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克强左掌被步枪打得粉碎,只剩下两根手指,再也握不住那团燃起火焰的马脑,只得缩回身子,想要躲回椁壁间的缝隙。但司马灰和罗大舌头早已抢步上前,用力将他从棺椁夹壁中生生拽了出来。

司马灰一脚踏住浑身是血的田克强,感觉脚下只是一具没有人皮的尸体,完全没有了呼吸和心跳。他暗觉古怪,正想仔细察看,却见手中火把将要熄灭,忙招呼通讯班长刘江河上前劈棺,怎知棺椁内壁都是从地下挖出的万年古木,纹路如画,状如屈龙,质地紧密坚实,急切间竟无法使用猎刀劈开。

这时半空中密密麻麻的“伏骸”感应到了死尸的血腥气息暴露于地,便趁着火光暗淡之际,盘旋着压到低空。

司马灰看那棺椁中的枯脑虽然光焰暴亮,但燃烧时间很短,一个接一个的点起来也维持不了几分钟,就对众人叫道:“这船棺能渡暗河,大伙快到水面上去。”说着话给田克强的尸身上补了一枪,就返身去推那尊羊首蛇身的异形棺椁。

众人合力抬出木质内棺,又将它推入暗河,先把背包步枪扔了上去,随后一个接一个涉水爬上船棺。这具船棺既深且巨,应属合葬之用,坐下五六个人绰绰有余,刚刚在水面上漂浮出一段距离,就被暗河下的潜流卷住,迅速进入了河道中部。

众人倒转了步枪划水,控制着船棺驶向下游,耳听身后的黑暗中,传来一阵撕扯扑动的噪杂之声,知道是田克强的尸体已被群蝠撕碎了,而洞窟内飞蝠云集,仍不肯甘休,它们延着河谷,紧紧跟随着不散。

司马灰用矿灯光束向高处一照,就见上方就如白雾压顶,不禁暗骂:“真他妈是属狗皮膏药的——黏上了就甩不掉。”他只好取出棺底裹尸的碎锦,扯开来缠在火把上不断燃烧,迫使它们不敢过于接近。

地槽下的河谷蜿蜒曲折,有无数个大小不等的洞窟组成,有些地方的水面宽阔得令人乍舌,各种珍贵的矿物在山洞群内部随处可见,仿佛到处都是庞大的天然地下实验室,展现着造物的神奇。

此刻摆脱了“绿色坟墓”这个地下组织的跟踪,始终压在众人心头的一块大石头才算是缓缓移开,可宋地球的状况依旧令人担忧,他身上忽冷忽热,神智恍惚不清。

通讯班长刘江河急得直哭:“首长你醒醒,你要出了意外,我可怎么跟营长交代?”

罗大舌头也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低声对司马灰说:“老头子怕是要不行了……”

胜香邻听到这句话,生气地说:“不许你胡言乱语,宋教授常年从事野外探勘工作,体质一向很好,走路似赶场,步幅阔大,考古队里有许多年轻学员都跟不上他。”

罗大舌头不服道:“你们还让不让我活了,怎么我一说话就是胡言乱语,非逼着我咬舌自尽是不是?”

司马灰劝解道:“其实大伙都是替老头子着急,但这生死之事,毕竟不是人力所能左右。此外我也要提醒各位同志,这地底暗河不断向下,距离地表越来越远,所以咱们根本没有脱离危险,只是从一个凶险的区域,进入了另一个更加凶险的区域。”

司马灰让通讯班长刘江河检点装备,背包里的电池和化学电石比较充足,干粮所剩无几,有一部损坏的光学无线电,武器除了防身的猎刀之外,还有两条撞针步枪,一支五六式半自动,一把五四式军用手枪,少量弹药,六罐法国火油,一本没人看得懂的憋宝古书,余下就是一些简易的测绘器材和照相机。

司马灰说这暗河里有大红鱼出没,可以补充一些食物和清水,眼下最大的困难是测定方位,也不知到这地槽底部的暗河,究竟通到哪里?

胜香邻多次执行过探勘测绘任务,她告诉司马灰现在不难测出方位,暗河流经的方向,与地槽走势基本一致,只要方位没错,咱们从河谷中一直下去,就能抵达“罗布泊望远镜”所在的区域。探险队所面临的最大难题,是不清楚它的确切坐标,因为洞道的深度接近一万米,也不是直上直下,没办法在地底确定它的具体位置。

司马灰认为罗布泊望远镜下就是“极渊”,那个区域是天地之极,亿万年来皆为日月所不照,人类对它的认知几乎等于“零”,只在先秦地理古籍,诸如《穆天子传》一类的着作中存有零星记载,但既然有个“渊”字,就一定是有深水的区域,在地底出现的暗河,很可能都要淌入“极渊”,所以胜天远和宋地球才会把黑门下的“地槽”,视为“罗布泊望远镜”的另一个入口,如果这种推测没有错误,探险队寻着水源下去,肯定能够抵达目标。

