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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他真想对陆曼笙动手,我只能再给他找个大麻烦了。”叶申阴沉着脸说,“杨健,写信给在东三省驻军的元督军,就说陆姑娘有难,请他一定要来恒城。”

  闻言,杨健诧异道:“魏爷是个难对付的,元督军也是个不好相处的,二爷三思啊!我们定能想到其他法子的,不如先将陆姑娘送出恒城去避一避?”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叶申手指摩挲着折扇上的划痕,哑声道:“已经……来不及了。”

 

 

第八章

  杜家村的事已经过去了几日,陆曼笙没有再见到叶申。那日魏之深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杜家村?那个黑五又是谁?为什么陆曼笙会觉得他有些熟悉?真的是一团乱麻理不清。

  杜家村的事再没有后续了,好似一切都平静了下来,陆曼笙这几日过得还算清闲。

  这一日,花匠小哥宋廉难得主动上门。宋廉其实是元世臣派来保护陆曼笙的人,平日里都是在花房做事,一般都是陆曼笙有事才会寻他来,无事时他不会上门。

  “元世臣给我送了个丫环?”听闻宋廉的来意,陆曼笙惊讶道。

  宋廉点点头说:“嗯,之前督军知道馥姑娘不在了,怕姑娘无人服侍,就特地送了人到恒城来,已经在门口候着了。这也是督军的一片心意。”

  人都已经送到门口了,还能赶回去不成?陆曼笙苦笑道:“这个元世臣。”

  宋廉得到陆曼笙的首肯后便出去把人带进来。陆馜颇为好奇道:“也不晓得元督军会给姑娘送个什么样的人来,想必定是妥帖干练的。”

  但让陆曼笙和陆馜未曾想到的是,跟在宋廉身后、捧着包袱的女孩,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梳着双丫髻,满脸稚气,身子单薄,看上去娇生惯养的,不像是寻常丫环的样子。女孩见到陆曼笙就脆生生地请安道:“小语给二小姐请安。”

  二小姐?

  陆曼笙还没反应过来这个称呼,宋廉便笑着说:“陆姑娘,你瞧她长得像谁?”

  陆曼笙不明白宋廉说这话的意思,只好说:“模样倒是周正。”

  宋廉闻言,愣道:“陆姑娘不觉得,她长得像又语姑娘吗?督军知道您和又语姑娘感情深厚,特地寻觅到这位长得和又语姑娘很像的丫头,送来服侍陆姑娘。”

  那自称小语的女孩亦是点点头说:“督军给我改了名字叫小语,能照顾二小姐是我的福分,盼着二小姐看见我能高兴。”

  又语,元又语。

  陆曼笙自然记得这个名字,又语是元世臣的妹妹,在京上的时候是与自己一起长大的丫环,但自己在离开京上之前,她就因病去世了。陆曼笙已经记不清元又语的模样,看着小语的笑容,陆曼笙心里不免感慨,原来又语是这副模样吗?似乎有些熟悉,但又是那样的陌生。

  又问了几句小语的家世过往,陆曼笙便吩咐陆馜将人带下去收拾包袱行李。元督军从前只是喜欢送东西,如今都开始送起大活人来了,陆曼笙心想回头一定要写信与他好好说说。待二人离开,陆曼笙低声问:“宋廉,最近元督军可好?”

  “督军让姑娘小心,恒城最近不太平,姑娘切莫再有动作,一切等元督军来恒城再说。”宋廉沉身道。

  陆曼笙惊讶:“他居然要来恒城?事态已经这么严重了吗?”

  “是,元督军得了消息……有人想要姑娘的命。”宋廉面色沉重,有些犹豫地说,“陆姑娘和白帮的叶申走得未免太近了些,难免被他连累。”

  陆曼笙颇为无奈:“我也不想的。”

  宋廉继续说:“陆姑娘让我查的杜家村的事,我只查到了大概。有人暗中拦着这事,水太深了,我猜测是东洋人暗中勾结山贼,在南方作乱,其野心可想而知。而杜家村的人为了钱财给东洋人和山贼提供便利,拿山贼抢来的钱财从东洋人手中兑换武器。东洋人一直在和魏之深沟通合作,魏之深虽然并未和东洋人达成合作,但也没有想过撕破脸。如今杜家村覆灭,你和叶二爷牵连其中,这些事不能让东洋人知道。姑娘,你当时在场,卷进这件事里对魏之深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隐患。他虽然现在对你没有动手,但迟早都会动手,陆姑娘小心。”

  陆曼笙心中大骇,神情凝重,点点头表示知道。宋廉不便久留,就离开了。

  有人给元世臣报信,是谁?

