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更知道,他是真心想对她好。
可,他连什么是好,都不曾见过。
第 14 章
顾清夏仰躺在沙发上,半开半阖的睁开眼,打量坐在身边的男人。
八年光阴,他的眉眼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的青涩。他的肩背和额头,都比她记忆中更宽阔。下颌也比她记忆中更长,形状线条更硬朗。
南思文已经完完全全从少年长成了男人。
就如顾清夏已经完完全全从少女长成了女人一样。
顾清夏看似冷漠无波,心中却并不平静。
盖因,她和他之间……实在一言难尽。
那少年买了她,强占了她的身体,将她囚禁于斗室之中,导致她两次怀孕。她当然是恨他的。
可是她也知道,以她那样的经历而言,能在那种情况下遇到他,又的的确确是她不幸中的大幸。
她第二次弄掉自己的孩子,缺医少药,年轻的身体不堪承受。纵然那少年不顾老太婆的咒骂哭号,早早便给她烧起了抗,她躺在炕上,依然浑身发冷。
那几天里,她终于萌生了死志。
她后悔她没一开始就死,她一脚踏进这山里,便是陷入了死地,根本没有得见光明的可能。她却总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总妄想自己还能获救。
她一开始就该学习古代的那些贞洁烈女,以死明志。那样的话,后来的这些痛楚与羞辱,就通通都可以避免了。
可她从一开始就软弱了,那时候她没有死的勇气。老太婆一开始也是怕她寻死,特意带她去看了村外那片乱坟,买来的女人死了,都葬在那里。
那是一片阳光晒不到的阴地。孤零零几个坟包,散落在那里。没有碑,没有名字。
没人知道她们的真名叫什么。
她们的父母亲人可能到现在还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可那些如花般的姑娘都已经化作枯骨葬身在这大山里。
死得无声无息。
顾清夏害怕了。她怕她也这样死去,而爸爸妈妈还在不停奔波,到处找她。那样的话,他们永远也找不到她,甚至永远也不知道她被埋在哪里。
在这种恐惧里,她忍耐着活下来。被强.暴,被侮辱,被殴打,她都忍了。
可是现在她觉得她已经连忍耐的力量都没有,或者说她已经彻底的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念。她睁开眼,看了看炕头。那只缺了口的粗瓷茶杯,摔碎的话,也可以当作利器使用吧?
她努力坐起来。一动,身下就哗哗的往外流着热乎乎的液体。第一次流掉孩子的时候,也有少量的血水,但这一次不同,她感觉身体仿佛开闸泄洪一般……
或许,她其实不需要任何利器,就可以这样一直流血留到死吧?
她毕竟还是个年轻女孩,纵然掌握了一些她该掌握的生理知识,到底没了解到关于生产、恶露等等这些知识的程度。她还以为流的都是血。
但她还是向那只破瓷杯伸出手去……
就在这个时候,南思文闯了进来。
他一刻钟前才出去,走的时候说了他要去打柴。顾清夏以为他发现了她的企图,伸出的手就僵在那里,大大的眼睛无声的看着他。可南思文根本没发现她想做什么,他风风火火的闯进来,拉起她就给她套棉袄。
“快穿上衣服!”他说,“我娘要把你卖给南癞子!”
南癞子是谁?村头的老光棍,年轻时长了一头的癞子,头发都掉光了。大家就都“癞子”、“癞子”的叫他,反倒把他的本名给忘了。他以前买过一个女人,后来打得太厉害,那女人自杀了。
顾清夏会知道他,是因为有几回她被放出屋在院子里放风的时候 ,南癞子扒着院墙在墙头偷看她。后来南思文带她在村子里走动的时候,也遇到过几回。
他看她的目光让她觉得恶心又恐惧。南思文在的时候,他不敢造次。可是有一回,南思文出去了。她在屋子里听到了外面的声响,和老太婆的叫骂声。后来老太婆还冲进屋来,狠狠拧了她几下。她骂骂咧咧的不知道说些什么,顾清夏只知道肯定不是好话。
南思文回来之后,被老太婆扯着说了些话,脸色也很不好看。后来他才告诉她,他不在的时候,南癞子想翻墙进来。
“你别怕。”他把她搂紧怀里,轻轻抚着她的背说,“有我在。”
他是村子里最强壮的后生,没人敢惹他。他已经给了南癞子教训了。
可顾清夏还是怕得在他怀里发抖。
一如此时此刻,她本已萌生死志,却乍闻老太婆要将她卖给南癞子,顿时如坠冰窟,真真切切的意识到,这世上有些事,有些情况,真的是生还不如死。
她第二次弄掉自己的孩子,终究没有瞒过老太婆。老太婆勃然大怒!她买了顾清夏就是为了让她给他儿子传宗接代,这死女子却不仅媚惑她唯一的儿子,还不肯生她老南家的娃。
那要她何用?
