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曼笙觉得全身无力,她几日前还是陆府的千金小姐、父亲的掌上明珠,如今却变成了奔逃的难民。她一时无法接受,心不在焉,只是听话地点点头。
元世臣又叮嘱了几句路上可能遇到的危险,拖到不得不启程时,才策马离开。
第二日陆曼笙继续上路,除了马夫、宋廉和一个粗壮婆子,陪在陆曼笙身边的就是新进府的丫环陆馜和陆馥,还有谁都看不见的元又语。这也是元世臣的意思,人越少越低调,不容易惹人注目。
北方往南方逃亡的人家很多,那些拦路抢钱的劫匪都把精力放在了大户人家上。陆曼笙的马车一路上也不太平,但好在都有惊无险。
却没想到在经过埔村时遇到了大麻烦。
恒城是南方最富饶的城镇,被白帮所控制,还有所谓的土皇帝,可以说早就自立门户了。但因为每年恒城都上缴丰厚的税银,朝廷也就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因京上大乱,白帮就把进恒城的路给封了,大批想逃向恒城的百姓都被堵在埔村这个离恒城最近的村落里。
陆曼笙一行无法进城,只能借住在埔村农户的家里,焦急地等着恒城开城的消息。整整七日过去了,恒城城门依旧没有动静。宋廉计算了去别处的路线,陆曼笙却又开始生病发烧了,浑身滚烫。
身子的高温降不下来,陆馜见势不对,让陆馥留在屋里照顾陆曼笙,她吩咐守在外面的婆子道:“快去找桶干净的水来,小姐又烧起来了,得用凉水擦身子。”
婆子也急了:“馜姑娘,你这是为难我啊!埔村落难百姓太多了,井口都被那无赖占了,要收钱呢!就算给了银钱,我也不敢提着桶水大摇大摆地在村里走,可是会被抢走的。”
“那可怎么是好?”陆馜急得团团转。宋廉和马车夫去打探消息了,还没有回来。她们身上是带够了药和银钱,却万万没想到会缺水。
突然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给我钱,我去帮你们弄水。”
陆馜瞧过去,一个少年偷听了她们的话,正叼着根草歪着头趴在墙头瞧着自己。那少年穿得脏兮兮的,像是村里的乞丐,脸也是蓬头垢面的看不清长相,只看到他带着有些戏谑的笑容。
陆馜警惕地看着他,问道:“你要多少钱?”
少年毫不犹豫地狮子大开口:“一锭银子吧。”
陆馜变了脸色:“一桶水你要一锭银子?!你怎么不去抢呢?!”
少年撇撇嘴:“爱要不要。”
婆子扯了扯陆馜的袖子,轻声道:“馜丫头,他是村里的小混混,手下的人不少,有些本事的。不如让他去试试也成,总归是小姐重要。”
陆馜皱着眉对那少年说:“那你去提水吧,回来我就给你钱。”
“不行,先给钱。”
“你跑了怎么办?”
“呵。”少年跳下墙头,准备要走。
“你回来。”陆馜最烦与这种无赖打交道,只得追到门口拿出一锭银子丢过去说,“那你快去快回。”
少年却没有收下银子,丢回银子不屑地说:“我改主意了,我不要钱。你小姐进村的时候蒙着面,但她头上戴着的银梳子怪好看的,我要那个!”
陆馜脸色难看:“你一个男人要首饰做什么?!钱不够我再补给你就是了!那梳子不值钱的!”
少年无所谓地说:“我就是喜欢,我要送给我以后的媳妇。”
那少年原来是想讹钱,看陆馜怀疑自己,心里不爽,就想捉弄捉弄陆馜,自然也不是真心想要什么银梳子。
“你!!无耻!给我等着!”陆馜气得柳眉倒竖,重重地甩上了门。瞧着陆曼笙躺在床上难受,她心里不好受,喃喃道:“是我没本事,姑娘回头再怪我就是了。”
言罢,陆馜轻手轻脚地摘下陆曼笙头上的银梳,出门丢给少年,狠狠地说:“快去快回,不要食言。”
少年拿了银梳,不免多看了两眼,只见银梳上刻着蝴蝶花纹,上面还留有梨花水的清香。少年掂量了下是纯银的,心中满意。
那少年刚收了银梳,躲在不远处的小混混们便迎上来说:“老大,银梳子欸!请我们喝酒去。”
陆馜听到这话,回头就想骂人,却见那少年狠狠地踹了小混混一脚,命令道:“喝什么酒,先提水去!”
