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与卓晋的相遇,恰好相反。
从一开始,两个人的立场便是敌对的。第一次相见,她与魏凉联手,几乎击碎了卓晋的冰霜之心。
他不记得她,但那一丝被忘却的渊源,却让他感觉到被她背叛了。
他找不到缘由,这种莫名的情绪便让他暴躁、混乱、恼怒。
所以他待她的态度,才会这么恶劣。
他根本无法像对待寻常人那样漠然,便只能像现在这样,完全违背了他平素的行事作风,略有些小人之风地欺负她。
他一语不发,目光危险地盯着她。
林啾有些发愁。
真话是肯定不能说的,若是这两位王者注定还是要对上的话,这一切的真相,便是魏凉手中决胜的王牌。
孰轻孰重,林啾心中分得清楚。
“我也和你一样,忘记了自己的来路。只知道自己来自天之极。”林啾道。
卓晋轻轻挑起了眉梢。
“我并没有背叛,我也不是你的敌人。我们的敌人,是‘他们’。”林啾意味深长地说道。
“是,他们。”卓晋唇角浮起冷笑,“我知道。边界一破,他们的手便能伸到这里。想灭我,呵。”
林啾心头一凛。
魏凉并没有提过这件事。他怕她为他担忧。
“所以……”卓晋眯起眼睛,“毁了我的冰霜之心,是在为他们做事吗?”
林啾只能无奈叹息。
谁家的王炸会自己和自己打起来呢?这种事,她也没地说理去。
“不,也许是阴差阳错,也许,他们比我们以为的更加聪明。”林啾真诚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他们是我们共同的敌人,解决他们才是当务之急。事后要打要杀,便各凭本事。”
“我为什么要信你。”
“你不是已经信我了吗。”林啾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若他当真认为她和‘他们’是一伙的,哪里还会留着她的小命?
卓晋挑起一点唇角:“你好像很懂人心。”
林啾谦虚地笑了笑:“一般一般。”
气氛略微和缓。
门口有风一动,只见王卫之匆匆行来,道:“王传恩抓来无数凡间孕妇,囚于桃木城以及附近几处城池之中。”
林啾心头一跳,下意识地问道:“产期何时?”
王卫之随口便答:“明年春末。”
“啊,”林啾眉头直跳,“机缘。”
一听这话,她立刻便想到了魏凉口中明年即将出现的“机缘”。
当初,‘他们’正是屠了桃木偶人及附近的城池,做成了那个穿越时空的大阵,让林啾等人来到了这个世界。
那时既然是“死”,那么如今的“生”,必定也大有玄机。
王卫之眸中有火焰在烧:“我到底还要忍到什么时候,才能杀了王传恩?”
卓晋淡淡瞥他一眼:“王传恩背后的‘尊主’,你找到了?”
王卫之咬住后槽牙:“没有。”
卓晋讥讽地笑了笑。
王卫之立刻就有些丧气:“是我又心急了。王传恩逼我父亲交出玄门密钥之事,定有幕后主使。我继续去查。”
卓晋道:“用你的人替下几个孕妇,确保随时掌握一切动向。”
“是。”王卫之颔首领命,急急下去依言照做。
卓晋偏头望着林啾,眸光有些晦暗:“随我去东海。”
林啾点点头。
她也没指望他会怜香惜玉让她休养。
不过卓晋的下一句话,仍让她打了个寒颤。
他淡声道:“封印若是不稳,我拿你祭阵。”
第92章 林啾VS卓晋(下)
林啾随卓晋出发前往东海时,魏凉手中的树茧,终于有了动静。
他将它带到了一处无人的雪岭中,静静等待第四十九日来临。
这几日他已经悔青了肠子——出发之前,竟忘了带一朵啾儿的量子小莲。若是带着它,便能时时与她说说话。
他抿了抿唇,盯住脚下的树茧。
快了,解决了这件事情,明日便能回到她的身边。
不知这几日她的伤势是否又有好转?
他傲娇地勾了勾唇角,心道,回去与她相见时,千万沉住气,不可露出急切的模样,且看她会不会像一只小鸟一样扑到自己怀中叽叽喳喳地抱怨半天。
树茧,动了。
一尺大小的树茧像是花蕾绽放一般,缓缓打开。
细细密密的褐色藤蔓一一收缩回到树壳中,青藤与红藤一点一点被剥离出来。
魏凉漠然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在他的预料中,林秀木所化的青藤,应该已经枯萎凋零,但此刻,青红二藤虽然看起来有些虚弱,却是生机勃勃,并无半点油尽灯枯之兆。
小半刻钟之后,梧木苍穹彻底抽离,褐色的干藤回缩,凝成了一把剑,静静地躺在地上。
青红二藤缓缓分离,两个不着寸缕的人侧伏于地,手牵着手。
其中一人抬起眼睛,看见了魏凉。
“啊……真是太失礼了!”