南癞子一直觊觎这狐狸精,她想了想,不想就这么亏在手里,去找那南癞子商量,打算三千块卖给他。亏两千,总比一个不下蛋的母鸡砸在手里要好吧。
南思文本来要去打柴,是个和他关系不错的后生看到了他娘去了南癞子那里,听了壁角之后追过来告诉了他。
他的心里也是冰凉冰凉的。他知道,他的娘和顾清夏,是没法共存的。
她们两个人中,他只能选择一个。
做出这个选择,并不容易。
他快手快脚的给顾清夏裹上了棉袄,才看到她的脸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眼中充满了惊惧绝望之色。几天功夫,她就瘦的两颊凹陷,下巴尖尖。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把话说清楚。
“你别怕!”他咬牙跟她说,“有我呢!”
这句话宛如一根稻草,对于即将溺亡于冰窟中的顾清夏来说,是她能抓住的最后一点希望!她嘴唇发抖,什么都说不出来,手紧紧的攥住南思文的衣袖……
“能自己走吗?”他问她。
她挣扎着下炕,却差点摔到地上。
“来,我背你!”他蹲下身,把后背给他。
顾清夏看了一眼他宽阔的背,一咬牙趴了上去。
南思文背着顾清夏还没走出村子,就已经有人去给他娘通风报信了。他的娘在后面一路叫骂着追赶,她身后还跟着南癞子和她喊来的几个村民。
顾清夏恐惧极了。
她知道一旦她被他们追上,等待她的就是生不如死的命运。
她紧紧的抱住南思文,把脸埋在他的肩头,不敢回头望。生怕一回头,就看到老太婆那狰狞的面孔逼近。
山里的气温很低,虽然还没到村人开始烧炕的温度,对顾清夏来说已经是冷得发抖,不得不裹上棉袄的温度了。
南思文却只穿着薄薄的夹衣。
他背着她,在山道间奔跑。
“你别怕。”他说,“我送你走。”
天大地大,此时此刻,整个世间能护住她的……竟然就只有这个少年!
她紧紧的搂住他,趴在他的肩头,感受他背上的温暖,眼泪终于决堤……
少年是那样的健壮,跑得那样的快。纵然背上还负着她,依然快得让人追不上。身后那些叫骂和叫喊声都渐渐远了……顾清夏大着胆子回头看了一眼,模糊的视野中,老太婆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哭……村人们也渐渐停下,弯着腰喘气……
可是少年的脚步一直没有停下。
他健步如飞,将她背出了大山。
后来顾清夏终于看见了一条可以真正称之为“路”的路。她进山一年,就再没看见过这样的道路。
南思文背着她顺着那条路一直走,直到他们搭上了一辆过路的拖拉机。拖拉机带了他们一段,在某个地方将他们放下来。南思文继续背着她走,很长时间之后,又搭了一辆拖拉机。这次的拖拉机一直将他们搭到了县城。
时隔一年,顾清夏终于又看到了楼房,马路和汽车,还有人群……
恍若隔世。
“你别去找警察……”少年眼中有泪,他努力忍着。“警察会把你送回来。他们也是本地人,七大姑八大姨的,各个村里都有亲戚……谁也撇不开……”
带她出来之前,他去他娘屋里,打开箱子,掏了一把钱出来。他一边说一边掏衣兜,把那些零零碎碎的票子掏出来,往顾清夏的衣兜里塞。
“你要想找警察,就离开这儿,到了大城市再找……”他的声音控制不住的就哽咽起来……
