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第二日,从魏公馆传出魏之深重伤死亡的消息,还有白帮叶二爷叶申背叛魏之深的传闻,全城开始搜捕叶申。
虽然早有预料,但叶申听到消息的时候,还是难掩怒火。
“是了,没了魏爷还有我。以现在的局势,抓到我还能立功,简直是一箭三雕的好法子。”叶申气急攻心。
这样的谎话,白帮的人未必会尽信,但若叶申不现身对质,三人成虎,时间拖得越久便越会成为众矢之的。而如果此时现身,就是主动给黑五抓捕叶申的机会。
客房里的三人一时沉默,想不出什么解困好法子。
“不好了!”陆馜带着哭腔踉跄着跑进客房,打破了平静,“警察局的人来说,赵警官突然被白帮的人带走了!!”
“什么?!”叶申大惊。
赵信执被黑五带走了?!这个消息无疑更是雪上加霜。
陆馜泣不成声道:“白帮的人说警察局办事不力,魏先生遇刺的事警察局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需要有人负责,所以就把赵警官带走了。还说如果三天内抓不到二爷,就要击毙赵警官!”
“黑五终于沉不住气了!看来他很快就要有所行动了。警察局持有配枪,虽被白帮制衡却不归属白帮。如果把警察局控制起来,东洋人想要进入恒城就像入无人之境一般畅通无阻了。”叶申说这话时,因为太过着急,从口中喷出了一口血,溅湿了手背和被褥,顿时猩红一片。
叶申随意地拿袖子擦了擦嘴角,挣扎着起身。陆曼笙大惊:“你要做什么?”
叶申目光如炬,冷哼一声:“信执性子刚毅,绝对不可能屈服于黑五。大哥已经死了,我绝对不能让信执有危险!黑五想要的是我,只有我才能把信执换回来。”
一旁的宋廉焦急道:“二爷!你别冲动!这就是个圈套。黑五要控制警察局,就算你去了,他们也不会放了赵警官的。何况还有赵家在其中为赵警官周旋,赵家在恒城有头有脸,黑五多少也要顾忌些。”
叶申已经踉跄着下了地,走了几步,满头大汗道:“没用的。赵家是商户,等东洋人控制了恒城,首先就是对商户下手征重税。黑五根本不会顾忌他们!”
陆曼笙抓着叶申的手臂阻拦他,怒道:“叶申,你知道你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吗?你根本救不了他,甚至还会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叶申目光灼灼地看着陆曼笙,祈求道:“如果他们都死了,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吗?然后一个人苟且偷生地活着?我不能啊!”
陆曼笙一噎,再想不出什么阻拦的理由,只得小声说:“万一你出事了,那你说过的……要带我回乡的事呢?”闻言,叶申挪开了视线,不去看她。
“陆姑娘,我不能。”
这就是回答了。
陆曼笙缓缓地松开了手。
看着陆曼笙陷入两难的境地,陆馜心中愧疚,还想说些什么,就听到南烟斋外面传来吵闹的声音,还有小语的尖叫声。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陆曼笙领着陆馜出门一看,竟是黑五带人将南烟斋围了起来。
陆曼笙看着领头的黑五,怒目而视:“五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黑五嗤之以鼻,语气冰冷:“陆老板,我听说逃犯叶申就藏在南烟斋里。”
如此笃定的口吻,没有绝对的证据,黑五绝不敢如此大张旗鼓地找上门来,是哪里出了问题?是赵信执?不可能,赵信执不可能会背叛叶申的。
先是赵信执被抓走,然后黑五马上就找上了南烟斋,其中必定有什么联系……
陆馜的身子微微颤抖,努力不露出破绽。陆曼笙很快就冷静下来,沉声道:“五爷搞错了吧?我与白帮二爷不甚熟络,五爷怎么也不该查到南烟斋才是。”
“搞错没搞错,我们搜上一搜,便能证明陆老板的清白了。”黑五的笑容越发嘲讽。
“南烟斋不过小本生意,平日里最是安分守己的,今日若被白帮如此搜查,往后的生意便不要做了。”陆曼笙毫不畏惧,盯着黑五说。
黑五冷笑:“陆老板巧言善辩,我不想废话。你护也无用,叶申的伤没人帮着治是不可能活太久的,守着尸首有何乐趣?不如陆老板乖乖把人交出来,我也好给陆老板行个方便。”
陆曼笙心中警醒,是王医生!一定是王医生被黑五抓到了!