  有个名字跃出心头。

  陆曼笙摇摇头,这么会想起他呢?他和元世臣并不认识,况且,这样做如果被魏之深发现的话,太得不偿失,这不是心机深沉的叶二爷会做的事。

  收敛起心思的陆曼笙回到后院,小语已经手脚利落地开始帮着陆馜收拾庭院中的香料。陆馜向来是个开朗爽快的人,正热络地和小语聊天。

  陆曼笙颇为满意,元世臣做事向来让人放心,挑的人也不会是虚有其表。陆曼笙回到前厅,继续打理账目,可她却一个字也瞧不进去了。魏之深与东洋人有联系这件事,叶申知道吗?他应当知道,他可是魏之深的心腹,可万一他不晓得,那他会很危险,自己要不要去与他知会一声?陆曼笙的思绪越发像乱麻。

  突然,陆曼笙闻到了甜茶的味道,抬头瞧去,是小语正端着茶瞧着自己。

  “二小姐想什么呢?叫了您好几声呢。”小语是亲近人的性子,陆曼笙并不反感。小语见陆曼笙没有生气,笑着说:“督军说二小姐最喜欢喝果子茶了,若是有什么烦恼,喝了果子茶心情就会好起来。”

  再次听到二小姐这个称呼,陆曼笙忍不住问道:“你叫我什么?”

  “二小姐啊,督军说原来在京上的时候,都是这么叫您的。”小语不明所以,回道。

  陆曼笙觉得有些头疼,喃喃自语道:“二小姐……我是有姐姐吗?”

  小语依旧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不是的,您是家中独女,但在陆家本家排行第二。您就喜欢旁人叫您二小姐,说是大小姐听着显老。”说完,小语还哧哧地笑起来,自己家小姐小时候真是个有趣的人。

  小语将甜茶捧到陆曼笙面前,陆曼笙这些年一直喝惯了苦茶,闻着味道只觉得有些腻,不禁问道:“我以前喜欢喝甜茶吗?”

  闻言,小语收回手惊讶道:“这些是督军告诉我的,小姐已经不喜欢喝甜茶了吗?是我做得不是,我应该同馜姐姐问清楚的。”

  陆曼笙向来不会苛责这样的小事,笑着说:“无妨,他大约也只记得我以前的喜好,这么多年过去了,人的喜好是会变的。”

  小语恍然:“督军说,那年您大病初愈,醒来就不记得过去的事了。督军嘱咐过的,是小语忘了。”

  小语福了福身子说:“二小姐的喜好,我会再与馜姐姐一一打听清楚的。”

  刚巧捧着香囊进屋的陆馜听见这话,便打趣道:“小语这是刚来就要挤了我的位置吗?”

  小语回头便笑着说:“馜姐姐要嫁人的呀,我来之前就听说在恒城想求娶馜姐姐的人家可多了呢。我再不快快知晓二小姐的喜好,馜姐姐哪日嫁人了,二小姐嫌弃我粗笨的话那如何使得。”

  陆馜闻言,顿时涨红着脸说:“哎呀,你胡说什么?”

  “小语哪有胡说,难不成你打算跟着我做一辈子的老姑娘吗?你可有什么中意人?我帮你去说说。”陆曼笙也忍不住笑道,佯装思索,“我看那赵警官人就不错,你觉得如何?”

  陆馜见陆曼笙也逗她,气恼道:“陆姑娘,你怎么也跟着打趣我?赵警官不过是因为帮过我们,有过几次来往罢了。赵家那样好的人家,怎么会看得中我?”陆馜的语气有些心酸,把陆曼笙听愣了。她没想到陆馜看着大大咧咧的模样,也有这般细腻忧愁的小心思。

  陆曼笙认真道:“你只觉得是赵家看不中你,那你可是看得中赵警官?我觉得赵警官不是介意门第的人。”

  “哎呀,越扯越远了,不跟你们说了,你们就知道欺负我。”陆馜跺着脚离开,小语怕她真的生气,向陆曼笙福了福身子便跟上去劝慰。

  陆曼笙看着桌子上小语匆忙下忘记拿走的甜茶,皱着眉喝了一口。

  好甜,甜到陆曼笙喉咙都有些不舒爽。

  原来自己是曾经喜欢喝甜茶的吗?为什么一点点都不记得了呢?