顾清夏其实很懂南思文。因为她看到过他的世界,经历过他的生活。
他想的其实特别简单,他就想跟她过日子,生孩子。
顾清夏也懂得他的委屈和不甘,因为她知道他想对她好的心。
可她跟他解释不明白。因为这个山里少年,从未见过她的世界和她的生活。
她嘴唇翕动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朝着他说的长途车站走去。
她听到他在她身后叫了一声“小霞”,但她不敢回头。她怕她一回头,会令那少年改变主意。她捂着绞痛的小腹,以她能够走出的最快的速度,一步一步走过马路。
一眼都没敢向后看。
她才走过马路,就来了一辆长途车,她也不管是去哪里的,几乎是蹿跳上去的。她刻意的坐在了远离他的那一侧,她知道这样从马路对面他就看不到她。
可她能看到他。
车开了。
她看着他蹲在路边的尘土中。
她看着他抹眼睛。
她一直看着,直到再也看不到……
第 15 章
顾清夏移开视线,看着天花板。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许久,她终于开口。
终于问了一句关于他的问题。
南思文的手顿了顿。他知道顾清夏问的不是他怎么来了她家,她问的是他怎么来了帝都?
“在羊城干了两年,那边不好干,我老板听说北方好点,就迁过来了。我跟着他过来的。”
顾清夏“嗯”了一声,半天没说话。
过了很久才又开口:“后来,去红翔了吗?”
南思文手下失了轻重。听到顾清夏抽气的声音,赶紧松开手指,给她轻轻的揉。
“去了。”他低着头,“我拿了吊车操作证,我后来还考了驾照。”
因为红翔,他的人生从此改变。
或者应该说,因为顾清夏,他的人生从此改变。
在大山的外面,有那么巨大的城市。车水马龙,灯红酒绿。他一脚踏进了这繁华的世界,才知道自己过去的生活有多么的封闭。
他终于明白了当年那个女孩为什么就是不肯跟他过日子。
他那时觉得他对她那么好。
可现在想起来,他所谓的对她的好,也就是让她不用干重活,让她有肉吃,让她冬天不被冻着。
可是城里的女孩子,都不用干活,都天天吃肉,谁也不会在冬天被冻着。
那些城里女孩光鲜亮丽,她们的生活是他不可企及的。若不是亲眼见到,他不会知道世上有些人是这么活的。
活得与他完全不同。
顾清夏的视线从天花板又移回南思文身上。她看着他,明白他跟从前已经不同。从前那些她解释不清的事,他已经自己懂了。
她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一直都很恨那些把她推到了泥泞中践踏的人。那些人……包括拐的,运的,卖的,和买的。而所有那些人加在一起和她发生的接触,其实都没有南思文一个人多。
她一直以为她会很恨他。
可她在八年后又再见到她,却陡然发现,原来在那些践踏她的人当中,她最不恨的……就是南思文。
她逃离了大山回到家后,查阅过很多资料。她想将那些人绳之以法,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却失望的发现,国家的法律对人贩子的量刑竟然如此之轻。那些人难道不该被千刀万剐吗?
难道不应该吗?
而甚至,买的一方竟然不会受到任何法律的惩罚。
怎么会这样?