陆曼笙心里立刻有了计较。王医生只在叶申受伤的前两日来过,知道叶申伤得极重,所以黑五未必知道叶申其实已经能走路了,只要自己拖得够久,依叶申的才智定有办法脱困。陆曼笙思及此处,便不动声色地说:“五爷这是要欺负我一个弱女子吗?你今日说我藏了一个男人在家中,就算五爷没搜到人,出了这门我陆曼笙的名声也是尽数毁了。”
这样拉扯争辩是拖不了多久的,但陆曼笙只能尽力而为。
“陆老板这是不肯咯?那就别怪我们用强了。”黑五明显不耐烦了,随即挥手,身后几个粗壮男子得了令就上前要强行进门。
拦不住了!
陆曼笙的手在袖子中紧紧握成拳,抓着陆馜退后。也不知道这点时间够不够,宋廉有没有将叶申藏起来?若今日叶申被黑五带走,必定凶多吉少!
两方对峙,周围连围观的百姓都没有,整个东街静得瘆人。
无论陆曼笙今日如何阻拦,这南烟斋定是守不住的!
就在剑拔弩张之际,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从东街口跑来四个青壮男人,步伐整齐,停在南烟斋门口陆曼笙的面前,面对黑五毫无惧色。
这几个男子的面容陆曼笙皆不熟悉,她很是诧异。随后,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男子缓缓走来,是陆曼笙熟悉的容貌——剑眉星眸,气宇轩昂。
“宋廉?”陆馜下意识地唤道。
黑五的眼神明显有些疑惑。陆曼笙定睛细看,那穿着军装的男子并非宋廉,而是宋廉的哥哥宋清——元世臣的得力副将。他带来的人也皆是训练有素的精壮男子,看来应该是元世臣的手下。
陆曼笙松了一口气,温声唤道:“宋副将。”
“陆姑娘。”宋清先向陆曼笙行礼,继而才看向黑五,冷声道,“哦?你是……?”
显然黑五并不陌生宋副将这个称呼,他立刻笑迎道:“宋副将,有失远迎。我是魏爷的手下黑五,不知为何宋副将会在此处?”
“不敢。”宋清漠然还礼,“元督军派我来恒城,我已在城外守候多时,不见五爷来迎,只好绕路走船运进城。看来我们有必要和白帮好好谈谈,竟然完全不把我们元督军放在眼里。”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黑五面色阴晴不定,他为了稳住白帮,其他事自然抛后。虽然知晓这个宋副将到了恒城,但因为来人并非元世臣,等他坐上白帮老大的位置,区区一个副将他怎会放在眼里?
“魏爷遇刺,我们一直都在忙于抓捕逃犯。”但此时他没有抓到叶申,还不能开罪元世臣,便急忙解释,“这不今日刚好查到逃犯藏匿在这家香料店中,就前来抓人。但这位陆老板一直阻拦,我们只能强搜,并非故意怠慢宋副将的。”
黑五挥手示意手下硬闯南烟斋:“来人,还不快搜!”
听完黑五的话,宋清冷笑着一字一句道:“是谁给你的胆子,敢对元督军的人动手?”
陆曼笙竟与元世臣有关系?!