现在使司马灰最感到不放心的还是“绿色坟墓”,因为“克拉玛依钻探分队”有二十几名成员,他们全被特务引发的气态衰变物质烧死在了地谷中,可死亡人数无法查明,谁都不能保证这支队伍里只潜伏着一名敌特,或许还有别的敌人存在,而且那个工程师田克强死得非常蹊跷,司马灰还没将他从椁壁中拽出来的时候,确实感觉到此人仍旧活着,可踏在地上之后,却忽然气绝身亡,当时情况紧急,来不及察看尸首,还要用这具死尸引开大群蝙蝠,只能匆匆忙忙补了一枪,现在寻思起来,田克强的尸体虽已不复存在,但也不能断定这名特务从此完全消失了。

其余三人也有同感,毕竟这名特务的行为太过诡异,为了保守组织首脑的秘密,他可以采取一切丧心病狂的极端行为,接连两次想和众人同归于尽,何况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被扭断脖子还能说话的“人”?

司马灰说这些谜团我一时也想不通,不过我敢肯定,“绿色坟墓”的首脑与田克强完全不一样,这田克强只是组织里的成员,地位不会太高,长期潜伏在新疆油田,负责监视和破坏考察队探测“罗布泊望远镜”,最近这十年都没有任何行动,他就算在境外受过些特殊训练,手段也早就荒疏了,搞不出多大动静,倒是不足为虑。我看大伙也不必对此产生畏难情绪,因为咱们现在也有咱们的优势,“绿色坟墓”在取得了幽灵电波后,过了一段时间才发觉还有幸存者逃出了“黄金蜘蛛城”,又有探险队前往“罗布泊望远镜”,这都是该组织“首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但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对方也来不及迅速作出反应,只能就近派遣田克强混入钻探分队,对探测行动加以破坏,这就是咱们目前的优势所在。所以必须同仇敌忾,克服一切困难,争取速战速决,尽快找到“罗布泊望远镜”,揭开“绿色坟墓”的真相,如此就可以彻底铲除掉这个秘密组织,替那些死去的同伴报仇雪恨,否则时间拖得越久,形势也就对咱们越为不利。

这番话说得众人不住点头。此时棺船在暗河中顺流而下,把矿灯照向宽阔的水面,四周都看不到边际,唯见浊流滚滚,汹涌异常,随着深度增加,周围阴寒刺骨的温度开始出现变化,在半空中成群结队盘旋的“伏骸”渐渐销声匿迹,想是畏惧地热,不敢继续跟随了。罗大舌头见到处都是一片漆黑,心下不免忐忑,总感觉这条暗河仿佛没有尽头,便不时询问胜香邻方向是否正确?

胜香邻说地槽是个巨大的“地层陷落带”,虽然分布着多重洞穴体系,但走势应当相同,是条狭窄的地下盆谷,所以总体方向不会出现太大偏差。而且洞窟内温度渐渐增高,也说明咱们已经接近了地幔上层地热对流,现在距离地表至少有八千米左右了。

司马灰也问道:“这地底更深处究竟有些什么,才能维持地压和氧气正常?”

胜香邻轻叹道:“其实地压已经超出负荷了,那个田克强所说的情况没错,现在所有的人都患上了地压综合症,一旦地底出现大的波动造成失压,体内的血液都会像滚水般沸腾起来。”

司马灰不太清楚血液怎么会变成滚开的沸水,但他知道那是必死无疑,他寻思这事发愁也没用,如果所有进入地底的人员都会突然死亡,那“绿色坟墓”也就不必派遣特务破坏探测行动了,想来那接近地心的无底深渊中,必定存有生机。这时他发觉身边水花翻滚,按下矿灯来照视,就见河中正有大鱼群经过,那都是些阴冷水域的鲑鱼,阔口尖吻,习性凶猛,要比暗河里普通的盲鱼大出数倍,此刻游出冷水洞窟,是为了到这片暗河中觅食。

罗大舌头擅能捕蛇拿鱼,他见有鱼群从身边经过,就用猎刀搠翻两条,刮去鳞片,分与众人吃了。这暗河中的淡水鱼类脂厚多汁,等适应了腥气之后,便会觉得味道甘甜,并非难以下咽。

众人想给宋地球吃些鱼肉,但他牙关紧闭,连滴水也灌不下去,眼看着呼吸微弱,随时都会死去。

司马灰觉得宋地球可能是失血过多,性命即将不保,他眼下束手无策,就割开自己的手腕,将热血灌入宋地球口中。罗大舌头和刘江河见状,先是微微一怔,随后也不多说什么,默默挽起了袖管在旁边等着接替司马灰。