她去警察局咨询过。却被告知她的案子不归属当地,因为她不是在当地被拐,也不是被卖到当地的。她要想报案,要么去案发地,要么去售卖地。
而那个接受她咨询的老警察,在犹豫过后,还是放低了声音告诉她,不要抱什么期望。
那种人口拐卖,几个村几个村的一起作案,联系紧密,分工明确。而当地的警力,因为警员都出身于本地,与本地人之间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千丝万缕的联系。要是有打拐大案,根本不会动用当地警力,甚至一旦让当地警察得知了消息,也就等于让人贩子集团得知了消息。
想要打掉那样团伙作案的人贩集团,除非上面的上面重视起来,作为重案大案真正立案,瞒过本地警力,大批调动外地警力,缜密计划快速收网,才能取得成效。但凡走漏一点消息,就会发现一点证据都抓不到了。
人贩子死狡猾的!耳目又灵!本地人还抱团成伙的,帮着遮掩,甚至几个村子联合起来大规模抗法也是可能出现的情况。
遇到那种情况,拿不到证据,警察也只能铩羽而归。
那年轻女孩坐在那里,静静的听完老警察絮絮叨叨的讲述。她的脸白得像雪,本应该很好看,却因为缺了血色,看起来格外脆弱。
可她的眼神却不脆弱,她眼睛里有愤怒却冰冷的火焰。
她平静的说了句“谢谢”,点点头,离开了。
老警察看着她单薄的背影,知道这是个曾被拐卖而后逃出来的孩子,心里充满怜悯,又为她感到庆幸。
每年那么多女孩失踪,能回来的有几个?被拐成年女性能回来的,比被拐儿童寻回的比率还要低得多。被拐的孩子,还能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好好的活着。被拐的女人,却往往不知道香消玉殒在何处……
这个女孩能逃回来……是幸运的。
关于这一点,顾清夏自己也知道。
她在网上查了很多很多的资料,她看的越多,就愈觉得后背发寒……
她想起那在山村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老妪麻木没有生气的眼睛……她想起村后阴地里无碑无名的坟头……
她只差一点点就会落到那样的命运!
幸而,有个健壮的少年背着她,大步如飞的奔跑着,带她逃离了那种可怕命运的魔爪。
顾清夏看着南思文。她知道,她今天能体面的有尊严的活在这世上,是因为当年的那个少年,眼前的这个男人。
“好了……”南思文松开手,抽了张纸巾擦去手上的药油。“差不多明天就能走路了。”
他转头,发现顾清夏黑黢黢的眼睛在看着他。他怔住。
从昨天到现在,她一直没有正眼看她。
他的身体莫名就紧绷了起来。
“南思文……”顾清夏慢慢将自己的腿自他怀里抽回来。
因为收腿屈膝,睡裙便从膝盖滑到了腿根。又直又白的腿春光微泻。
南思文一眼都不敢多看。他预感,顾清夏即将说出什么他不会想去听的话。因为她从来没有这样,连名带姓的叫过他……
顾清夏这一次是真真正正的拿正眼看南思文了,没有任何逃避。她必须得承认,这是一个在她的人生中,再不愿意去面对,也得面对的人。
唯如此,她才能真正的抛弃那些过去的怯弱。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的对他说:“我和你之间……两清了。”
是的,他们之间,早就两清了。
她回到家,足足半年之后,才肯把如何能逃出来的真相告诉了父母。
妈妈抱着她泣不成声,爸爸抽了很多的烟。
后来,爸爸避开妈妈,单独跟她谈了次话。在征求了她的同意之后,他给那个放了他女儿的少年汇了两万块钱。
是她,给他报了红翔。
他让她逃脱了命运的魔爪,她也回以他改变人生的机会。
他放她走的情分,她报了。
她和他,自此就该桥归桥,路归路。像两条直线,曾经有过交点,而后朝各自的方向前进,再无任何关系。
她想表达的意思……南思文懂。她说出的话,一如他所预感的,是他不想听的。可是不想听,也得听……
“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她的眼睛和他记忆中一样幽黑如渊,却再没有那种湿漉漉的眼神。
她曾经有过的柔弱和眼泪,早就凝结成了眼底万年不化的寒冰。她早不是那个任人欺负,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无力的少女。
现在的顾清夏,高贵,凛然,强势,冰冷。她对他说出的话,就是她的命令。
南思文抿了抿唇。
这个动作使得顾清夏注意到他的唇形生得很好看。
她曾经不愿意去正视他身上的任何一点点好,而现在,她有这种正视的力量了。她看着他,她承认他生得不难看,甚至……是好看的。她庆幸他生得好看,当过去的一些回忆不可避免的涌上心头的时候,她才不至于恶心到呕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