齐’和‘早搏’这两个医学术语呢。”

她们一起笑了起来,余婷婷向后一步,后脑勺靠在了灰白色的墙壁上。

“那个年级好多人都得过心肌炎呢,其实不是什么大病,但是儿童医院值夜班的专家门诊是轮休,我每次来检查得出的结论都不一样,一开始说我胃炎,打了三天吊针之后,又说是心肌炎,确定是心肌炎之后,每个大夫给出的治疗方法都不一样,我记得当时有个XX霉素的东西,每次挂上那个的吊瓶,我就会觉得手臂又酸又麻,哭着喊着不来医院……”

“哦,对的,后来你还带了一天心脏监听器,胶布贴得前胸后背到处都是,最后心电图数据传出来之后,大夫说你半夜两点心脏早搏得厉害,病情很严重,你却跟大夫说……”

余周周停顿了一下,笑起来。

“你说,是因为你做恶梦了,有狗熊在追你……”

听到余周周提起这些,余婷婷已经控制不住地笑弯了腰,余周周猛然发觉这个小表姐笑起来的时候和自己一样,眉眼弯弯,好像看不清前路一般。

自己印象中的余婷婷,好像从来都只有两种表情,小时候的趾高气昂,以及长大后那些捆绑在《花季雨季》背后忧郁的蹙眉和惆怅。

这样子,才是她的小姐妹啊。

“其实我那时候特别羡慕你,我也想生一场病,这样就不用上学了,”余周周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末了才反应过来,连忙补上一句,“我可不是说你泡病号啊!”

“不过,“余婷婷敛了笑意,“有些事情,你没有生过一场大病,就不会懂得。”

余周周张了张嘴,还是静默着等待余婷婷开口。

“我那段时间休学好长时间,一开始,同学还总会打电话来问,那时候有几个关系特别好的女生,还有班级干部,还一起来咱们家,代表全班同学看望我。哦,那时候你上学了,你不在。”

余周周想起那天晚上放学的时候,看到余婷婷在自己面前得意洋洋地显摆同学们带来的水果和玩具。四年级的余婷婷,好像还是那么明艳骄傲,还是那么迫不及待地将自己所有光鲜的一面展现出来。

她是怎么突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余周周此刻才发现,她的小姐妹的时间轴上有一段巨大的断层,而她一直没有注意到。

“后来,他们电话少了,也不再来了。”

余婷婷低着头,脚尖轻轻地一下一下磕着地砖。

“大白天,只有我和外婆在家里。我无聊的时候就站到阳台上面去,做纸飞机,往楼下扔,后来居委会主任都找到咱家来了,说我乱扔垃圾。”

“中间有段时间,有好转,我回去上了三天的课。”

余婷婷停顿了一下,莫名其妙地苦笑了一下。

她们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学会苦笑的表情呢?

“我进门的时候大家看我的眼神好像我不应该出现在那里似的。我还听说有人说我其实是泡病号,因为他们来看我的时候,我特别活泼,就跟没有病一个样。他们聊天我也融入不进去,我一说话就冷场,上课也回答不出问题,就好像这个班级已经没有了我这个人。”

余周周抬起手,很想抚平余婷婷眉宇间隐隐约约的难堪和愤恨。

“后来我就真的不想上学了。我装病,装呼吸不畅,反正心肌炎哪些症状我都知道。哦,把体温计倒着甩就能让温度升上去,真的,下次你想装病就试试,就说自己发烧。”

余周周受宠若惊,“我有次把体温计插到热水里,结果,炸了。”

“笨,”余婷婷言简意赅,“真笨。”

她们安静了一会儿,就在余周周以为话题已经到此为止的时候,突然听见余婷婷轻轻的叹息。

“但是多亏了林杨。”

余周周听见护士拎着的吊瓶相互碰撞发出的叮当叮当的声音,她低下头,状似不在意,嘴边差点逸出一句“林杨是哪个?”