那少年没有失约,吩咐人提了一桶水送到了陆曼笙房间。陆馜陆馥轮流给陆曼笙擦手擦脚,好不容易才将高烧压下去。
见陆曼笙睡得不那么难受了,陆馜才委屈道:“一把银梳就换了一桶水,气死人了!”
“姑娘没事就好。”陆馥知道陆馜心里难受,劝慰道。
陆曼笙醒来的时候,已是子时,旁人早已熟睡。陆曼笙见陆馜陆馥挤在旁边的小榻上打瞌睡,不忍心叫醒她们,自己起身摸到桌前喝了杯水,披着外衣站在院子里吹了一会儿风。夜晚的村庄寂静无声,也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里耽搁多久。
“喂,你就是她们家小姐啊?”黑暗中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陆曼笙一大跳。
“谁?”陆曼笙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墙头那边有人影晃动,她低声质问道。
“今早是我给你弄的水,你什么态度啊,有钱人真是忘恩负义。”那声音不满道。
“哦……你突然说话,吓着我了,今日的事谢谢你。”陆曼笙对那人影福了福身子,夜色太深,估计那少年也没瞧见。
少年无话了,院子里重新归于静谧。见少年不再说话,陆曼笙准备回屋,却听到黑暗中有急促的奔跑声传来,然后她听到另外一个声音喘着粗气说:“老大,吴大去外头拿货被砍了一刀,一直在流血止不住啊!”
少年闻言,紧张地说:“快!送去村大夫那儿!”
“村大夫被招进城里了!!估计天亮才能回来!”
黑夜里,陆曼笙就算看不清少年的神情,也知道他此时的焦虑和急切。陆曼笙忍不住出声道:“那个,我有金疮药,可以给你们一些,治疗伤口很有用的,如果不是致命伤应该能熬到明天早上。”
“啊!谢谢姑娘。”后来的少年急忙道谢。
但先前的少年却突然沉默,似乎在揣测陆曼笙的意图。
陆曼笙没有犹豫,即刻就从屋里翻出金疮药摸黑丢给少年。瓶子是金线绕着的,一看就不是凡品。
“多谢。”少年留下这两个字,转身离开。
等脚步声渐远,陆曼笙抬头看着月色,继续想着往后何去何从,却听到在自己身后站了许久的元又语轻声说:“小姐帮他做什么?他不是好人,今日不过拿桶水,却换走了小姐你的银梳……”
陆曼笙下意识地摸了摸发髻,空无一物,坦然道:“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世道艰难,多与人为善吧。我若是沦落成他们这般,未必能更善良。”
陆曼笙多站了一会儿,隐约听到后门那儿传来马夫和宋廉说话的声音,话语间还提及了自己的父亲。陆曼笙放轻脚步往后门挪去,想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我们二小姐怎么办,年纪轻轻的就没了爹娘……”这是马夫的声音。
“先不要告诉小姐,她病情未愈……”是宋廉的声音。
陆曼笙自然没有沉住气,立刻现身,出声质问道:“宋廉,我父亲怎么了?!你不必瞒我,如今我这般还有什么受不住的,早些做好安排才是!”
马夫一看到陆曼笙,没忍住,悲戚大哭道:“二小姐,二小姐节哀!京上来的消息,老爷没了!”
马夫哭得不成人样,陆曼笙却很平静,也许她早已经预见了这个结果。如果只是普通的牢狱之灾,何须将她这样狼狈匆忙地送走呢?父亲分明早已知道这是灭顶之灾了!
