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五一大早,郦逊之一身紫衫,蹬了乌皮靴直入天街忘珍楼。忘珍楼在天街二十八家正店中排名第三,以食料珍奇闻名京城,汇聚了四海异味珍馐。但凡大店,对皇城进出的高官显贵无不留意,郦逊之一来,掌柜立即认出这是康和王府的世子,当下专门拨了两个伶俐的伙计供他使唤。

郦逊之赏了十两金子,要了天字房,吩咐道:“叫你们楼内最好的大厨来,这有十二样菜,今日想吃顿好的。”伙计拿了单儿一看,个个名儿都是闻所未闻,一脸惊疑。郦逊之漫不经心道:“要是不会做,后面附了烧法,只管照上面的做来。”那伙计连忙飞奔厨房,留下另外一人陪笑打点。

不多时,两个厨房师傅惶恐跑来,向郦逊之行了礼,恭敬问道:“玉团、融脂、茶乳…不知是何物?”郦逊之一翻眼,冷冷道:“忘珍楼就只有这手段吗?”厨房师傅对望一眼,不敢再搭话。他们深知郦逊之是太后和圣上跟前得宠人物,哪里能得罪。

既不能多问,厨房师傅愁眉苦脸到了忘珍楼老板所在的雅楼。老板姓孙,年纪尚轻,半年前刚刚继承了家业,为保忘珍楼不落于人后,平素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闪失。此刻听了大厨的禀告,心下吃了一惊,暗忖道:“康和王的世子不会好端端寻我孙家的麻烦,此行不知有什么蹊跷?”

孙老板百思不得解,想想眼前难题甚急,须先解决了,方知郦逊之打了什么主意。他有了计较,吩咐道:“你速去寻百味楼的殷老板,把这食单拿给他看。若是他手下有人会做,我出二十金,先向他借人过来。”

百味楼在天街排名犹在忘珍楼之上,那大厨不情愿地说道:“向外人搬救兵,岂不是…损了我们的颜面?”孙老板冷哼了一声:“你们又解不出这食单里的玄奥,难道想自毁招牌,白白让世子抓了痛脚?”大厨被他一堵,说不出话来,悻悻地去了。

他去了没多久,孙老板焦急如焚,扶了廊柱在楼内观望。没多会,百味楼的殷老板匆匆而来,见面就拱手道:“孙老板抬爱,我领了位高人来,不知能不能解这燃眉之急。”说着,请出一个布衣老者,面色黧黑,却俨然有高士之风,望之非俗。

孙老板大喜,没想到殷老板如此仗义,急忙向老者拜了拜,道:“老先生救我。”老者手持食单含笑点头,孙老板信心大涨,向殷老板道谢不迭。殷老板道:“这位曹老先生见识非凡,他说家中曾置办过这类菜肴,你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

孙老板大为安心,谢过殷老板,直接将曹老先生送去厨房。刚走了两步,曹老先生肃然道:“去客人房即可,无须入厨。”孙老板讶然道:“世子正在等着热菜上桌,前去打扰恐怕…”曹老先生微笑:“此等食料不是一时能备齐之物,想来世子也不急着吃这一顿,让老夫为他说一桌菜解馋罢了。”

孙老板目瞪口呆,问道:“敢问先生,这十二味菜真的一时做不来?”曹老先生笑道:“纵以大内之能,食料齐备,制成菜肴也须三日。”孙老板定了定心,将信将疑把老者引至天字房门外,叩响了门。

郦逊之端坐在内,捧了一杯余姚仙茗悉心品尝,茶色如银霜,间中浮动一抹清幽绿意,香气沁人心脾。等孙老板与布衣老者进入房中,郦逊之的茶犹在手,听到曹老先生爽朗的笑声传来:“客官是知茶之人,茶乳一味失传久矣,吾以为当今天下更无人知其名。”