黑五瞬间面色煞白,宋清的话让白帮的手下包括黑五都有些动摇。元世臣这样大张旗鼓地派人来护着陆曼笙,今日这南烟斋定是搜不成了。东三省的元督军要保护的人,谁敢动?还得掂量掂量元督军的铁骑人马,就算今日要搜南烟斋的人是魏之深也不行。
如此便让黑五有些措手不及,他现在是借着魏之深的名义行事,若是和元督军起了正面冲突,未必能得到白帮众人的支持。叶申若是真的躲在南烟斋里,怎么可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逃走?元世臣的手伸得再长,恒城也是白帮的天下。于是黑五当下示意撤退。
黑五的人一走,宋清便让人守在门口,自己则离开去处理事务了。陆馜扶着陆曼笙退回南烟斋,陆曼笙这才松开了紧握的手,手心里都是冷汗。陆曼笙见陆馜脸色不好,劝慰道:“赵警官的事,我们再想想办法。”
陆馜咬着嘴唇点点头,表情很是隐忍。陆曼笙知晓她心里惶恐,拿起桌上的小暖炉塞给她,刚要说话,就看见宋廉领着小语快步走来。
宋廉已经知晓是宋清解的围,毫不意外,他在陆曼笙身边低声说道:“叶二爷不见了!”
陆曼笙吃惊:“会不会是为了躲避黑五的搜查藏起来了?”
“是背着我溜走的!小语说你们一走他就翻墙出去了,估计是去救赵警官了!”宋廉颇为焦虑,“他之前叫我通知赵夫人今晚在码头安排船只,我就察觉到他想做什么,但我没想到他能在我眼皮子底下溜走……”
陆曼笙闻言快步冲到客房,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床榻还留有余温。陆曼笙呆呆地看着床榻,突然觉得手脚发凉,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却又祈祷只是自己的胡思乱想。
她觉得叶申不会再回来了。
宋廉也跟了进来,看着陆曼笙茫然地坐在床前,询问道:“要去追吗,陆姑娘?”
“不用了,他想做的事……”陆曼笙颓靠在床边,低声道,“谁也阻止不了的。你就照着他说的去做吧。”
此时的魏公馆里,黑五刚刚挂掉了电话,有些焦躁。东洋人不是非自己不可,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再找不到通行文书,东洋人可能会放弃支持他。他背叛了魏之深,如果再失去了东洋人的支持,他真的会一无所有!
他坐在沙发上,手里把弄着一枚珍珠耳坠。
魏之深当然没有死,那日他被自己偷袭,大腿被子弹击中无法行走,差一点就死在书房里了,但还没处理干净,叶申就来了,由此发生了一场恶战。魏公馆的地形黑五没有魏之深和叶申熟悉,无奈被他们逃脱。
当时魏公馆的人手只有小部分替换成了他的人,所以不敢大肆追杀。虽然东洋人也在帮他暗地里搜捕魏之深,但至今没有消息,放虎归山,实在让人不安!
“五爷,元督军那边的宋副将求见。”手下的声音打断了黑五的思绪。
“他来干什么?”黑五沉默片刻,起身去见。他还不是恒城的主人,没有资格拒绝。
坐在大厅沙发上的宋清看到黑五进来,并不打算起身。黑五微微皱眉,心中不爽。宋清也不打算弯弯绕绕:“元督军明日就会到恒城,请五爷打开城门相迎。”
“不行。”黑五瞬间就明白了元世臣的目的,毫不犹豫地拒绝,“逃犯叶申还未抓住,我们没有魏爷的命令不敢轻易开城门。毕竟元督军带的都是行武之人,若是放行让你们进城、引起百姓骚乱的话,我黑五实在是担不起这个责任。”
“五爷,我不得不提醒你,魏先生不在了,恒城需要新的主人。如果我们元督军不认,想必五爷的位置坐着也不会稳固。”宋清笑笑,并不生气。
宋清来势汹汹,黑五当即沉默。原本魏之深与元督军是平等的关系,互不相干,如今魏之深不在了,元世臣就想来分一杯羹,倒是好算计。若是自己此时去迎元世臣,往后都是低人一等。虽然他有东洋人撑腰并不怕元世臣,但有东洋人倚仗不能当作拒绝的理由,要是让外人知道他勾结东洋人,便更是给了旁人讨伐自己的理由。
宋清见黑五一言不发,冷哼道:“我劝五爷不要拿着鸡毛当令箭,五爷做了些什么我们心知肚明。如果五爷不愿意行个方便,我们也不介意从东洋人手里行个方便。”
黑五脸色大变,元世臣竟然将他的事调查得如此清楚。黑五握紧拳头,心中冷笑,面上却恭敬道:“自然是要给元督军行这个方便的。”
这几日夜里特别寒凉,南烟斋里依旧是沉重的气氛。陆曼笙研磨着香料,几个时辰一言不发,小语实在忍不住,忧心道:“二小姐,您吃些东西吧。宋小哥出去打听了,应该就快带消息回来了。”
陆曼笙叹了口气说:“我没事。馜儿回来了吗?”