林秀木急急摸到身旁的乾坤袋,先取一件衣裳罩住了眉双,然后再取一件衣裳,急促却颇有仪式感地穿上。
魏凉的视线飘向远处。
林秀木将眉双扶了起来,替她穿好了衣裳。
“魏剑君。”林秀木唤了一声。
魏凉漫不经心地看去。
方才他便注意到,眉双身上全是红色的斑点和条纹。此刻她已穿上了衣裳,只见她的脸、脖颈和手上,全是突起的深红色肉条,就像是极深的伤痕刚刚脱了痂的样子。
她看起来有些疲惫虚弱,目光却是十分明亮。
林秀木生怕魏凉动手,赶紧挡在了二人中间,向魏凉解释道:“被困于苍穹禁中,那蛊母亦是无可奈何。眉双不忍伤我,便将那些毒素尽数渡回自己的躯体中,不料阴差阳错,竟将那蛊母生生给逼走了。当真是……幸甚至哉!”
魏凉唇角浮着冷笑:“苦肉之计,你也信。”
眉双一把掀开林秀木,站在了魏凉面前,直视他的眼睛:“你可知,我与这个霸占了我躯体的怪物搏斗了多久?每一日,每一刻,它一点一点磨我吞噬我,锉骨扬灰也不过就是那样的感受!你可知,我等待这样一个可以伤害自己的机会,等待了多久!”
她那双大眼睛里不断涌出泪水:“若是我早早放弃,便可一了百了,从这炼狱中解脱,可是我不能,我放不下林秀,我知道她一定会伤害林秀!我便这样活着,不愿就死,直到最后,将自己变成了一个不知道苦痛的怪物!”
“只有这样,才能在时机到来时,用最酷烈的手段伤害自己,逼她滚出我的身体!”
她的目光十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仿佛藏着一所无间炼狱。
林秀木的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他对魏凉道:“魏剑君,吾以性命担保,眉双所言句句属实。那些毒素……刺入我身躯少许,我便只想去死,一刻也不愿停在人间。可是眉双她却将它们一点一点全部回吞,用它们来侵蚀身体每一处。那般酷刑,蛊母实在没有必要生受着。”
魏凉淡淡地看着他们,看了片刻,唇角勾起少许:“那你告诉我,为何接受蛊虫的契约。”
眉双的瞳仁猛烈收缩。她的父母与蓬莱老尊主是至交,在蓬莱与海妖的大战中,夫妇二人双双不幸身亡。老尊主救下年幼的眉双,像待亲生女儿一般待她,让她与少尊主林秀木一起长大,还订下了亲事。
虽然幼年失去父母,但她被蓬莱所有人捧在手心里成长,又有如兄如夫的林秀木相伴,生活顺遂,修为超绝。在老尊主退位颐养天年之后,她与林秀木一起继承了蓬莱,成为女尊主。
无论怎么看,蛊虫都不该有机可乘。
片刻之后,眉双死死咬住唇,扬起脖颈,道:“我不能说!你杀了我吧!但是动手之前,还请考虑清楚——能救蓬莱的,只有我!”
林秀木大惊,向来温和守礼的表情轰然炸裂,双手抓住眉双的肩,将她的骨骼捏得咯咯直响。
“眉双!你……”
“对不起林秀。”眉双平静的眸子中终于流露出一丝哀伤,“我不能说,就算是死,也不能说。”
“你究竟有何事瞒着我!”林秀木痛心疾首。
眉双垂下头,轻轻摇了摇。
“对不起,对不起……”她的声音低低地飘出来,“对不起,我做这些,只是想要取走这里的不灭印痕,拯救蓬莱……我不知道吞噬了两只神虫之后,那个女人就会占据我的身体……”
“桃木血案是你做的。”魏凉语气平静。
眉双低垂的脑袋重重点了两下:“是我让王传恩做的。神虫告诉我,这样做就可以打通时空隧道,从未来已经覆灭的蓬莱遗址中,取回不灭印痕。对不起,我生为蓬莱人,只能以蓬莱为重。”
所以她就是王传恩口中的‘尊主’?
“王传恩为何听命于你?”