郦逊之含笑放下茶盏,向他施了一礼:“这食单是在下无意得来,若先生知道做法,请不吝赐教。”孙老板一心想扳回颜面,忍不住插嘴道:“茶乳一物,莫不是北疆的奶茶?闻说是将砖茶敲碎,加入牛乳…”郦逊之淡淡地道:“那不过是寻常奶茶,怎敢言茶乳?”孙老板吃了一瘪,尴尬一笑。

曹老先生点了点头,侃侃而谈道:“酒有混酒,茶亦有花茶,然则茶乳却是合诸茶之味,发前人之未敢想。工序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其分寸时辰拿捏最是学问:先将诸茶之坯复火干燥,而后拌和窨堆,通茶散热,收堆续窨…经多道工艺打制而成。饮时须用黑瓷兔毫茶盏,取初冬雪水,以无烟炭炉三沸茶水,倒兑入盏数次,方积成浅浅一抹茶乳。”

郦逊之精神一振,两眼大放光明,道:“所谓诸茶之味,又是哪几种茶合而为一?”曹老先生目光炯炯有神,盯住他不发一言。郦逊之恍然大悟,急忙拉开座椅,将他恭敬奉在上座,又对孙老板道:“我和老先生想长谈,你们出去,没我的吩咐,不许进来骚扰。”孙老板连忙应了,带了先前留着的厨子一同出屋,小心闭好房门,更招呼全楼不准靠近天字房三丈之内。

待闲人退尽,郦逊之望着曹老先生,忽然哈哈大笑。曹老先生亦是莞尔一笑,朝他深深一拜:“金无忧见过廉察大人!”

郦逊之忙扶住他,微笑道:“金大人何须居礼。眼见大人恢复健康,逊之不知有多欣慰。唉,与大人别后,形势急转直下,当真复杂难明。逊之此来,就是想与大人好生商量,谋定而后动。”

金无忧道:“无忧此次多亏廉察大人筹谋,避过凶手耳目,潜入京城。可惜昨晚仍遇上了牡丹、芙蓉二女,行藏已露。”

郦逊之一惊:“你送给皇上的密报里却不曾言明,这是为何?”

金无忧叹道:“我与牡丹尚有一些旧缘,料她也是如此想,当面不曾揭破我们。皇上忧心之事太多,既然二女与金逸之死有关,且将最紧要的密报皇上也就是了。”

郦逊之沉吟片刻,心想只能如此,见金无忧面现忧色,便道:“说起来皇上圣明,竟想到这般奇异的见面法子,逊之委实钦佩。”

金无忧却道:“皇上只着金某结识百味楼老板,这食单有何用,我是一窍不通。没想到廉察大人竟会绕了一个弯子来寻我,大出意料之外。”

郦逊之微笑思忖,龙佑帝能想出这个法子的确聪明过人,但皇帝当时只叫他直接寻上百味楼去,他没有照做。皇帝的计谋与他的机谋相缠便可天衣无缝,自然地与金无忧接头而不被人所察。

“金逸的书信是怎么回事?”郦逊之一说正题,就是关键所在。

“是无虑从芙蓉身上偷来。”金无忧当下把誊写的书信递上。

郦逊之一目十行,通阅一遍。书信字体娟秀轻狂,内里寥寥数言,写道:“百拜谨禀父亲大人膝前:恭庆父亲大人南山之寿。男体健如常,勿念。”虽无具名,但金敬正值大寿,而芙蓉又是杀死金逸的凶手之一,无怪见信后,金无忧和龙佑帝都做出金逸未死的推断。

“京城业已全城搜捕牡丹、芙蓉,她们竟敢明目张胆投店,这其中是否…”郦逊之言下之意,是两女早认出有神偷金无虑在旁,故意伪造信函,让他偷去便可混淆视听。

金无忧思忖了一阵,道:“京都府目前依照画像搜捕她二人,按说理应有所避讳,起码不该以真面目招摇。你这样一说,我也犹疑起来。只是当时我和无虑是易了容的,可惜我多年追捕牡丹,被她一眼就瞧出破绽。如果她们因此先有预谋,也不足为奇。”

郦逊之点头:“这是我们不得不防的一招。但金逸若是活着,雍穆王使出这手段,为的又是什么?”