小语摇摇头:“馜姐姐担心赵警官,出去一天了,还没有回来。”
“我去找她。”陆曼笙起身,突然觉得有点晕眩,胸口一阵抽疼。她踉跄着向柜子倒去,还是小语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二小姐您怎么了?!”
陆曼笙摆摆手正想说没事,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宋廉风尘仆仆地跑进店里,急切道:“不好!刚刚从魏公馆传来的消息!黑五抓到叶申了!”
闻言,陆曼笙只觉得天昏地暗,眼前模糊不清。
“他现在如何……”陆曼笙强撑着身子问宋廉。
宋廉欲言而止,陆曼笙直起身子走到宋廉身前问:“你说,他如何了?”
宋廉低着头说:“二爷查到赵警官被关在白帮的私牢里,就炸了白帮的弹药库,但还是没有找到赵警官,可能是失踪了。叶二爷……被黑五抓了。我听说他被黑五绑着挂到城门示众,说是给魏之深报仇。现在叶二爷生死未卜,就算此刻还活着也是命不久矣……我还没去瞧,先回来告诉姑娘。”
“怎、怎么会这样?!”小语被吓得说不清楚话。陆曼笙突然抓起挂在木椅上的披风,朝着黑夜中跑去。
“姑娘!!”身后小语的呼唤声转瞬即逝。
从东街走到城门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陆曼笙却觉得这段夜路分外漫长。浓重的夜色掩盖了她的身影,这是她第一次想去见他,又害怕见到他。
小巷前方隐隐走来两个熟悉的人影。
浓烈的血腥味传来,陆曼笙微微皱眉。来人是满身是血的陆馜,她扶着昏迷的赵信执,正艰难地走向自己。
“姑娘!”陆馜潸然泪下。陆曼笙疾步走到她身边,确认她身上的血是来自旁人后,心下缓了不少。再看向赵信执,黑夜中看不清赵信执伤在哪里,但越来越浓的血腥味显示出赵信执现在的情况很危险。
“二爷炸了弹药库,让杨小哥趁乱带着人把赵警官带出来的。赵警官……在私牢里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二爷被抓了,赵警官不肯走,被杨小哥打晕送了出来。”陆馜哽咽道,“赵警官的手……不能动了。”
短短几句话,其中凶险陆曼笙不敢细想,心中只觉得一阵绞痛。
赵信执能留着一条命已是万幸,陆曼笙点点头道:“馜儿,你带着赵警官去码头,宋廉安排了船,赵夫人也在船上等你们。等过了风头再回来……若是这一遭过不去,你们就好好生活别回来了。”
陆馜闻言,悲从中来,忍不住落泪。
陆曼笙见状,拿帕子擦掉陆馜的眼泪,安慰道:“赵夫人是很好相处的,你不要担心。”
陆馜终于忍不住悲恸大哭道:“姑娘胡说什么,我是担心我走了姑娘一个人怎么办。”
陆曼笙平静地说:“终归是要我一个人的。你早些走,我也能安心。”
陆馜勉强支撑着身子,咬咬唇道:“姑娘……你要去救二爷吗?白帮派了好多人守在城门口。”
“咳咳!”身边的赵信执突然出声。二人看去,赵信执的意识并没有清醒,只是这凉夜让他愈加不舒服。陆馜心中焦急,赵信执再不救治就来不及了,而自家姑娘又要去做傻事。陆馜第一次感到抉择是如此痛苦。
陆曼笙询问:“你不要担心我。赵警官被抓走的时候,你心境如何?”