胜香邻以前总认为司马灰和罗大舌头都是无法无天的人,从十五六岁开始跑去缅甸打仗,参加游击队颠覆政府,年纪轻轻就杀人如麻,说不定还强奸妇女,火烧民宅,反正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都干得出来,练出了一副铁石心肠,看谁死在面前都不在乎,而且出言轻薄,既能粗言俗语,又能上纲上线,专好逞口舌之快,使人不敢与之对言,所以对他们并无太多好感。但此刻见司马灰竟毫不犹豫地割开手腕血脉,眼也不眨地给宋地球灌血,不觉十分动容,心中更是感激。

其实司马灰也知道这种土方子,毕竟替代不了输血,可情急之下,实是无法可想。不过活人鲜血可以吊命也是不假,那宋地球感到有股滚热的咸腥涌入喉咙,“嗯”了一声,缓缓睁开双眼,他此刻回光返照,往事历历,都在心前。

司马灰见宋地球再次醒转,悬着的心才又落回原位。他正让刘江河帮自己扎住腕上的刀伤,却发现宋地球双目无神,对矿灯的光线一点反应都没有,惊问:“老宋,你的眼……”

宋地球听到司马灰的声音,就抬手抓住他的臂膀,叹息道:“完了,什么也看不见了,你记着,我要是死了,就把我的尸体焚化了留在地底,好让我图个清静,我这辈子也没什么牵挂,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几个……”他说到这停了一停,忽然问道:“对了,我……我跟你们说过电话机没有?”

司马灰等人不解其意:“什么电话机?”

宋地球急道:“我竟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都怪我事先对危险估计得不够充分,又因为要遵循保密制度,想穿过地槽后才告诉你们。电话机……要先找到一部AΦ53携带型军用磁石电话机,你们摇通它……就能进入罗布泊望远镜了,但是接通之后,不管电话里的人说什么,都绝对不要相信……”

司马灰更是奇怪了,这地底下怎么会有一部“AΦ53型磁石电话机”?是不是苏联人留下的?为什么说那部电话是“罗布泊望远镜”的洞口?还没等他再问,宋地球的手就忽然垂落,心脏也从此停止了跳动。

(第三卷完)


第四卷 苏联制造

第一话 煤炭的森林

众人在水面上找到一块凸起的岩石,就按照宋地球死前的交代,用火油将尸体焚化,那快岩石峭立水中,火势一起,旁边就站不住人,他们只好搭乘船棺离开。

四人回望那团熊熊燃烧的烈焰,逐渐消失在了身后的黑暗中,不禁心如刀割,空落落的茫然若失,通讯班长刘江河与测绘员胜香邻都悄然落下泪来,罗大舌头则唉声叹气:“完了,老头子也没了。”

司马灰在缅甸山区作战多年,早已见惯了生死,但他和其余三人背景相似,身边都没什么亲人,宋地球对他们来说,即是师长领导,也像家中的父辈,今天先是得到阿脆和玉飞燕在境外遇难的消息,又眼睁睁看着宋地球死在自己面前,这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也让他感到难以承受,各种混乱的念头在脑中纷至沓来,身心都已疲惫到了极限,竟自伏在棺材板上沉睡了过去。

司马灰在恍惚中,仿佛又回到了闷热漆黑的丛林里,夏铁东和Karaweik等人都还活着,不知为什么宋地球和玉飞燕、穆营长也在伍中。战斗间隙的时候,众人都围拢在一起休息,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四周围鸦雀无声。司马灰却觉得心中格外安稳,盼望这一刻过得越长久越好,又隐隐担心隆隆炮声一起,部队就要上阵地了,那一场恶战下来,也不知这些人里还能剩下多少。

这时夏铁东等人突然起身,匆匆忙忙的整队出发,司马灰心知是有紧急任务,也想跟着队伍行动,可人挨着人都站满了,硬是没他的地方。司马灰心中起急,拽住Karaweik说:“你个小贼秃毛都没长全,跟着去捣什么乱,快给老子腾个地方。”夏铁东却按住司马灰的手臂:“这次你不能去。”

当年夏铁东从北京回到湖南,曾在军区的子弟学校宣传当前形势,召集众人参加大串联,司马灰和罗大舌头骑在墙头听之,甚服其雄才大略,甘愿追随在后,所以后来才肯同来缅北作战,想不到此时却被他拦下,司马灰不禁怒道:“这些年出生入死,我几时落于人后?你为什么不让我去?”夏铁东黯然道:“因为我们这次要去的地方太远,你去了就不能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