“在太公酒楼,我曾见到冷剑生与老板娘芙蓉密谈,当时没往心里去,现下想来疑点甚多。冷剑生是当初大内第一高手,曾任禁军领军将军,十几年前辞官后失却消息,直到前年冬入雍穆王府,一直住到如今。他身份特殊,被雍穆王招揽不知有何用意。但他认得芙蓉,之后芙蓉又杀了金逸,就颇有可疑之处。”

郦逊之攥紧拳头,雍穆王想做的事情在他眼里呼之欲出,只不便明言。如果特意招了牡丹与芙蓉做一场戏,京城大乱即可从中取利,金敬这回是铁了心要先发制人。之前若非他们救出了燕飞竹,金逸一死,恐怕燕飞竹就成了杀人凶手,甚至是十分楼所谓的“花魁”。届时为救女儿一命,燕陆离不反也得反,而郦家不得不疲于应付皇帝的猜忌与燕家的大军。

在燕飞竹被救后,牡丹、芙蓉果断地依计行事“杀”了金逸,虽然没法嫁祸栽赃,但那三日全城戒严、九门关闭,有多少平素做不了的事情,金家都可借搜查凶手之名肆意为之。郦逊之悚然一惊,那三日雍穆王府究竟干了什么,他一定要早早查明了,绝不能有一丝疏漏。

金无忧见他沉思,知道事情紧迫,遂拱手道:“廉察大人,牡丹和芙蓉如果要给雍穆王送信,势必经常往返王府,我们兄弟俩自会多加留意勘察。有大人在皇上身边辅佐,无忧放心多了,一有消息会让无虑来通知府上。”

郦逊之未拜官之前,金无忧称呼他“逊之”,此刻始终以“廉察大人”尊称,郦逊之听得多了也懒得纠正。金无虑可高来高去,纵然康和王府是断魂所造,亦不在他眼中,郦逊之听到金无忧的话,想起神偷送信入宫的手段,嘿嘿一笑,道:“好说,好说。有令弟在我们之间传递消息,当比青鸟坛更令人安心。今日便这样罢,有事再请金大人屈驾过来商议。”

郦逊之送金无忧到了房门口,开门时微笑道:“有曹先生为我解味说菜,天上佳肴不过如此。多谢,多谢!”孙老板闻讯赶来,点头哈腰招呼了。郦逊之道:“替我送曹先生回去,这里是五两金子,一定要好生伺候着。”孙老板心花怒放地亲自扶了金无忧,慢慢地去了。

郦逊之眉头深锁,偏偏耐了性子又喝了一盅茶,方结账回府。郦云机灵,在府门口候着,一见他来便伶俐地上前请安。

郦逊之笑道:“你这小子倒警醒。”郦云回道:“世子一早出了门,也不带个贴身的人,把我急坏了。”郦逊之道:“咦,我又不是回回出门带人,你急个什么。”郦云道:“这个…最近正值多事之…冬,我想世子定需要人手。”

郦逊之心想,郦云昨日刚刚惊心动魄走了一趟雍穆王府,此刻又能打点精神,实属不易,便道:“今儿财神生日,打赏你一点也没什么。拿去。”摸出身上余下的金子扔了过去。郦云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也不打开,呵呵笑道:“难道不差我办事?”郦逊之道:“算你聪明,替我请屏叔过府,我有事找他。”郦云乐颠颠领命去了。

郦屏来时带了三个家将,四人均著织文襕袍,便衣入府。迎面见着郦逊之,郦屏一指身后三人,笑道:“他们是我左右臂,神武大营豹卫军前三营指挥使风铉、风铘、风钰。来,你们见过世子。”