  大约是因为那口不适的甜茶,整个夜晚陆曼笙都心神不定,到了后半夜就开始梦魇——先是梦到了自己在南烟斋里算账,接着又梦见自己走在东街,走着走着才发现自己走到了陆家大宅,眼前鸟语花香,一切再熟悉不过。

  “二小姐,您慢点走。”梦里,身边经过的奴仆都如小语一般叫她,但那些奴仆却没有表情,就好像木偶一般。

  陆曼笙仔细回想,这些人就像是被陆曼笙忘却了一样,陌生到冰冷。

  “二小姐!”熟悉的声音响起,陆曼笙循声回头,看到树下站着一个女孩。和其他人不同,那个女孩的面容模糊,看不清样貌。陆曼笙正要出声问她是谁,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天色刹那间暗了下来,花园变得死寂,所有花草都瞬间枯萎,毫无生机。那女孩突然啼哭起来,苍绿袄裙的衣角染上了一片猩红的血迹。

  陆曼笙猛地回头,女孩就站在她的背后,哭泣道:

  “二小姐,您不要死,二小姐!”

  谁要死了?我要死了?

  我为什么死了?

  “呼——呼——”陆曼笙从噩梦中惊醒,她喘着粗气,额头出了层薄薄的虚汗。她坐起来,弓起身子,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是噩梦吗?为什么这段噩梦如此真实?如果不是噩梦……那会是回忆吗?为什么她完全不记得了呢?为什么有人对她说她要死了?

  第二日,陆曼笙眼下的乌青吓着了陆馜和小语。陆馜押着陆曼笙回屋休息,自己去铺面上管着,小语则是绞了热毛巾去给陆曼笙敷眼睛。陆曼笙因为昨夜的梦身心俱疲,便随她们去了。敷眼睛时,小语站在身后为她按肩舒缓,陆曼笙漫不经心地问道:“小语,督军有没有跟你说过关于我以前的事,你能与我讲讲吗?”

  小语清脆的声音传来:“我知晓得也不多,多是二小姐您的喜好。”

  “那元又语的事呢?无妨,你随便说说,我都不记得了。”陆曼笙说。

  “嗯……督军说小时候元家受了陆家的恩惠,后来督军父母相继去世,又语姐姐就入了陆府,当了二小姐的贴身丫环。而督军则是去从军了。”小语仔细回想。

  这些事陆曼笙是知道的,但她没有打断小语,继续听她说。

  “又语姐姐与二小姐感情颇深,二小姐您也待她亲如姐妹。督军说又语姐姐在时,常给督军写信,信中总会提及二小姐您待又语姐姐有多好。”小语的口气颇为羡慕。

  这也就是为什么元世臣如今对她如此照顾的原因所在吧,陆曼笙心中明了。

  “那后来呢?她怎么没有和我一同来恒城?”

  闻言,小语有些迟疑道:“又语姐姐死了呢,还是二小姐您亲自为她发的丧。”

  死了?对,元又语是死了。

  陆曼笙的喉咙干涩,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她到底忘记了多少事?

  她记得陆府的庭院怎么走,记得临别时父亲的面容,也记得从京上逃往恒城那艰难的路,但再以前的事就都不记得了。这是为什么呢?别人口中与她最熟悉的人,她不该忘记的。

  梦里的那个人是谁?元又语吗?那个人说她就要死了,到底是元又语死了,还是陆曼笙死了?

  陆曼笙想着这件事,心神不定,就想去铺子里找陆馜说话。刚走到铺门口,就听到有客人在和陆馜说闲话,那位常来的妇人用颇为神秘的口吻说:“……何老爷的儿子快病死了,不知怎么就好了!我听说是用了什么邪门歪道拿旁人的命来抵了命呢!”