宋廉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陆曼笙。陆曼笙思索良久,才对那车夫和宋廉说:“陆府虽不在了,但这趟行路艰难,你们没有欺我无依无靠,我心中十分感激。等到了恒城安顿下来,我会给你们一笔银钱,你们愿意跟着我就跟着我讨生活,愿意出去谋事或者回京上也可以。”
“二小姐,我们不走……”马夫和宋廉面面相觑。马夫还想再说些什么,他本是京上人,自然是想回京上的。陆曼笙此举已是最好的安排,可他又担心自家小姐孤身在人生地不熟的恒城生活艰难。
陆曼笙打断他的话道:“没有什么二小姐了,陆府已经不在了。以后不要叫我二小姐了,免得旁人问起这称呼的缘由,你们还是叫我……姑娘吧。”
一夜之间,失去了亲族,失去了所有,陆曼笙不再是陆府那个柔和软弱的二小姐了,而是变成了处事冷静的当家人,说话有着毋庸置疑的威严。
安排好了去恒城的事,陆曼笙想回屋休息,却看到元又语依旧站在墙角阴影下。陆曼笙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叹气:“又语,你真的该走了。”
“小姐,老爷不在了,我如何放心得下你?”元又语低声啜泣。她对陆府有很深的感情,听到陆老爷离去的消息,她比陆曼笙还要痛苦。
陆曼笙摇头拒绝:“又语,你不能陪我太久,不然会灰飞烟灭的。我怕我有一日睁眼看不到你,那样我会更伤心的,还不如亲眼看着你走。”
元又语突然觉得眼前的小姐完全变了一个人,但那熟悉的声音却满是对自己的担忧。犹豫不决中,陆曼笙走到元又语的背后,轻推了一把,在她耳边轻声说:“不要回头了,如果你不走,我可就不是你的二小姐了。”
元又语落着泪,用手反揪了一下陆曼笙的袖子,最终放了手,迈出了步子。
陆曼笙在她身后温声道:“我也舍不得你,可我更期盼与你能够来世相见。”
元又语终究没有再回头,就这样消失在了夜色中。陆曼笙迎着凄凉的风,收敛了情绪,往后自己就是孤身一人了。
说起来元又语走后的第二天,陆曼笙的病就好了起来。自那日起,陆曼笙便不太提及过去的事了,不知道是故意避开,还是忘记了。
本以为埔村临近恒城,定是安生之处,但宋廉很快就发现一到夜里就有陌生人围绕着陆曼笙所住的农户家转悠。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因为之前路上他们粮食殆尽,马夫不得已在村里用银钱兑换了粮食,那些人也许因此发现了陆曼笙一行人带着不少钱财,准备动手抢劫。
今夜农户家周遭来往的人特别多。宋廉与马夫都是会功夫的,马车里还有一些防身的武器,若是动起手来未必打不过花拳绣腿的混混,只是难免会有一场恶战。
宋廉和马夫拿着砍刀紧张地藏在门后。今日倘若是风平浪静,明日定不能留了。因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宋廉的手心都是冷汗。
“里面的人是我们先看上的,你们来晚了。”
外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那提水少年的声音!宋廉心头大骇,这少年果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宋廉从门缝看出去,只见少年带着人正在与另一群打扮不善的人对峙。
另一边领头的大胡子冷冷地瞧着少年,威胁道:“姓叶的,大家都是出来混的,凭本事说话。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
“那行,我们干一架就是。”少年身后的人蠢蠢欲动,少年轻描淡写道,“说到底这里也是白帮的地盘,你们今日敢动白帮的东西,就要做好心理准备。”