郦家军直属最精锐的有马军、步军各三军,其中精骑军、豹卫军、骁捷军为马军,分领十五指挥,共辖七千五百骑兵。风氏三兄弟是其中武艺最好的三位指挥使,郦逊之早有耳闻,立即赶在三人行礼前扶住当中的老大风铉,道:“三位指挥使乃当世才俊,逊之一向在外,未有机会拜访,礼数不周,请三位见谅。”

风铉恭敬奉上贽见礼,郦逊之忙谢过,听郦屏说道:“遵王爷手谕,我已将豹卫军调回京畿附近,目前驻扎在二十五里外的杜鹃谷,一旦京城有变,可即刻赶回救援。今日带他们三兄弟来见世子,就是想商议此事。”

郦逊之道:“我父王手谕…”他顿了顿,心想郦伊杰离走时未跟他提过只言片语,不欲让郦屏操心,便续道:“屏叔对日前京城局势有何看法?”

郦屏道:“风雨欲来。”风氏兄弟互视一眼,郦逊之道:“三位指挥使有何高见?”风铉欠了欠身道:“高见不敢当。京中刻下多事,皇宫及四大王府接连出事,杀手肆虐,如入无人之境,铉以为将要出大事。”郦逊之微笑:“什么事称得上大事?”

风铉肃然道:“调动守军,向例要皇上下旨,豹卫军虽是郦家属军亦不能例外。今次王爷行此权宜之计秘密调兵,为保社稷平安,我等毫无异议,但越发暗示皇上安危堪忧。如铉猜得没错,恐怕…恐怕…”

郦逊之道:“恐怕什么?”风钰忍不住插嘴道:“我大哥是说,恐怕有人想造反!”郦逊之电目射去,风钰急切地脱口而出道:“廉察大人明鉴,我豹卫军化整为零藏于深谷,已监视京城九门多日。连日来禁军调动频繁,更有多支小股军队潜入城中,我派人跟踪他们的落脚处,都与雍穆王产业有关…这不是造反是什么?”

郦逊之闲闲地道:“有人潜入京城,就一定是造反?”

风钰顿足道:“哎呀,世子!这些人过关时无人盘查,说明九门都被人控制!雍穆王他…他!”他的脸涨得通红,如果郦逊之不是世子身份,怕是早被他揪住领口训斥一顿。

风铉朝郦逊之拱手道:“启禀世子,卑职尚有别情禀告。我营将士曾回溯这些佣伍来历,发觉均来自彭城方向,如说雍穆王欲图谋不轨,相信有确凿证据。”

郦逊之转向郦屏,微笑道:“屏叔带他们三兄弟来,就是为了说此事吧?”

郦屏叹道:“世子回京后,我接到王爷手谕,吩咐我们一切事宜皆由世子做主。我本想多扛些事情,怎奈局势急转直下,近日里进城的佣伍军士已达千人之众,再不禀告世子,郦屏实难做决断。”

“什么!”郦逊之终于按捺不住,失去了极力想维持的镇定,“此事大大不妙,请屏叔将所有证据整理好,我要面呈皇上。”

郦屏按住郦逊之,道:“稍安毋躁,这些人已在我郦家监视范围之内,请世子放心。但是禁中被控确是桩大事,世子可单就此事与皇上商量,尽早改变九门状况。只要进出九门不再那么容易,区区千人并不在我们眼中,只管放他们去行事,免得打草惊蛇。”

郦逊之不知郦屏有何妙计控制那千名军士,豹卫军既在杜鹃谷,无论如何不能把手伸进京城来。但他知道郦屏绝无虚言,如今要是把事情和盘托出,万一龙佑帝心生骄躁,一意想打压金敬势力,说不定反而操之过急。郦屏让他仅劝说皇帝留意禁军布置,先加固内防,倒是个不错的法子。

郦逊之点头道:“屏叔说得是,逊之知道了。禁军直接涉及皇上安危,逊之要即刻进行部署。”郦屏道:“我们是来拜年的,既然主人家有事要忙,也该告辞了。”郦逊之道:“请稍等片刻。”他转身进了内屋,不多时返回,向风氏三兄弟递上十盒华佗云母丸。

