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羊乳血羹、黑蚁酱、蜈蚣脯、烤蜂房、蝤蛑签、虾蟆脍、菊花焯汤、雪霁藤萝粥、炼蜜饼…诸多美味珍品陆续上席。顾亭运一味劝酒,连风月也免谈,在座诸人不得不把心中疑虑压了下去,专心致志品尝佳肴。

酒至半酣,珠帘一卷,十名高髻云鬟的宫装美女踏了乐曲轻舞而出。纤腰柔转,裙带生香,长袖似断还连,彩绸卷舒飞扬,跳的正是宫中盛行舞曲的《柳风柔》。戴遥、高琼不由变了脸色,相视震惊,又示意慕容康情形不对。慕容康端坐不动,捧了那“闲愁飞雪”,不知咂摸出了什么味道,一直不肯放手。

这时,马军司玄戎军指挥使唐谨“咦”了一声,大大咧咧地问道:“这舞娘哪里见过似的。”他语出卤莽,众人都瞪他一眼,兀自勾起了心思,暗想果然有几分眼熟,却不敢搭腔。顾亭运笑道:“唐大人好眼力,这确是宫中教坊舞姬。”这话一出,便有两位武将把酒水喷了出来。

舞乐继续,在座的却没了心思。慕容康徐徐吁出一口气,斜睨了郦逊之一眼,见他仍夹菜饮酒,便也含笑如常,拣起一块蜈蚣脯放入口中大嚼。

禁军诸将中戴遥年岁最高,几次辞官被太后婉拒,是当朝名臣之一。他是天泰帝的亲随出身,虽不知兵但忠心耿耿,一路青云直上做到马军都指挥使。好在太平时节无祸事,倒当了十来年的平安大帅。高琼则是开国功臣高潢之后,本是一个副指挥使,两年前救了不慎落水的少阳公主,被太后嘉奖连升数级,不到四十已成了步军司最高统帅,地位竟高过慕容康。

两人也是官场中混久了的人物,留意到慕容康的举止,当下细细揣度,登即想道:“为何郦逊之会与慕容康同来?”如果顾亭运仅是宴请禁军诸将,两人就不会疑惑,能与宰相大人亲近当是美事一桩。但席间为何会夹杂了一位新任的廉察大人,偏偏又是当今的国舅爷与康和王府世子?

两人见慕容康不动声色,也不便露出心浮气躁之态,暗暗隐忍心思,想看顾亭运和郦逊之究竟唱得哪一出戏。此时,乐声渐止,宫装舞姬退下,却有两个戎装男子大步走进舱中。

来人正是郦家七将中的郦屏与郦琦,郦逊之连忙起身,把自己旁边的座位清理出来。戴遥和高琼很是吃惊,急忙起身相迎,慕容康见郦家果然有人来,暗叹一声,也起身寒暄。

高琼此时按捺不住,顺口说道:“不知是哪阵风把两位将军请来?顾大人果然人面甚广。”郦屏拱手笑道:“我家世子在此,自然要来讨杯水酒。”郦琦面如冠玉,浅笑着招呼诸将,礼数甚是周全。

待众人重新坐定,顾亭运像是在回复高琼的问话,悠然答道:“请两位郦将军来,不过是想请他们做个见证。亭运不才,敢问诸位大人一句,现今是什么年号了?”

高琼一怔,道:“如今是龙佑三年,并未改过年号,顾大人难道新年过糊涂了?”

戴遥到底年长,听出弦外之音,心下暗笑高琼这官位来得轻松。慕容康冷笑一声,不以为然地对高琼道:“此话大有深意,高大人莫非听不出?”高琼尴尬一笑,向顾亭运赔了个笑脸。

顾亭运叹道:“这也不怪高大人,恐怕各位心中,记得的仍是宝靖,而非龙佑!”

高琼猛然立起,刚想开口,忽想到戴遥与慕容康都没有动,生生把一口气忍了回去,道:“宰相何出此言?”

顾亭运道:“如在宝靖年间,皇上年尚幼冲,诸事由皇太后垂帘,手扶宗社,施诏于廷。但时已到龙佑年间,皇太后依然日理万机,圣躬勤苦,岂非王业社稷所愿?不知诸位大人如何考虑?”