大胡子听到白帮的名号,明显犹豫了片刻,朝民宅看了一眼,宋廉吓得赶紧移开了身体。大胡子纠结了半晌,还是忌讳白帮的名号,冷哼着走了。
白帮?那少年不是一般的小混混,竟然是白帮的人!宋廉心里的惊慌已经压抑不住了,若是一般的小混混也就罢了,但如果是白帮与他们动手,他们毫无胜算。
宋廉低声吩咐马夫去通知陆曼笙先躲藏起来,自己继续暗中观察那少年。
可过了许久,宋廉也没见那少年有什么动作。宋廉不敢掉以轻心,依旧警惕,马夫已经跟婆子一起收拾东西将陆曼笙藏起来了。
少年好像知道宋廉在门后,等遣散了手下,确认周遭无人后,他才回身走到门口,对着门说:“你们收拾行李,立刻就走。这里的人多是恶劣狠毒之辈,亦有不少江洋盗徒。你们家小姐带着两个丫环,你护不住的,像今夜这样的事还会不停地发生。等你们出了村子就走水路,从东面绕去恒城,想法子登上货船,恒城的货船还能出入。”
宋廉这才意识到少年是在帮他们,甚至还告诉了他们去恒城的法子。他有些意外,不过是有过一桶水的“交情”,这少年为什么会帮他们?但宋廉不敢迟疑,赶紧叫上了陆曼笙一行,准备离开埔村。
马车行到村口,少年在等他们。
坐在马车前的宋廉与他道谢,少年却不耐烦地摆摆手道:“你们快走吧,别拖拖拉拉的给我惹麻烦。”
“不知可否告知我你的名字,我好记下,往日再相见也好感谢。”陆曼笙坐在马车里,忍不住出声问道。少年认出她的声音,知道说话的就是这家被他抢走了银梳的二小姐。
少年狠狠拍了一下马屁股,马车开始前进。陆曼笙来不及再问,就听到少年清朗的声音:“二小姐是吧?你我云泥之别,想必此去你我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无须多此一举知道我的名字。”
陆曼笙掀开车帘子瞧去,只看到少年挥手离开的背影。
陆曼笙就这样探着头,看着少年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看着埔村渐行渐远,而在那个方向还有更遥远的京上。一切都结束了,父亲也好,京上的所有人与事也好,元又语也好,那些回忆都留在黑夜中,不复相见了。
“梆——”是子时打更的声音。
陆曼笙满脸泪水地从梦中醒来。她记起来了,关于元又语的一切她都记起来了,那个疼惜自己的姑娘,自己怎能将她忘却了?
小语迷迷糊糊地起夜,听见前厅有动静,还以为是小贼,拿着扫帚就冲进前厅,却看见陆曼笙在点香。
小语茫然唤道:“二小姐?”
“把你吵醒了。”陆曼笙穿戴齐整,不像是刚睡醒的样子。她将香插在香炉里,双手合一祈祷。
小语揉揉眼睛,好奇道:“二小姐在祭奠谁吗?不要太伤心了呢。”
陆曼笙笑着摇摇头:“只是祈求来日更好罢了。”
翌日,南烟斋依旧是平时的样子。陆馜在后院盘点香料,小语在铺子里洒扫。
叶申来到南烟斋,却得知陆曼笙去送货了。本想与陆曼笙交代近日不要出门,却没想到没碰上人。但想着有车夫陪着应当无事,叶申便坐在店里等陆曼笙。
见店里新来了个小丫环,叶申打趣道:“你家姑娘不在,怎么那么没规矩,连壶茶水都没有?”小语洒扫过于认真,一时忘记了招呼他。本以为叶申只不过是问完话就走,却没想到会突然发难于自己。小语红着脸说:“我这就去端茶,还请客人不要告诉二小姐。”
叶申愣住:“你叫谁二小姐?”
他脑子里闪过一丝念头,转瞬即逝。
小语不明就里道:“二小姐就是我家小姐,哦,就是陆姑娘。我称呼二小姐称呼惯了,你们应当都叫她陆老板吧?”
叶申还想再问些什么,但小语已经匆匆进屋去沏茶了。陆馜以为是客人出来招呼,没想到是叶申。
叶申就将本想提醒陆曼笙的话告知了陆馜,陆馜也晓得重要,都细心地记了下来。叶申思考半晌,还是开口问道:“馜儿姑娘,你们是从外地来的,当年来恒城时,有没有路过埔村?”