  陆馜接话道:“竟有这样的事?!”语气亦是诧异,附和着那位夫人。

  夫人愤恨地说:“为了自己儿子,这样伤天害理的事也做得出来,也不怕报应。啧啧啧……”

  陆曼笙愣在门口,没有走进铺子,许久才转身疾步往回走。

  当年明明病的是自己!但最后死的确实是元又语,难道说……是元又语替自己死了?

  这样的心思一起,摧心剖肝。不能这样下去了,陆曼笙打定主意,要找回忘却的记忆。若是真相真的如此,此生在愧疚中了却也罢,总好过如芒在背地度日。

  陆曼笙从库房堆积的藏香盒中,找到了放置许久的巡忆香,这是她从没想过用在自己身上的香料。

  气味是淡雅的清香,却能唤起忘却的回忆。

  入夜,本以为是个不眠夜,忧心忡忡的陆曼笙却在刚刚沾到枕头后就陷入了梦中。

  这一次,她的梦境清晰而又真实。

  梦里,陆曼笙在陆府的耳房中醒来,虽然是梦,她却无比清醒。她一眼就认出了窗子上的琉璃,这是自己在陆家住的院落,她小时候喜欢明亮的琉璃,就将窗子明纸换成了琉璃,费了陆老爷颇多的工夫。

  她还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耳房醒来,就听到外面传来吵闹的声音。

  “快去找大夫,小姐发烧了!”

  “快,东街的大夫没用就去宫里找!不要耽搁了!!”

  脚步声匆匆来又匆匆而去,陆曼笙不禁疑惑,他们说的二小姐不就是自己吗?她好好地在耳房睡觉,怎么旁人说她发烧病了?陆曼笙不明就里,爬下床正要出门叫人,不经意地瞧见柜上镜子里的自己,不禁心中大骇——镜子里的人根本不是自己!!!是一张又熟悉又陌生的脸,跟小语有几分相似。陆曼笙很快就明白过来,镜子里的人是元又语,她变成了元又语。

  这梦境明明应该是她的回忆,怎么会进入元又语的记忆?

  难道她根本没有自己小时候的回忆?所以找不回来?

  来不及多想,陆曼笙急着要去正房看自己,也就是小时候陆曼笙的情况。她现在分明是陆曼笙的贴身丫环,陆曼笙病了,怎么没有人叫她呢?

  陆曼笙走到正房,周围的人端着水盆进进出出,皆是焦急的神情,无人在意她。陆曼笙很轻易地摸到了床前,床榻上躺着的女孩病恹恹的,脸颊凹陷,正是小时候的陆曼笙。

  陆曼笙心中震惊,躺在床上的小陆曼笙周遭都散发着死气,一只脚已经踏入鬼门关,无药可救。

  小陆曼笙勉强睁开眼睛,怔怔地盯着她。陆曼笙心中毛骨悚然,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自己看着。

  小曼笙愣愣的,呢喃道:“我又看见你了……所以,我是要死了吗?”

  这话问得有歧义,陆曼笙听不懂。她现在的身份是小曼笙的贴身丫环,小曼笙应该能时常看到自己,但听小曼笙的语气,好像看见自己是一件稀奇事。

  但梦境似乎不受她控制,不容陆曼笙多想,她脱口而出:“是啊,你马上要死了。”

  说完陆曼笙便开始懊恼,自己为何要跟自己说这般残忍的话。

  小曼笙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那好吧,那我就来找你吧。”

  周遭又变黑了。

  元又语从梦中醒来,依旧是在陆府的耳房里,这是她为了方便照顾二小姐、自己休息的地方。她还在茫然中,就听到身边有些声响。

  元又语抬头瞧去,陆曼笙正坐在她脚边的杌子上做绣花。

  “你醒啦?”