此丸由云母粉、肉苁蓉、人参、黄芪、紫芝、天门冬、杜仲、鹿茸等五十三味药组成,多而不杂,药性平和,阴阳双补,益寿延年。风铉兄弟事母至孝,见状感激不已,连连道谢,郦屏在一旁暗暗称许。

黄昏时分下了一场细雨,京城里闹春的欢喜劲儿却没过去,红绿相间的油伞如花开满城中,华灯照耀如昼,令得游人士女流连忘返。豪门大户多在家中设了雅戏焰火聚乐酌酒,笙歌管弦,终夕不绝。寻常人家则扎了红黄白青各色灯笼添喜应景,或走亲访友,或携伴观戏,街巷里车马喧哗,箫鼓雷动。

年过半百的殿前都点检慕容康,抱了新出生的孙儿在自家楼上浏览灯火,身后簇拥了一群后辈,个个穿得喜气洋洋。正当其乐融融之时,门房递进一张烫金的名帖,写了郦逊之的名字,呈到慕容康面前。

慕容康当年替天泰帝挡过毒箭,胸口仍留有鸽蛋大的疤,这也是他得以跻身殿前司将帅之位的缘故。他虽和郦伊杰没什么交情,心下却极为仰慕这位王爷,见到郦逊之的名字亦是一喜,连忙把孙儿交给媳妇,让门房引了郦逊之往书房安静见客。

郦逊之见慕容康精神甚好,很是欣慰,行了大礼,道:“侄儿理应早些来拜见世伯。”慕容康招呼郦逊之坐下,笑道:“世侄一回来就担当大任,真是羡煞旁人。我们这些老骨头从今后也须谨慎,不要让你抓了痛脚,否则可就难看了!呵呵。”

郦逊之惶恐道:“世伯说笑,逊之怎敢僭越。我父王多次提起慕容大人,说当年郦家军无人勇猛胜过大人,一直有心结交,只是碍于朋党之嫌,不便过多亲近。时至今日小侄才来拜见,请世伯原谅则个。”

慕容康瞥了一眼郦逊之,捧起茶含笑道:“世侄少年有成,圣上跟前缺的是谏诤之人,世侄顶了这廉察的位子,多说老实话就可,不必客套。”郦逊之微微一窘,只得将话题扯开了去。

待到酉时三刻,眼看到送客时分,慕容康振了振衣袖,忽道:“世侄可接到顾大人的请柬?”郦逊之心如雪镜,知慕容康看破他的来意,点头道:“在下早已收到请柬,不知世伯能否屈尊与逊之一同前往?”

慕容康一指身上的织金曲领大袖服,悠悠地道:“老夫这身架势,正是要与世侄同往云梦舫。”

云梦舫是京城最出名的削金窟,一向清贫的宰相顾亭运竟会在那处宴客,接到请柬的人无不想一探究竟。郦逊之有意掐着时辰到慕容府,本想不露痕迹地与慕容康同去,这下被对方占了先机,心下略略别扭。慕容康见了他的神情,哈哈大笑,搀了郦逊之的手径自往府外走去。

九曲河自万喜门入,由西向南横跨京城,在福夏门与流经崇圣门的红莲河交汇。九曲河原名青靛河,水上浮萍青如碧玉,入京后却如长虹委蛇,穿越十七处街坊,故以“九曲”言其蜿蜒。云梦舫正是九曲河上连绵数里的船舫群落,雕金缕翠,悬珠流彩,聚集了京中无数王孙公子。

两人打马来到九曲河边。郦逊之虽贵为皇亲贵胄,乍见连绵画舫如画,也不免炫迷了双眼。慕容康见他举止生涩,反有好感,笑道:“世侄莫觉拘束,连顾大人也来此间宴客,当知是个好去处。”