陆馜听他说起这些旧事就来气:“哎呀,自然是路过了的。那会儿姑娘还在路上发着烧呢,进不了恒城只能在埔村留宿,连水都抬不到。最后无法,我们只得让那村子里的混混去抬水,那混混还不要银两,偏要姑娘的银梳子。
“那银梳子不值钱但是我家姑娘的心爱之物,二爷你说这混混欺不欺负人?好在那人最后送我们出了村子,也算良心发现了,那银梳估摸早就被他当掉了吧……”陆馜之后说的话,叶申都听不见了,他匆匆起身离开。
等他走出南烟斋、回到叶公馆时,脑海里依旧是那句:“那混混还不要银两,偏要姑娘的银梳子。”
叶申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木盒,小心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雕刻着蝴蝶花纹的银梳,没有什么陈旧的痕迹,似乎被主人精心妥帖地收藏着。
叶申心里的情愫无法遏制。
原来,给他金疮药的二小姐就是陆曼笙,问他姓名的人也是她,期待与他再见的人也是她。
可自己却因那卑微的自尊,硬是生生错过了。
当年,就是从陆曼笙问他名字的那刻起,他第一次晓得被人尊重的感觉,往后再艰难时也没有舍得当掉这个银梳。
叶申握紧了银梳,眉眼弯弯,露出笑容,自言自语道:“真是有缘分。陆曼笙,原来是你啊。”
今年恒城的寒秋比往年来得早,百姓们早早就开始置办起中秋节所用的物件。南烟斋的生意也比往日要来得好,可是陆曼笙最近很是苦恼。
平日铺子里迎来送往各路人都有,但有媒婆上门与自己说亲还真的是头一遭,来的还是恒城最有名望的王媒婆,为陆曼笙说的亲是南街私塾的李先生。
陆曼笙和颜悦色地婉言拒绝,竟被王媒婆当作是女子的羞怯。王媒婆放下对方的生辰八字后便匆匆离去,说改日再来求答复。
陆曼笙没拦住人,瞧着压在桌案上的红纸笺,心中不住叹气,怕是下次王媒婆再上门时就会带着聘礼来吧?
她对姻缘一向看淡,也从未想过要嫁给不认识的陌生人。
这下可如何是好?
翌日,陆曼笙和往常一样开门做生意,迎来的头位客人竟是叶申。叶申前几日来过,与陆馜说了几句话就匆匆离开了,等陆曼笙回来时连个影子也没瞧见。
陆曼笙自然晓得他不是来买香的,还在思量他是不是为了杜家村的事而来,就听叶申开口道:“陆姑娘可知,王媒婆将你与李家的亲事传得满城皆知。”
闻言,陆曼笙心中诧异。这怕是那媒婆的招数,若是陆曼笙想要推脱这门亲事,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名声,想再说亲事便有些难了。
但这不是陆曼笙在意的事,她本就无心嫁人,所以并未往心里去。没想到叶申不依不饶继续问道:“陆姑娘觉得李先生如何?”
陆曼笙坐在柜台前翻着账本,心中斟酌回绝媒婆的托词,随意答道:“李家书香门第,是旁人眼中的好姻缘,这样的人家很好……”
可惜与我无关。
陆曼笙心里这样想着,可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叶申打断道:“陆姑娘。”
叶申的语气有着毋庸置疑的坚持,陆曼笙抬眼瞧去,想看叶申到底要说什么。只见叶申晃着折扇,忽而轻笑道:“陆姑娘要嫁给他,不如还是嫁给我。”
陆曼笙愠怒,起身轻斥道:“叶二爷,我陆曼笙不过一介女子,就容你在此胡言调侃吗?”