  “二小姐!你、你怎么在这里?”元又语吃惊。

  陆曼笙担心道:“你病了好几日了,我不放心,过来瞧瞧。”

  元又语挣扎着起身:“怎么能让二小姐看护我,我……”

  陆曼笙却让她躺下,她只好靠着枕头坐着。陆曼笙说:“自从你听到程玖的死讯……你已经病了快半个月了。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要照顾好自己。”

  程玖是元又语的未婚夫,不过前不久两人退了婚。退婚之后程玖娶了临县大户之女,举家搬到了临县。没想到临县疫病蔓延,程玖因染病,不治身亡。

  再次听到他的死讯,悲伤涌入元又语的心头,她忍不住低低哭泣起来。程玖这个与自己青梅竹马一同长大、说长大之后一定会来迎娶自己的人,最后却瞧不起自己的门第,娶了旁人。

  每到夜晚,元又语总会忍不住懊恼愤恨自己的一腔真心错付了人。可是真的听到他死了,却是这般痛彻心扉地难过。

  陆曼笙还想安慰元又语几句,便听到门口传来丫环的声音:“二小姐,又语姐姐的叔叔婶婶来了,想见见小姐。”

  房间里的二人呆愣片刻,还是元又语反应过来道:“我叔叔婶婶来了?他们为了何事要求见二小姐?我赶紧去跟他们说,没事不要打扰二小姐。”

  陆曼笙扯住她说:“你还在病着,既然他们要见我,想必是有事情吧。你且躺着,我去问问他们过来做什么。”

  陆曼笙的命令毋庸置疑,元又语犹豫片刻,点点头答应。

  待陆曼笙离开,元又语的心事更重了。叔叔婶婶一向是拎不清的人,她父母早逝,与哥哥元世臣相依为命。叔婶甚少照顾他们,不过是偶尔给口饭吃罢了。后来她和哥哥进了陆府,叔叔婶婶才对他们殷切起来。

  这时候叔叔婶婶来陆府想做什么?是因为程玖的事吗?叔叔婶婶一向不喜欢程玖,一心想让自己嫁给富户做小妾。程玖娶了别人之后,叔婶三番两次上门与自己说亲。这下可好了,程玖病逝了,他们更是有了说辞,要求自己嫁给别人。

  元又语越想就越觉得叔叔婶婶来一定是这个目的,若是如此,恐怕又要让二小姐为难了。自己的事还是得自己来解决,元又语这样想着,挣扎着起身换衣,从耳房小道溜去正堂。

  还没走近,就听到正堂里传来陆曼笙呵斥的声音:“滚出去!”

  元又语大惊,不知道正堂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怕自己贸然进屋显得没有规矩,便决定先躲在门口偷瞧,看看情况再说。只见陆曼笙身子笔直地坐在正堂红木椅上,脚不着地,羸弱娇小的身子与雕刻着麒麟的红木椅背格格不入。而自己的叔叔婶婶则毫无规矩地瘫坐在下座,看那傲慢的神情和仪态,完全是没有把自家二小姐放在眼里,只当自家二小姐是小孩子,好糊弄吧?

  元又语心中酸涩不堪,自家二小姐最是温柔单纯的性子,但为了她的事,竟然被自己的叔婶如此难堪。元又语还没来得及站出来,就听元二婶开口道:“二小姐,你不要急着拒绝,这可是门好亲事啊!”

  陆曼笙别过头,语气冰冷:“任凭你们怎么说,我都不会答应的!你们是在为又语考虑吗?你们分明就是想要李家的聘礼罢了!李家是什么人家?!污糟不堪!”

  元二婶见自己的要求被陆曼笙拒绝,脸色挂不住,忍不住嘲讽道:“二小姐,我们把这兄妹俩拉扯大有多辛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们心疼他们还来不及,怎么会害又语呢?原先又语喜欢那程家书生,我们不也没说什么?如今那门亲事告吹,可想而知孩子们的亲事还是我们长辈看得准啊!”

  搬出了长辈的身份来压人,陆曼笙一时无话。元又语心中又急又气,果然,叔叔婶婶是为了自己的亲事而来,想卖了自己换聘礼。

  “你们想要多少银钱,我给你们就是了,不要打又语的主意。”陆曼笙不善于应对泼皮无赖,只好让步。只是她说这话的时候,颇有威严,但因着年纪小气势少了好几分,毕竟她也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

  元又语的心中满是暖意,她比陆曼笙大了三岁,一直以来都是她在照顾陆曼笙,如今却是陆曼笙护着自己。元又语下定决心,绝不能让二小姐这样平白出这么一大笔钱送给叔叔婶婶,叔叔婶婶不是那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人,只会像狗皮膏药一般,这次拿了钱,下次又来闹腾。

  但让元又语没想到的是,叔叔元老二开口拒绝了陆曼笙的银钱:“二小姐,这不单单是银钱的事。李家允了我儿子一个好差事呢,二小姐可拿得出手?”