陆馜犹豫片刻道:“我当时想,若是赵警官不在了,我便跟着一同去算了。”
“我也一样。”陆曼笙淡然笑道,“所以你不必拦我。”
城门口围满了人,白帮的人阻拦着想要上前围观的百姓。陆曼笙隐藏在人群之中,远远地就看到那个挂在城墙上的熟悉人影。她的心被揪得生疼,喘不过气来,死死握紧的手里,指甲刺破了手心,涌出了血。
“叶二爷怎么会是杀死魏先生的凶手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已经死了吧?!你看他血都流干了……”
“啧啧,贪心不足蛇吞象啊!”
周遭钻心刺骨的声音陆曼笙仿佛都听不见了,她不会去怨恨这些愚昧无知的百姓,因为人性本如此。
明知这是陷阱,她也要试一试。陆曼笙果断地拔下簪子,将手心的伤口划开,血顿时喷涌而出。掏出怀中的香粉和手心的血掺在一起,她掏出火折子准备点燃手中的血香料。
疼痛让她全身战栗起来,好像有人在阻止她,她的手动弹不得。
此时耳边响起了一个微弱、不清晰的苍老声音:“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在干预人的命数……”
陆曼笙下意识地回答道:“我要救他!”
那声音继续阻止她:“这是他的命数!你不能改!你会害了自己。”
拿着火折子的手不停颤抖,陆曼笙的眼泪从眼角滑落,滴到手心,声音如泣如诉:“如果他死了,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手上阻拦的力量消失了,陆曼笙迅速点燃手中掺着血的香料。香味瞬间弥漫开来,是世间从未有过的浓烈醇厚的香气。吵闹的百姓和守卫突然安静下来,慢慢地他们停下了交谈和动作,最终全倒在了地上,一切归于寂静,整个恒城万籁俱寂。
陆曼笙从倒下的人中间跨过,走到城门下,叶申的血顺着他的手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陆曼笙抬头看去,血滴落在她的脸上,还是温热的,与她的眼泪混为一体。
叶申的身体在风中摇摇欲坠。
陆曼笙忍不住嘶吼道:“叶申——”声音划破静谧漆黑的夜空。
元世臣快马加鞭提前到达了恒城,准备先去见陆曼笙。赶到南烟斋时,看到的却是满身是血晕倒在后院的陆曼笙和叶申。
“叶二爷被挂在城门口只剩一口气了,也不知道陆姑娘是怎么把他带回来的。”刚刚赶回来的宋廉向元世臣解释道。他从陆馜的口中得知陆曼笙居然单枪匹马地去救叶申,竟然还把人带回来了。
用了何种手段他们已经不得而知,只见眼前的陆曼笙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般虚弱无力,她身上沾满了叶申的血,手紧紧抓着叶申的手腕。
“我知道了。”元世臣冷着脸抱起陆曼笙。没有意识的陆曼笙不肯放开叶申的手,元世臣心中五味杂陈,温柔地将她的手指掰开,搂在自己怀中,吩咐道:“你们带着叶申躲起来,我带曼笙去医院。”
说完元世臣抱紧怀中的女子,转身离开。
陆曼笙觉得很累,身子像是在海中,被海浪颠簸得无所适从。她回头看到自己的身子就躺在城门下,魂魄却走在水里,好像在做梦,又好像不停地沉溺在回忆中,浮浮沉沉。
回忆越来越清晰——高山流水之间,容貌清丽的少女伏着桌案,翻阅着一本古旧的书籍。书页是空白的,少女轻声说出一个名字,白页上便慢慢浮现出名字。
第一世,魏家幺女性情温和,因父母之命觅得良缘。但陈家二郎出征西北,死于战场,魏女守寡终生。
第二世,旸村突发疫情,罗家孤儿寡母,有女鸳清,被拐卖至外地。途中逃走被洛南村村民阿烈所收留,抚养成人。鸳清及笄时,其视若兄长的阿烈遭遇狼群,不治身亡。鸳清心悦阿烈,孤独终老。
第三世,官宦之女陆曼笙,家中突逢巨变,逃亡恒城时患急病,得地头蛇叶申相助。二人暗生情愫,两情相悦。叶申护送陆曼笙前往恒城,但途中陆曼笙病情加剧,未到恒城便病逝。
……
少女合上手中的书籍,忍不住叹气:“为什么人世间有那么多不能成眷属的有情人?”