郦逊之正要引他说话,闻言道:“世伯说得是,只不知此处有什么讲究?”慕容康指了河中星罗棋布的船只说道:“云梦舫有三绝:锦绣画舫、玉人歌舞、珍奇饮馔。锦绣画舫,说的是七十二艘大小画舫,以花名为船名争奇斗艳。玉人歌舞,为每船汇聚的各地佳丽所献伎乐舞艺,有几艘船更是域外胡夷美女主持,歌舞也是矫健别致。”

说到这里,慕容康停了一停,郦逊之笑道:“那么珍奇饮馔,不用说也可知是各地奇异美食所汇,令人食指大动了!”慕容康含笑道:“正是。老夫奇的是,这种地方,要是雍穆王相邀倒也罢了,顾大人平素对声色之娱最为寡淡,怎么会心血来潮挑了云梦舫宴客?真是稀奇之至。”

郦逊之道:“如不是好奇,恐怕被请者不会来得这般齐整。世伯你看,戴大人、高大人都已来了。”戴遥、高琼二人分别是马军、步军二司的都指挥使,地位尤在慕容康之上,正与顾亭运在船头寒暄。

顾亭运一身天青织纹袍衫,顾盼谈笑中显出几分卓尔风流,从容有致地招呼前来赴宴的宾客。

慕容康眯了眯眼,仔细打量了船头到会的客人,竟不急上船,收住了步子问郦逊之道:“不知郦家还有什么人要来?”郦逊之知他老辣,当下回道:“屏叔、琦叔大概会来罢,逊之也不清楚。”慕容康微微一笑,道:“世侄陪我赴宴,当真给足面子,哈哈!”末了两声,笑得意味深长。

顾亭运迎进戴遥、高琼后,瞥见慕容康与郦逊之,连忙快步下船,走到岸上向两人拱手施礼。慕容康客套两句,先行上船,郦逊之故意捱后,对顾亭运使了个眼色。顾亭运道:“可喜诸位大人赏面,这艘画舫不知坐不坐得下。”

郦逊之道:“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清瘦,但腹中自有天下;画舫虽小,区区十数个人还是坐得下的。”顾亭运道:“惭愧惭愧。亭运初回承办酒宴,礼数不周,请多多原谅。”

慕容康听到“承办”两字,又听到郦逊之说“十数人”,目中精光一闪,旋即消失,“嘿嘿”一笑回头道:“顾大人何必太谦。阁下是百官之首,难得有如此盛宴,不但人人争先出席,就算当真坐不下了,站在一边观望也是面上有光。世侄你说是不是?”顾亭运自谦两句,把二人送入画舫中。郦逊之心知慕容康已知端的,微笑着陪同入座。

这艘画舫名为“牡丹御衣黄”,金碧辉煌为群舫之最,船内竟通用琉璃,流光灿然。慕容康长目一扫,见到会官员除郦逊之外皆是武将,无不在禁军中官居要职,心下了然。他也不声张,只奇怪为何是由顾亭运出面,一时参详不透。

戴遥、高琼、慕容康与郦逊之坐了首席,马军、步军、殿前三司各将帅依次坐定,顾亭运一举手中玉荷杯,道:“多谢各位赏光前来,亭运先敬一杯。”众人纷纷举杯一饮而尽,杯中酒直冲腹底,犹如闲愁飞雪刹那消融,余味却是不绝于口。

禁中武将们个个好酒,寻常烈酒喝得多了,偶尔品到这种清冽之酒顿时意犹未尽,兀自举杯回敬顾亭运。画舫中立即走出数个容冶妖丽的雪衣女子,周身异香环绕,替将帅们一一斟满了酒。她们眉目婉丽,体态轻盈,举手投足飘然若仙,引得众人不觉看痴了。

个中几人是云梦舫的常客,私下议论起来:“这些佳丽容貌超绝,顾大人这回不晓得花费了多少。”

慕容康安坐席上不为所动,悄悄对郦逊之道:“恐怕,好戏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