众将面面相觑,他们常年侍卫宫禁,无不唯太后马首是瞻,此刻听到顾亭运非议垂帘之事,无不三缄其口。顾亭运也不着急,命人以茶代酒,撤去案上杯盘狼藉。先前数个雪衣女子再度轻荡而出,慕容康略一打量,发觉她们脚步如飞,竟是身怀绝技。

慕容康忽地一个寒颤,想到同在深宫的天宫诸女,猛然意识到顾亭运此次绝对大有来头。他偷偷倾了身子,觑着眼往微开的窗子外一瞧,画舫外竟被其他画舫围了水泄不通,密密得看不到岸上灯火。

想到这里,慕容康不由感激郦逊之的特意到访,分明是友好的暗示,忙领头说道:“顾大人说得是。皇太后天资圣明,垂帘以来戎夷四服,朝野气象一新。只是历代宫闱,政由内出,鲜不为祸,皇上既已名曰亲政,太后大可不再摄政,安心深居九重颐养天年,也就是了。”

慕容康这番话说得再清楚不过。戴遥心中咯噔一下,心想祸从口出,他莫非不怕这话传到太后耳里去?再看顾亭运与郦逊之满是嘉许之意,恍然大悟,果然是一出双簧。

他老成持重自端架子,尚未说话,那唐谨却又冒失地站起身,朝顾亭运拱手道:“宰相大人,你请我们喝酒,说的却是皇家的大事。我们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些社稷大事,自有皇太后和皇上为我们做主,哪里是我等可以胡乱开口议论?”

顾亭运道:“正因禁军司扈卫之职,顾某才特意请诸位大人意下,解我心中难题。如果有一日,皇上发令与太后相左,不知道诸位大人是听皇上的呢,还是听太后的呢?”

唐谨搔头道:“这却不好办。他们母子俩,就不能商量一下,一人下旨就够了。”

顾亭运抚掌道:“唐大人说得对,如今政令两出,莫衷一是,做臣子的也不知如何是好。诸位大人是皇上和太后身边最为依靠的重臣,亭运也只有试问一句,若是在下想上个乞还政的折子,不知诸位大人肯不肯与亭运联名上奏?”

高琼忍不住道:“顾大人,此事太过仓促,还是谨慎为上。”

郦屏拱手道:“郦屏是外臣,不便非议内政,但郦家上下对顾相此举深以为然。王爷不在京畿,只有请世子代为答复顾大人。”郦逊之随即附和道:“屏叔说得极是,皇上今岁已双九年华,军国常务料可应付自如。逊之便与顾大人联名上折,敦促太后归政。”

慕容康也道:“下官适才已经说过,请顾大人加上下官之名。”

高琼向戴遥望去,戴遥叹了口气,缓缓道:“年前几日,左右司谏、左都御史他们已联名上折奏请太后归政,也是不了了之。顾大人今日之举,不怕重蹈覆辙?”

顾亭运微笑道:“天下事瞬息万变,如今已过数日,戴大人焉知不会成功?”

戴遥略一思索,道:“如此说来,戴某谨遵顾大人高义,忠于我皇,肝脑涂地。”他一松口,高琼也立即说道:“下官也是一样,太后贤明圣德,必不负祖宗。”

三司最高统帅皆已表态,余下的将领也纷纷七嘴八舌,唯恐落后。正说得热闹,忽听得一声清亮的笑声传进舱中。

“你们说得好生热闹,要不要加多一个座,让朕也来喝杯水酒?”

席上诸人倏地噤声拜倒,偷眼瞥见当今天子悠然飘进舫内,一身赤黄袍衫,炯炯的双目如琉璃泛彩,一个照面便把每个人都收进了眼底去。

龙佑帝亲自出面,郦逊之安心地向郦屏送去一瞥,又看了顾亭运一眼。郦家、天宫和这位布衣宰相,是皇帝手中的三支利箭,如今,终于又有了第四支箭,直插宫城内外。

但愿这支箭,并没有来得太迟。