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呼唤少女的名字:“阿生。”
“爷爷!”那名叫阿生的少女回头,喜出望外地挽住仙风道骨的爷爷。
爷爷笑呵呵地解释着阿生的疑惑:“因为世人不懂得珍。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是上天对他们的惩罚。”
阿生似懂非懂,指着书籍茫然不解:“爷爷,你瞧这两人,用情至深,只可惜三生三世都生生错过。惩罚何必这般折磨人呢?”
爷爷却摇摇头道:“阿生,这都是命中注定的。因为他们前世有了亏欠,来世就不得善终。”
这样生涩的道理阿生并不是很懂,但她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明显是有了自己的小心思,低垂着头露出狡黠的笑容。
既然前世的亏欠后世来偿还,那不如这一世圆满,下一世再来偿还也来得及吧?
爷爷立刻就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吹胡子瞪眼道:“你不要动什么歪心思,去乱了他们的命数,不然终究是要你自尝恶果的。”
阿生有些赧然:“爷爷,我守在这里好久了,整日瞧着他们悲欢离合,总有些感触,总希望世间人能够圆满。”
爷爷却严厉呵斥:“阿生,你不应该悲天悯人,你没有心的。”
“是,爷爷,我知道了。”阿生缓缓地松开了手,听话地点头。
爷爷继续说:“我算出你近日有劫数,最好还是乖乖待在这里哪儿也不要去。不要枉费了我对你的期望。”
远处头上簪着昙花的少女等爷爷离开后,才蹑手蹑脚地摸回阿生身边。见阿生唉声叹气,少女劝慰道:“姑娘,爷爷说得没有错,世间万物自有因果。”
“哼!”阿生站在那儿怏怏不乐,思来想去决定道,“爷爷不同意,我偏要去帮他们!”
阿生回到桌案前,翻开书籍在那页提笔蘸墨将结局涂黑,又在空白处落笔书写。
“官宦之女陆曼笙,家中突逢巨变,逃亡恒城时患急病,得地头蛇叶申相助。二人暗生情愫,两情相悦,喜结连理,相伴终老。”
阿生喜滋滋地放下笔,拉着头戴昙花的少女说:“走,馥儿,我们去人世间瞧瞧我写的结局如何!”
说着,阿生就要往外走,馥儿却不敢,怯生生地说:“姑娘,我们这样跑出去不好吧?要是被旁人知晓了……”
闻言,阿生将馥儿拉到铜镜前,指着镜子让她看。只见铜镜中正是那名叫叶申的小男孩,他坐在山头上,刚刚埋葬了那位叫鸳清的老妇人,正在为老妇人的石碑雕刻姓名。那少年低着头,发丝垂落在脸侧。
阿生悲怜:“你瞧瞧他们多可怜,如此相近却没有了前世的记忆。还要再过十几年才能再次相遇,不过短短几个月又要分离,你如何忍心?”
馥儿露出了犹豫的神色。
还是阿生果断决定:“我们偷偷溜出去帮帮他们。于他们而言的一生一世,不过是爷爷打个盹的时间罢了,旁人不会发现的。”
馥儿怕阿生闯祸,不敢让她独自去,只好答应:“姑娘说得有道理,我们早些回来就是了。”
暴风骤雨,尚书府邸悄然无声。
阿生现身在府邸小姐的房中,乍一眼看到床榻上面容枯槁的少女,她有点茫然无措。
回过神来后,阿生扯着馥儿慌张道:“这是什么时候?我们来错时辰了吗?为何她身上只有死气?她明明是在逃亡恒城时才生病的,况且我已经改写了,让她病愈平安无事……”
就在那一刹那,阿生突然想起爷爷从前反反复复说过、自己却从没有铭记在心的话:
“乱了人的命数,人是要遭报应的。”
“都是我的错,是我乱了她的命数,她才提前病了!”阿生心慌意乱道,“不行,我不能让她死!不能让她死!”