  陆曼笙犹豫了。只是银钱她已是十分为难,更别说允什么差事。

  元又语气得要死,准备冲到屋里为陆曼笙辩驳。陆曼笙一心在与元家叔婶争执,这才看到门外那片熟悉的衣角,急忙想去拦住那元老二接下来的话,却没有来得及拦住。只听元老二冷哼道:“二小姐疼爱我们家又语,我们自是感恩不尽,但说到底又语是我们家的丫头,又没有卖身契押在陆府。如今她死了,牌位留在陆府于礼不合,理应让我们领回去。至于我们是不是要安排又语与李家少爷结冥婚,二小姐都是没有过问的权力的!”

  元老二话音刚落,门口一阵阴风将正堂的屏风吹倒在地,把元老二吓了一大跳。元老二慌乱地惊呼:“哪来的风?这个地方怎么会有风啊?!”

  谁死了?元又语的脑子嗡地炸开,愣在原地,耳边只有两个字:

  死了。

  元又语呆呆地看着陆曼笙,陆曼笙站起身来看着她,扯出一抹苦笑:“又语姐姐,没有瞒过你,抱歉。”

  “二小姐答不答应就一句话,故弄玄虚做什么?今日不答应的话,我们就不走了。”元二婶顺着陆曼笙的视线朝门口看去,分明空无一人,便以为陆曼笙是在装神弄鬼,有些不爽地说道。

  “元二婶!”陆曼笙呵斥道,“又语姐姐生病时你们在何处?她去世出殡时你们又在何处?如今想用她来换好处,你们就不怕遭报应吗?”

  元二婶想要反驳,又是一阵阴风呼啸而来。桌案上的花瓶砸落在元二婶的脚下,溅起的碎片划伤了元二婶的脸。

  “啊——”元二婶慌乱地退了两步,抬头想要骂人,却感到寒意瞬间沁入身体,就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元老二亦是背脊发凉,浑身冒汗,赶紧拉过元二婶低声说:“有点不对劲。”

  元老二立马换了一副面孔,转身对陆曼笙说:“今日打扰二小姐了,不如二小姐再思量思量吧。我家又语孤苦伶仃,一个人在黄泉路上漂泊也不是办法,我们也只是想为她找个伴罢了,没有恶意的。二小姐若是改变了心意,再与我们传话就是。”

  言罢,元家叔婶就像逃命一般地跑了。

  陆曼笙静静地等元又语开口,但元又语只是站在那里,抬头看着这最熟悉不过的厅堂,看着自己亲昵喜欢的二小姐,她哽咽道:“二小姐,我已经死了吗?”

  陆曼笙犹豫片刻道:“嗯,你……死了,不过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叔叔婶婶得逞的。”

  元又语又垂下头,茫然无措地问:“我哥哥知道了吗?”

  陆曼笙摇摇头:“我还不知道怎么与他说,我没有照顾好你……我心里不好受……”

  “二小姐,说什么胡话呢?我是你的奴婢,理应我照顾你,如今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了,也不能再照顾你了,二小姐可要学会照顾好自己啊!”元又语嘴角的笑意含着苦涩。

  陆曼笙眼眶里充盈着泪水,咬着唇点点头。

  元又语思索道:“那先别告诉我哥哥了,他如今在打仗,我怕他分心。只是我们相依为命,我却丢下他,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我实在是舍不得。”

  陆曼笙依旧听话地点点头。

  “还有,二小姐你不要为难。我叔叔婶婶那样无赖泼皮的人今日目的没达到,改日还会来的。反正我已经死了,这尸首葬于何处、牌位放在哪家我也不介意了,你就遂了他们的愿吧。若冥婚的事成了,等我哥哥回来,我叔叔婶婶应当也不会太为难他。”

  陆曼笙这次却果断地拒绝道:“又语,别的事我都能答应,但这件事我绝对不同意。我让人打听过,那李家公子是得花柳病死的,所以我一千一百个不愿意,就算你不在了,我也想让你清清白白地走。放心,有陆府在,你叔婶也不敢为难你哥哥,你不必如此委曲求全。”