然而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僵硬地欲盖弥彰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索性沉默。

“他是每个星期都会打来电话的。还会把数学课留得作业题号告诉我,说让我自己预习复习,每天做作业,等到再回到学校的时候就不会太吃力了,如果有不会的题可以给他打电话。”

“我答应了,可是一开始根本也没看书,也没有做作业,后来他打来电话,还把我教育了一通,说我不能……他怎么说的来着,哦对,自暴自弃,放任自流,对的,就是这么说的。”

余周周抬起头,余婷婷盯着不远处的蓝色椅子微笑的侧脸落在她眼底,溅起一片浅淡的涟漪。

你永远是我心里最优秀的大队长。

雪地里面的紫色水晶苹果,是那个灰色冬天里面惊鸿一瞥的色彩。

可是余周周记得的,却是余婷婷抱着一本《花季雨季》,用最最梦幻和居高临下的成熟姿态说,我们只是朋友。

“那很好,”余周周轻声说。

“什么?”

“我说,”余周周笑了,“他对你真好。”

余婷婷脸上闪现了一片红晕,但是很快散去。

“我都快想不起来他什么样子了,真的,他好像搬家了,电话号码什么的都换了。唉,小学同学也就是那样了,最后到底还都是散了。”

余婷婷声音爽朗,好像一下子就从刚才那种奇怪的情绪里面走了出来,大大方方地坐到椅子上伸直了腿说,“检查还没结束吗,好累。”

余周周伸长脖子眺望着走廊尽头,“还没回来。”

外婆就在刚吃完饭站起身之后,突然一下子栽倒在了沙发上。

好像老天爷打了个响指,表演了一个催眠的戏法。

“周周,你说,外婆该不会……出什么大事了吧?”

余周周非常冷静地说,“我想,应该是中风。”

那些病症和毒药,都是看了太多侦探小说的后遗症。

人来人往的走廊,刺眼的白色灯光打在雪白墙壁上,两个孩子仿佛被遗弃在了病弱的城堡里面一样等待着。余周周眨了眨眼,好像看到走廊尽头出现了几个人,大舅推着轮椅,那上面坐着的瘦弱苍白的老人,竟然是外婆。

后来无数次,当余周周一点点陷入到困境中,她也很少再迷惑地回头询问,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我们是如何走到这个地步的?

因为那一刻她好像看到了命运的转折点。一架轮椅,缓缓推过来一个老人,她迷迷糊糊,昏昏沉沉,脸颊是病态的苍白和潮红,总是干净而一丝不乱的花白短发此刻也软趴趴地垂在耳边。

后来他们的生活是怎么变成那样子?余周周记住了一条漫长明亮的走廊,也记住了所有一切的起点和终点。

人生若只如初见

ˇ人生若只如初见ˇ

“怎么能算是我躲开不想照顾?我又没说不照顾,还不许人家找工作啊?就应该我一个人摊上,反正我没工作是不是?我工作了大家也照样一起分担轮岗,不想让我工作,到底是我想躲开还是他们想要光使唤我一个人自己躲清净?!”

外婆住院的第七天,又是一个星期六,妈妈去跟大夫谈话,余周周自己朝病房走过去,走廊里面很安静,走到门口,突然听到门里舅妈的声音。

余玲玲的妈妈从余玲玲上高中那年就下岗待业了,抱着好好照顾高考中的女儿的想法,也就一直没有着急找工作,反正余玲玲的爸爸一个人工作也能维持家里的开销和余玲玲的复读费用,单位分的房子虽然还没装修,可是住在硬朗健康的婆婆家里面,暂时也无需担心这些。

但是,现在婆婆不硬朗了。

余周周两天前听说,玲玲的妈妈突然找到了一个在私立美术学校的宿舍收发室倒班的工作。

妈妈轻声叹口气说,瞧给她吓的。

害怕照顾老人的工作全部压在没有工作的自己身上,于是迅速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