眉双又不肯回答了,她低垂着头,只道:“若是不信,便杀了我。能说的我都会说,不能说的,我只能带进坟墓。但是,有一件事我绝对没有说谎,那便是,能救蓬莱的人,只有我。”
林秀木默然片刻,平抬起右手。
只见梧木苍穹一掠而起,落入他的掌心。
“魏剑君,可否借我三滴血。”
魏凉刺破无名指,将血珠弹到他的剑上。
“苍、穹、禁。”林秀木语声沉着。
“林秀!”眉双面色微变,“蓬莱之祸,只有我……”
梧木苍穹又一次化作树茧,将眉双迅速淹没。
林秀木朝着魏凉深深一揖:“以尊驾的精血为引,苍穹禁,世间唯有尊驾可以解开。若有朝一日,一切水落石出,尘埃落定,望尊驾能够允我夫妻团圆。”
他的唇角挂着苦笑,又道:“我知道,眉双滥杀中原修士,罪无可恕。但,倘若她做这一切,真的是为了拯救蓬莱的话,那便该让蓬莱所有生者,来弥补这些过错。”
魏凉定定望了他片刻,没有说话。
林秀木的想法并不奇怪。自人类有了部族以来,为了自己族群利益而征战四方的人,从来也是被命名为英雄。
眉双为了蓬莱而杀伤人命,蓬莱之人可以谴责她滥杀无辜手段狠辣,但却一定会倾尽全力来保下她。这,便是作为一个整体,一个种群的“仁义”。
魏凉冷淡地笑了笑。
他不再理会林秀木,负起手,两步便踏入了云上。
有了眉双的证供之后,事情非但没有变得明朗,反倒更加扑朔迷离。
若强杀眉双,必会引得林秀木反目。虽然魏凉行事向来只凭本心,懒得理会什么利益得失,但……
林秀木已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以及破釜的决心,若是让啾儿来选,她必定不会选择与林秀木两败俱伤。
想起那个又小又软的女子,魏凉的唇角难以抑制地微微扬起。不知不觉中,她已悄悄渗入他的每一处,甚至已开始影响他的思维和决策方式。
魏凉觉得这样的感觉还不坏。
他扬起脸来,遥望南方。
一双无形的大手正在缓缓拉动天幕,将缀满了繁星的那半张画卷从西面扯进了远山底下,换出了坠着一轮红日的那半张淡蓝色幕布。
不知道,她此刻正在做什么?他加快了速度,迫不及待要与她团圆。
被魏凉深深惦记的林啾,正与卓晋并肩立在黑暗中,遥望着正在地狱之眼上方忙碌的秦云奚。
那十丈冰层中的裂纹,已蔓延到了距离冰面极近的地方。
尤其是那个被林啾弄出来的一丈大坑底下,已有一丝裂痕堪堪触到了冰面,破与不破,只在一眼之间。
崩溃便是这样,只要有一处地方被突破,哪怕它再小,再不起眼,也会导致全盘的迅速崩塌。
秦云奚虽然在男女之事上十分拎不清,但他其实是一个很能办实事的人,也是一心为苍生而战。
接手了魏凉的身份和天下第一宗宗主的尊位之后,他曾统率正道将魔族驱到了横断山以南,立下了不世之功。事后平衡各方,稳定四海,很是尽职尽责。
这一次柳清音神魂重创,秦云奚便没有告诉她东海之事究竟有多么危急,只让她安心将养。
卓晋和林啾赶到之时,秦云奚已迫出了至精至纯的心头之血,在那处即将破碎的冰面上打了个血色补丁。
与他同行的弟子面露担忧,搀住了他。
“我无事。”秦云奚愁眉紧锁,“但这里至多也只能再维持三日。”
他盯住这十丈坚冰,目露沉吟。
“不知是哪位大隐修设下的封印……也不知他人在何处,是否还有余力再加固封印……”
“剑君,精通禁制法阵的,有极北之地的天玄宗,还有火焰山以西的波罗门。要不要派人去问一问?”一位弟子问道。
“可。”秦云奚道,“速去速回,即使没有找到封印之人,也将最精通封印术的能人请来。”
他垂目望了望底下密密麻麻的眼睛,叹道:“一场浩劫在所难免,不知何人可以力挽狂澜。”
“剑君,您一定能!”弟子急道。
秦云奚轻轻一笑:“但愿如此。”
林啾目送秦云奚一行远去。她的目光微微地闪烁着,发白的唇角抿了起来。
距离秦、柳二人飞升尚有八年。
虽然这一段时间内的剧情乱七八糟,但她可以确定,这八年之中,世间并没有发生过这样一场浩劫。
那么,是谁阻止了它?
想起卓晋那句冰冷漠然的话,林啾的心不禁轻轻往下沉了许多。
该不会……是她舍生取义吧?!