  元又语走到陆曼笙身前,行了大礼,哽咽道:“二小姐,我本是穷苦人家出身,遇见了你才过上这般好的日子。程玖也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从来不觉得委屈,只是觉得,没有缘分罢了。”

  陆曼笙正要说什么,有丫环捧着茶走进厅堂,旁若无人地从元又语身边经过,满脸稀奇地对陆曼笙说:“咦,二小姐,又语姐姐的叔叔婶婶走了吗?这茶还没喝上呢,不像他们的性子啊,我以为要耗上个一日半宿的。”

  这说话的小丫环和元又语是最要好的,平日里只要瞧见元又语,就会“姐姐”“姐姐”地喊着,也是最看不惯元家叔婶、最替她打抱不平的。

  陆曼笙端过了茶盏,轻啜一口道:“走了,若是他们再来,你们吩咐管家直接把他们拦在外头,就说我不想见。”

  小丫环狠狠点头,愤恨道:“嗯,他们对又语姐姐又不好,那程玖病死的事就是他们巴巴上赶着来告诉又语姐姐的,不然又语姐姐怎会病得那么急?如今又语姐姐都走了,他们还敢觍着脸上门。”说罢,小丫环收起那两盏茶水,准备离开。她又直直穿过了元又语的身体。

  仿佛有一缕淡薄的香气迎面而来,小丫环忍不住发出了“咦?”的声音。

  看着自己的身体变得支离破碎又慢慢恢复,元又语慌乱了片刻,过了好久才接受了这个现实——看来除了陆曼笙,谁也看不见她。元又语心有不甘地看着陆曼笙:“小姐,既然我死了,你为什么能瞧见我?”

  陆曼笙茫然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前几日我也病了,可等我病好醒来时,府邸里的人都说你不在了,可我却依旧看得见你,你在为我做针线,与我说话。”

  那日以后,元又语依旧同平时一样早起,做着琐事,只是做这些的时候再无人能瞧见。

  陆曼笙劝道:“又语,你走吧,我爷爷说魂魄强留于人世的话,会烟消云散的。爷爷还说……说渡过忘川,喝了那孟婆汤,穿过那扇门,就能重新做人了。”

  “我还想再见见我哥哥。”元又语不知道自家小姐从哪里知晓的这些话,也不反驳,低着头,手上做着陆曼笙永远也戴不上的香囊,“况且我要是走了,就再也记不起来二小姐说的话了,二小姐对我这么好,我舍不得。”

  陆曼笙气恼:“你说什么胡话呢?”

  元又语噙着泪,祈求道:“二小姐,请不要赶我走,我就陪二小姐再走一段,就走一段,可好?”

  想看着二小姐长大,想看着二小姐出嫁,这是元又语心中最期盼的事。

  可还没等来这些期盼的事,京上就乱了。

  朝堂动荡,主张打东洋人的朝臣们都被清查,其中刑部陆尚书也被牵连。陆府里乱作一团,陆老爷已经连日被带进宫审查,好不容易脱身回来,陆老爷一回府就吩咐小厮丫环整理行李。

  “赶紧的!今夜一定要把二小姐给送出去。”陆老爷满脸倦容,疲惫不堪,声音有些苍老。

  一旁的陆曼笙更是慌张道:“爹爹你不走吗?”

  陆老爷看着自己从小疼爱到大的女儿,看着她单薄的身子,哽咽道:“爹爹不能走,爹爹是臣子,如何能走?爹爹等会儿还要进宫请战。”

  “爹爹,我害怕。”这几日不知为何,陆曼笙又发烧了,说起话来糊里糊涂的。

  陆老爷心软了片刻,却依旧坚定道:“曼笙,我们不能一起走,那些军队的人是认识我的,一起走会牵连你。你先走,爹爹无事了就去接你,你不要害怕。”

  这时门口小厮又来报,召唤陆老爷进宫的人已经走到街口了。陆老爷面色铁青,匆忙安排陪陆曼笙上路的人手,只留陆曼笙一个人在房间里昏昏欲睡。

  小厮丫环们都在忙碌,只有元又语陪在陆曼笙身边。元又语焦急不堪,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不停地和陆曼笙说话,希望她上路之前能清醒,不然一路颠簸恐怕她熬不过去。