馥儿拉住阿生,惶恐道:“姑娘!你想做什么?生老病死不过人之常情,她还会有来世!我们回去乖乖认罚,爷爷肯定不会怪我们的。”
阿生拼命摇着头:“我不能让她死!我来一遭人间就是不想看他们错过!是我做错事害了她!你要我眼睁睁地看她去死吗?”
馥儿踌躇道:“可是姑娘,我们私自来人间已经是错了,若再不及时回去,我们就要自尝恶果了!”
“馥儿,我不甘心!”阿生咬牙,下定了决心。她一把推开馥儿,扑到床榻前用手轻轻抚摸着那少女的脸,指尖闪烁着微弱的光芒,试图将少女从鬼门关前拉回来。
几次都没有成功,而阿生已经用了最大的力气,用力到她浑身颤抖,却依旧无可奈何。
一时间颓然、不甘心、懊恼、愤恨涌上阿生的心头,她突然十指交扣握紧少女的手,就在刹那间,阿生消失在馥儿的眼前。
馥儿惊叫道:“姑娘!你不能!!”但她根本来不及阻止,阿生已经化作魂魄去救眼前这个少女的魂魄了。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天色阴沉得骇人。等了许久都没有回音,馥儿伏在床前,不敢离开。
突然,床榻上的少女皱眉轻咳,馥儿喜出望外地轻声唤道:“姑娘?姑娘?!”
那躺在床上的少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用疑惑的眼神问馥儿:“你是新进府的丫环吗……”
馥儿忐忑不安,她不知道此刻躺在床上的姑娘是原主还是阿生。稍稍镇定之后,她轻声回道:“是啊,我叫馥儿。”
阿生知道她的名字,如果是阿生一定认得出她。
少女愣愣地盯着馥儿:“你好漂亮啊,你是仙女吗?”
这语气不是阿生,馥儿心中火急火燎,只好摇摇头:“我不是仙女,我是花灵。”
少女不懂,侧头问道:“花灵?是什么?”
突然屋外传来一阵喧闹,是哀号哭泣和杯盏摔落的声音。
那少女的脸色越来越灰败,整个人奄奄一息,她气若游丝地问道:“馥儿,我是不是要死了……”
馥儿不会撒谎,她也不觉得死是如何伤痛的事,便坦然道:“是啊,你马上要死了。”
是啊,陆曼笙死了。
活着的根本不是陆曼笙。
陆曼笙头痛欲裂,感觉手脚被束缚住,只能在黑暗中拼命挣扎。
一定是个噩梦,一定是个噩梦!如果是噩梦,那为何怎么也醒不过来?!
直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是那个在城门口阻止她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清晰而严厉:“三生,你本就错了。你用自己的魂去救了那个姑娘的魂,现在你又为了救这个男人,乱了那么多人的心绪。你可知道你要受到怎样的责罚?!”
陆曼笙想要辩解,却说不出话来。那声音继续责骂道:
“你用修为去救他,乱了人间的命数,差点魂飞魄散!我不准你再留下!立刻回来受罚!”
“不——”陆曼笙慌张道,自己终于能出声了,“人间短短数十年,您就让我陪他走到最后吧,求求您了!”
那声音沉默片刻,缓声道:
“冥顽不灵!你喜欢他,究竟是因为你以为自己是陆曼笙而喜欢他,还是因为你三生喜欢他?
“你如此痛苦。
“可知,你不是人,你没有心。”
陆曼笙说不出话,像是吃了黄连般满嘴苦涩。
“而他呢?”那个苍老的声音继续问,“他喜欢的是陆曼笙,还是你三生呢?你敢与他说你的秘密吗?他会接受你吗?”
陆曼笙突然眼神清明,喃喃自语道:“对,我不是陆曼笙,我不是陆曼笙,我是三生!我是为了救陆曼笙!我是为了他们能够在一起!我……”
——我没有!
三生说不出口,她无法欺骗自己,她爱上了那个人。
“你本意为善,但途生贪念,心生爱慕,霸占人身躯!自私自利!罪该当罚!!”