“陆姑娘先不要生气,我将陆姑娘嫁给叶某的好处一一道来如何?”二人对峙,面对陆曼笙冷若冰霜的眼神,叶申面色坦然,慢条斯理地说道。
陆曼笙看他说得认真,不知为何心中不悦消散大半,竟还有些赧然。便想着他能说出个什么来,于是坐下继续翻阅账本,算是默许。
叶申自顾自坐下,啜了一口茶:“叶某双亲早逝,孑然一身,陆姑娘嫁过来便能当家作主,绝无妯娌吵闹长辈刁难这类亲眷不和睦之事。”
叶申的语气轻快,所讲的家世背景陆曼笙也算得上清楚,他说的是实话。陆曼笙无法反驳,姑且听了下去。
“叶某在恒城也算是有正经营生,若是陆姑娘依旧想做这南烟斋的生意,叶某也是能帮衬一二的。若换去旁的人家,想必陆姑娘很难出来抛头露面地做生意。”叶申继续说。
陆曼笙哑口无言,只觉得的确有理——李家那样的世家,是决计不可能让长媳在外头做生意的,派个掌柜管事便是。
叶申打量陆曼笙的神情,手指轻敲桌案,笑着说:“若是陆姑娘愿意,往后就是云生戏院的老板娘了。”
陆曼笙忍不住抬眼看叶申,这话颇为打动她,相熟的人都知晓她喜欢看戏,这叶申简直是掐住了她的命门。
说到云生戏院,陆曼笙心想,若自己掌管云生戏院,就叫那小云仙唱梁山伯,戴晚清唱祝英台,想必是一出好戏。正沉浸在幻想之中,未承想叶申又冒出一句:“叶某决计不会有三妻四妾。”
前头那些胡言乱语陆曼笙全当笑话听,此刻却忍不住笑出声,脱口而出问道:“这话如何保证?”
叶申眉眼弯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若我辜负你,你便可以打断我的腿。”
自己是不会嫁给李先生的,也不想嫁给叶申,怎么就被他的话牵着鼻子走了呢?陆曼笙有些气结,蹙眉道:“你满口胡话,我都不知你哪句真哪句假。”
叶申笑嘻嘻地说:“外头的人如何说我?奸诈狡猾?阴险毒辣?”
陆曼笙无言以对,话都被眼前这个人说尽了,她还能说什么?
叶申静静地看着陆曼笙,一字一句说得真切:“我不敢说从未对你说过假话,可若是假话能够诓骗到你,我费尽心思,也会弄假成真的。”
陆曼笙静默,她突然觉得眼前人与往常不同了。她认识的叶二爷,城府颇深,心机深沉,不像是会随意袒露心意的人,为何突然对自己如此说话?
陆曼笙想不明白,她大约也想不到——这是他们俩最后的平静,往后这般撒泼打诨、无忧无虑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第九章
今日的魏公馆静寂更甚,魏之深正在魏公馆里的办公室等待叶申的到来。他准备和叶申好好谈谈,无论是码头货船的事,还是陆曼笙的事,最近的叶申让他很不满意。
东洋人从年初开始就频繁联络他想要建立商贸。就在前不久,他提上来的三把手黑五,办事虽然爽利勇猛,却是支持促成与东洋人的合作的。
叶申的意见与黑五不同,认为东洋人阴险狡诈不值得信赖。叶申跟了魏之深最久,也最值得他信赖,他更愿意相信叶申的判断。但拒绝东洋人需要理由,从杜家村得来的线索和被抢走的武器,其实就是东洋人藏在土匪山的。这件事绝对不能泄露出去,一旦这件事泄露出去,东洋人便有借口讨伐白帮。
魏之深也知道黑五这个人有蹊跷,背后有人在帮着黑五接近他,但黑五还有利用的价值,不能轻易放弃。黑五和叶申比起来,魏之深自然更信任叶申。
但在魏之深眼里,与白帮毫无关系的陆曼笙就是最大的隐患,如果叶申要力保她,他只能……
“砰砰——”正在思索间,有敲门声传来。
“进来。”魏之深背着手等待叶申进屋,“你来了。”
身后的人没有作声,魏之深很不满意,转身想要质问叶申,没想到一转身,却看到一个枪口对着自己。
魏之深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一声枪响打破了魏公馆的平静。
叶申今天有些不安,也许是因为杜家村那晚之后魏之深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变化,也许是因为码头的麻烦太过棘手。此时叶申才刚刚到达魏公馆,他在路上被耽搁了一会儿,所以来晚了,好在魏之深从来不会计较这些小事。但叶申依旧忧心忡忡,他知道魏之深想跟他聊什么,他从没有想过要背叛魏之深,但如果事关陆曼笙,他不能任由魏之深对她下手。
叶申跟着小厮走到魏公馆外院的二楼,前往魏之深的办公室。这个地方他经常来,但不知为何,今日领路的小厮却十分陌生。叶申心中疑惑,没有往深处想,只以为是魏之深对他有所警惕,将小厮更换成了叶申不熟悉的人。思及此处,叶申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到了门口小厮退下,叶申叩门,等了许久也没有传来魏之深的声音。叶申蹙眉疑惑,正想再次叩门,突然他闻到一股微弱的血腥味,这种味道他太熟悉了。
有危险!