  没想到都来不及告别,陆老爷就直接被宫里来的人架走了。

  陆家上下得了消息后更是人心惶惶,自家小姐又病得迷糊,没有个主事人,下人皆是手足无措。不过才一个时辰,就有居心叵测的下人开始抢夺陆家的财物出逃,愈演愈烈,无人来阻止。

  元又语追着抢了陆曼笙首饰的丫环跑到了二门,门外一片狼藉。正是心乱如麻之际,突然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的叔叔竟然趁乱摸进了陆府,朝着小姐的房间鬼鬼祟祟地走去。

  这个浑蛋想做什么?元又语跟着冲回陆曼笙的房间,就看到元老二正与陆曼笙对峙。元老二袖子里露出了一些金银,想必是在哪个房间顺手偷的。而陆曼笙则是抱着自己的牌位,因为发烧双颊通红,瞪着眼睛狠狠地看着元老二。

  “滚出去!滚出去!”陆曼笙大吼道。

  元老二露出凶相,嘲讽道:“你爹倒台不行了!我还怕了你不成?”边说着边一把推倒陆曼笙,夺过陆曼笙手里的牌位。

  陆曼笙如何能抵得过元老二的力气,整个人直直撞向了桌子,额头撞上了桌角,瞬间血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元又语又哭又急,疯了一样想去抓元老二,却什么都抓不到。

  “跟我斗?”元老二对着倒在地上的陆曼笙啐了一口,捧起牌位正得意时,又瞥见陆曼笙脖子上的金锁,顿时起了歹意,伸手去抢,“这么好的东西你也配戴着?都给老子拿过来!”

  陆曼笙挣扎,用力抓着元老二的手背。元老二吃痛,一巴掌扇在陆曼笙的脸上,一道红印立刻显现在她脸上。

  元老二一把扯下陆曼笙脖子上的金锁,洋洋得意道:“值不少钱哪!不知这小娘身上还有什么好东西?”边说着边上手要去搜。

  “啊——”突然元老二一声惨叫,人直直地向后倒了下去。

  站在元老二身后的是一个手里拿着花瓶的少年,正是元世臣。他看着地上元又语的牌位,眼中满是悲伤,小心翼翼地将牌位收好,他抱起昏迷的陆曼笙,轻呼道:“二小姐,二小姐?曼笙?!”

  他怀里揣着陆老爷加急给他的书信,陆老爷自知有难,祈求他来京上保护陆曼笙。他匆匆赶来,却没想到京上和陆府已经乱成这般,他的妹妹变成了冰冷的牌位,而他那个蛇蝎心肠的叔叔竟然在欺负二小姐。

  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元世臣狠狠地踹了几脚躺在地上的元老二。

  而在元世臣看不到的地方,元又语正欣喜地打量着自家哥哥。看着元世臣风尘仆仆的模样,元又语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自家小姐定是安全了。

  元世臣收起悲痛,抱着陆曼笙逃出陆府,上了马车。信得过的小厮丫环早已收拾妥帖,一行人快马加鞭离开了京上。

  陆曼笙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在距离京上两日车程外的洛县客栈里,身边是陌生的面孔,那笑得温柔的丫环自称陆馥,她和妹妹陆馜就是这次跟着陆曼笙上路的两个丫环。

  陆馥见陆曼笙的精神好些了,便笑着说:“姑娘,你醒啦?要不要喝点汤水?”

  听到声音,守在门口的元世臣急忙进屋说:“曼……二小姐,你没事了吧?”

  “元世……臣?你怎么会在这里?”陆曼笙看到元世臣,撑起身子忍不住哽咽道,“又语姐姐,没了。”

  “我知道。”元世臣亦是艰难地开口。

  陆曼笙不知道该如何说,她看见元又语就站在元世臣的身旁看着他。阴阳相隔不得相见,陆曼笙心里更是难过。

  元世臣唤来一个与他一般大的少年进屋,说道:“这是宋廉,你见过的。他功夫不错,会护着你去恒城。京上动乱,北方就更乱了,我现在是军中副将,不能离开太久,要赶紧回去,不能送你了。”

  宋廉和他兄长宋清都是受过陆府恩惠的人,后来跟着元世臣一起参军,陆曼笙是认识的,也是信得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