那声音言罢,伴随着三生挣扎的声音,一切最终归为平静。
元世臣下榻在前朝文豪王硕的故居里,陆曼笙也被安置在此处。小语正在床榻前照顾还在沉睡的陆曼笙,陆曼笙已经昏睡三日了。
该是吃药的时辰了,这几日陆曼笙的药都是昏睡时灌下去的,至多喝掉三分之一。这天小语端药回来时却发现躺在床上的陆曼笙正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纱幔,小语不由得欣喜道:“二小姐您醒啦!”
陆曼笙听到声音,侧头看着小语,许久没说话。在小语的追问之下,陆曼笙迷茫地问:“你是……”
声音有些嘶哑,语气还有些小心翼翼。小语诧异:“二小姐,我是小语啊。”
“你长得好像……”陆曼笙的头一阵疼,她拿手撑着头,“我想不起来了……”
说完,陆曼笙又陷入了沉沉的昏睡。
元世臣得了消息便赶回来守在陆曼笙的床榻边,陆曼笙再次醒来已经是四个时辰后的事了,她那胡言乱语的呢喃让元世臣和小语终于确定——陆曼笙失忆了。
出了房门,心如刀割的小语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督军,二小姐好似很在意那个叶二爷,那叶二爷生死未卜,二小姐受了好大的刺激。”
“不许提他。”元世臣沉吟片刻,“不记得那些,也好。”
往后陆曼笙的人生里,他才是她唯一且最重要的人。
元世臣亲自煎好药端到房间时,陆曼笙正看着窗外的落叶发愣。
“你在瞧什么?”元世臣笑着说。
陆曼笙已经重新认得小语和元世臣了,便回头答道:“已经是一月了,为何还不下雪?我记得往年都会下雪的。”
元世臣笑着说:“这里是江南,不会下雪的,京上才会下雪。我还记得小时候你总是在院子里玩雪球,然后手脚冻得通红。有一年玩得兴起发烧了,还连累我和我妹妹被陆大人责罚了。”
“好像是有这样的事……”陆曼笙认真思索着,眉头皱得紧紧的。
元世臣拉着她的手说:“不要想了,以后会慢慢想起来的。等你病好了我就带你回京上看雪,可好?”
闻言,陆曼笙有些欣喜,恒城对她来说太陌生了,她想回到那个她熟悉的地方。她一定能找回自己的记忆,她还记得她那时候病得厉害,没想到自己睡了这么久,久到自己都不记得这十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而此时恒城南街的一间简陋民屋里,元世臣将叶申安置在了此处。叶申还在昏迷不醒中,元世臣派来的大夫在为他治疗,小云仙在一旁焦急地问:“大夫,二爷怎么还不醒,而且还在发烧?!”
大夫拿着帕子为叶申擦掉额头上的虚汗,见他脸色苍白,嘴里说着胡话,无奈道:“他的伤口总算不流血了,气息也稳定了很多。可是……这位叶二爷的身子已经伤透了,很难恢复。若是没有活着的念头,有可能就不会醒了。”
小云仙面如死灰:“不行,我不能让二爷死,我……我要去把陆姑娘找来!二爷最在意陆姑娘了,有陆姑娘在二爷肯定会醒过来!”
大夫阻拦道:“不要去,我也给陆姑娘看过病了,她失忆了,谁都不认识了。何况……她和元督军就要结婚了,督军不会允许她出来见人的。”
大夫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立刻噤声。
“陆姑娘要和元督军结婚了?!”小云仙吃惊道。
大夫摇摇头,别过头去:“这话我不该说的,我不知道。”
“就算这样我也要去试试!”小云仙当机立断跑出了门。
没有人注意到躺在床上的叶申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小云仙当然没有在王宅里见到陆曼笙,但却意外地从宋廉口中得知了戴晚清在此处,戴晚清的安分守己终于让黑五对她放下戒心。陆曼笙自从失忆后,遇到陌生人便会慌乱得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只有小语能够亲近,就算是元世臣,陆曼笙也只敢离得远远地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