叶申转身想离开,突然办公室的门打开了!
来不及了!
“砰——”又是一声枪响,鲜血染红了办公室里白色的羊绒地毯。
外头小雨淅淅沥沥,陆曼笙今日的心情格外焦躁,手里做着刺绣却久久没有落针。连陆馜也瞧出陆曼笙不对劲,于是问道:“姑娘今日是怎么了?”
陆曼笙不知从何说起,只道:“恒城最近不太平,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陆曼笙之前听宋廉提起过,恒城最近对进出百姓卡得很严,甚至有可能会锁城,颇有当年京上大乱、陆曼笙逃到恒城时锁城的架势。
魏之深想做什么?
陆曼笙理不出头绪,随手把绷子搁在桌案上,想着明日找机会去问问叶申。
“啊!!”突然小语脸色惨白地冲进屋子,“二小姐!二小姐!”
陆曼笙疑惑:“出什么事了,怎么如此慌张?”
“我们屋后门,有个人躺在那里!!”小语说得磕磕巴巴,显然是受到了惊吓,“浑身是、是血……好像是死了!”
“人?”陆曼笙诧异,“你可看清楚了?那人你认识吗?”
小语忍着眼泪,磕磕巴巴地描述:“我听到后院有敲门声,我就去开门,没想到那里躺了个人!我不敢去看……”
“你先别着急,我们一起去看看。”陆曼笙撑着伞往后门走去,陆馜领着发抖的小语跟在身后。走到后门,就如小语所说的,有个身形修长的男人躺在门外,挡住了出去的路。夜色浓重看不清那人的样貌,陆曼笙只得凑近仔细端详躺在地上的男人。
看清楚男人面容时,陆曼笙大吃一惊:“叶申!”
听到这个称呼,陆馜和小语也惊呆了。前几日还见过的叶二爷,此刻却满身是血地躺在南烟斋的后门,到底出了什么事?恒城居然有人敢对叶申下手?!
“还活着,快把人带进去!”陆曼笙用手探了叶申的鼻息,立刻对陆馜说道。
叶申被陆馜和小语连拖带拽抬进屋的时候,陆曼笙都没发觉自己的身子抖得厉害,她从没见过如此狼狈的叶申。检查之后发现叶申不但满身是血、衣衫破烂,而且胸口有两处刀伤,背上的一处刀伤从肩膀一直到腰侧,小腿上甚至还有一处枪伤,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二小姐,血止不住啊!”小语拿旧布捂着叶申的伤口,很快布就被血浸湿了。微弱的呼吸、煞白的脸色都预示着叶申越来越虚弱。
陆馜亦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慌张道:“姑娘,不找大夫的话叶二爷要不行的!”
陆曼笙也知道没有大夫治疗根本无法帮叶申止血,但若是能找大夫,叶申何必如此狼狈地跑到南烟斋求助?还在犹豫之际,陆曼笙的手腕猝不及防地被人抓住。
“陆姑娘,不能找大夫……”叶申虚弱地睁开眼睛,抓着陆曼笙的手毫无力气地说,“现在他们都在找我,要是连累了你身陷困境,这是我不想看到的……”
他们?他们是谁?陆曼笙还没来得及问,就听叶申继续道:
“陆姑娘,我想睡一会儿,我有些累……”似乎说这几句话费尽了叶申所有的力气。
陆曼笙意识到不好,惊慌道:“叶申!你清醒一点!你不能睡!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我马上就去找个大夫来救你,余下的事往后再说!”