她偏头望向卓晋。
只见他的唇角略微下沉,平平无奇的脸,却散发出夺目的气势。
“你不能杀我。杀了我,你早晚要悔恨欲死。”林啾真诚地说道。
唇角一动,他道:“做过的事,从不后悔。”
眼风微微一斜,他瞥着她,唇角略勾:“况且,谁说我要杀你……只有活着,才祭得了它们。”
林啾的头皮顿时麻炸。
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上次随魏凉到这里时,他欲言又止的眼神。
……不会吧!难道魏凉早已感觉到她会在这里出事?
她又看了卓晋一眼。
此刻他的眼神,是真的很像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变态啊。
他的手掌放在她的后心,力道不大,却丝毫不容抗拒。
他推着她,来到那个圆圆的大坑里面。
林啾心中浮起一丝庆幸——幸好,他不知道这个坑是她干的。
他弯下腰,用无名指指腹点了点秦云奚留下的那个血色膏药。
“呵。”
长指一挑,将秦云奚倾尽全力打上去的补丁扔到了坑外。
他的脚碾着冰面,便听得那“吱吱”声响彻足底,更多的裂痕出现在冰层之中。
林啾倒抽一口凉气,视线紧紧跟随他那只轻轻碾动的脚。
他的声音很平静:“原来缺失了一块。无妨,拿你祭阵,它们分而食之,少说也能撑上一年半载。”
话音落时,他那只脚下,霎时爆开无数波纹,像是重锤锤中了冰面一般,蛛丝网一般的裂痕,轰然向着四面八方飞速蔓延。再下一刻,一切仿佛变成了慢动作,林啾清清楚楚地看到,十丈冰层碎成了无数细碎的冰晶,齐齐向着上方扬起。
“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碎冰声中,林啾死死盯住他的眼睛。
他的唇角浮起微笑:“你以为我是谁?”
说话之时,他一把拎住她的后领,带着她,潜入碎冰之中!
她明白了,虽然他无法动用冰霜源力,但这个冰封印本就是他设下的,他只要拆了它,便能用这些原材料重新设下一个新的封印。
封印破碎的瞬间,林啾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底下的地狱之眼们发出了狂欢的尖啸。
隔着重重冰晶,她已感觉到阵阵腥风扑面而来。
“怕了?”他瞥了她一眼,“既然与我有渊源,正好为我做点事。”
果然,命运的馈赠从来也不是无条件的。
魏凉当初待她有多好,卓晋如今便待她有多坏。
林啾倒也不觉委屈,心中反倒有一种‘最坏的事总算是发生了’的诡异安全感。从前魏凉莫名待她好,她总是觉得不踏实,如今,这颗悬了许久的心,总算是噗通一下落到了实处。
这个人就是这样。爱憎随心,不羁无定。
冰晶吱吱作响,它们的冰寒是收敛的,并不向外释放。林啾被卓晋拿着心脉,她知道自己一旦有任何异动,他便会毫不留情地震死她。
她问:“会很痛吗?”
“还好。”他语气平平,“至多便是冻得难受些,等到被吸干,人便解脱了。”
“哦,”林啾道,“比我想象中,要更仁慈一点。”
他偏头看了她一眼。
飞旋的碎冰之中,她苍白的脸仿佛变得更加透明,一双眼睛里依旧没有哀求,淡淡的恐惧被她压了下去,眼神很清澈通透。
他不禁皱了下眉。
“你不怕?”
“怕有用吗?”
他笑了:“无。”
片刻之后,他问:“没有什么话要留下吗?”
林啾看着他,笑了笑:“把你留下可以吗?”
“不可以。”卓晋勾起唇角。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将来的妻子是什么模样?”林啾问。
他的眸光滞了一瞬,片刻后,略有些飘渺地说道:“娶妻很麻烦,我何必作茧自缚。”
说话时,他微眯着眼,继续操纵碎冰晶,凝结封印。
飞旋的碎冰将地狱之眼无情镇压,冻结一层一层向着上方蔓延而来,林啾发现自己和卓晋的身影都在变淡。
她隐约明白了,被封入阵中,便会被冻结成冰,而那些裂缝将被阵眼中生机尚息的冰人吸引,不向上方蔓延,而是从四面八方穿刺而来,直到将这个冰人彻底吸干。
她这一身血肉修为,够它们慢慢嘬上一年半载……
想一想便觉不寒而栗。
随着吱吱声不断上浮,接近地狱之眼的飞旋冰晶已沉降下来,冻成了晶莹通透至极的坚冰。
一层一层,封印不断加固,不多时,便到了林啾和卓晋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