叶申却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拽紧了陆曼笙的手,不让她冲动。两人对峙,叶申因为用了气力,伤口撕裂,疼得无法言语。叶申先败下阵来,皱着眉艰难吐字:“若陆姑娘执意……不要去医院找大夫,去警察局找赵信执警官,他们警察局有配备的大夫,你问问他愿不愿意来救我,若他不愿意……就不麻烦陆姑娘了。”
陆曼笙一时没回过神来,恍然间才想起叶申与赵信执曾是结义兄弟。
“我去!”闻言,陆馜自告奋勇。得到了陆曼笙准允,陆馜披上外袍撑着伞匆匆离开了。
看着陆馜的背影,叶申苦笑道:“他恨死我了。”
“他会来的,你要撑住。”陆曼笙摇摇头,宽慰道。
警署里赵信执还在查看案件卷宗,陆馜风风火火地闯入让他十分意外。只见见她衣衫凌乱、鬓花歪扭,便晓得她是在雨夜里跑来的。赵信执递了毛巾过去,正想嘲笑一番,却听到陆馜像倒豆子般说了好长一串的话,从南烟斋后院有人敲门一直说到她跑出来找大夫救命。
“你说谁……要死了?”听完陆馜的来意,赵信执满脸茫然。
陆馜急得跺脚:“叶申!叶二爷!你的二哥!!”这话陆馜几乎是吼着说的,她也知道赵信执虽然表面上最厌恶这个二哥,心中却颇多记挂,生怕自己耽搁错过了救治的好时候。
“啊!”赵信执很快清醒过来,他毫不犹豫地抓起外套往外冲,“这个浑蛋!”
“喂!你等等我!”陆馜赶紧追了上去。
赵信执火速从警察局休息室抓走正在睡觉的王医生,一行人赶往东街。秋天恒城的夜晚寒冷阴森,朔风刺骨,但赵信执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心头涌起的慌乱恐惧比几年前自己被绑架时更甚。
赶到南烟斋的时候,屋里已经点上了火盆,丫环小语坐在叶申床前给叶申擦手。见赵信执带人来了,她赶紧让开位置让王医生检查。
站在王医生身后的陆曼笙焦急地说:“大夫!他的身子越来越凉了……”
王医生很快有了判断:“刀伤是皮外伤无事,但这个枪伤打穿了小腿,失血过多实在是保不住……”
“救他。”见叶申的气息几乎已经微乎其微,赵信执冷着脸说,“王医生,拜托你一定要救他。”
不知是没有知觉还是因为毫不畏惧死亡,叶申的神情漠然。陆曼笙忍不住对着晕厥的叶申责问道:“叶申你给我活着,你死在我这里算什么?!”
不知是真的生气,还是在害怕。
“我、我尽力。”王医生从来没有见过赵信执如此紧张的神情,忙开始动手取子弹。
接下来只能等消息了,陆馜在屋里给王医生打下手,小语在厨房忙着烧热水,赵信执和陆曼笙都被赶到门口守着。
陆曼笙坐在廊下,她的手沾满了叶申的血,还没来得及清洗,就愣愣地坐在那里,面色惨白。赵信执在廊下踱步,忍不住问道:“陆姑娘,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二……他怎么会受如此重的伤?”
“我不知道,我发现他时他已是如此。”陆曼笙说。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赵信执静默下来。
“我生怕……你不会来。”陆曼笙看着赵信执,“你们一向关系很差。”
“关系再差,我也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他死。”赵信执沉默片刻道,“我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他作为我的二哥,对我一向宽厚。”
他们之间的情谊旁人无法评价,陆曼笙不再多言。
等到天破晓时,疲惫不堪的王医生才走出房门。
“我二哥如何了?”赵信执迎上去,急忙问道。
“命是保住了,但这腿就得看老天了。”满脸疲惫的王医生解释道。
还好还好,能保住命就好。陆曼笙紧绷的心这才微微安下来些,吩咐候在一边的小语将王医生送到客房休息。陆曼笙想进屋去看看叶申,这才发现自己因为太过紧张身子有些酸麻,无法起身。
赵信执朝着陆曼笙郑重地行礼:“陆姑娘,我二哥就麻烦你多照顾了。我现在得回警局去调查一下魏公馆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